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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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看着天宫的景色,不料却从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声音破坏了这份悠闲的心情。
飞龙好奇地探头一看,不由地气愤起来:“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呢,咱们过去看看。”说着拨脚就走。
凤舞拉住了她,飞龙奇怪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凤舞咳嗽了一声,这才道:“如果你只是过去看看就算了,如果你要去管闲事,千万不要带着一脸‘我是菜鸟’的神情。桌子底下的较量反正你也不懂,明面的上较量,你就得记住你是帝国唯一的公主,不再是盲流小丫头。除了天帝以外,所有的人都是你的臣仆,别让人家把你搅晕了给耍了,懂吗?”
飞龙歪着头,看了凤舞老半天,才笑嘻嘻地说:“你以为人人都象你这么笨吗,我当然知道!”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凤舞站在原地,只能够苦笑着摇摇头,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只得一张嘴硬,想着还是追了上去。
“住手——”在飞龙中气十足的喝阻声,没有丝毫响应后,飞龙只得自己扑上前阻止了这一群人。
“你们在干什么?”飞龙指着被他们推推攘攘朝天梯往下赶的人,不知为何她看着那人,总是有一种熟悉之感。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上乘,容貌英俊,只是不知怎么地脸上总带着一股愁苦之相。
她尚未仔细看清那人,便听得一个傲慢的女声传了过来:“你是什么人,敢管本公主的闲事!”
飞龙回过神来,回头看着声音的来处,但见侍卫侍女们如众星拱月地拥着一个彩衣少女,脸上尽是骄横之色。
“公主?”飞龙不禁有些奇怪,问道:“你也姓列吗?”
那少女猝然听得她这么一问,她这辈子也料不到会有人对她这么一问,一张脸立刻气得通红,又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玉指直直地指着她道:“混账东西,给我掌嘴!”
“住手——”凤舞头痛地发现,自己还是不得不出面,飞龙好象永远具有把场面搞砸的天才。
那少女的眼角这才瞄到了他:“哦,是凤舞,听说你回来了?”
凤舞恭敬地回答:“是的,若卉小姐。”
那少女若卉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不置信地问道:“大胆,你称呼我什么?凤舞,你离开天宫三年,难道连尊卑称呼都忘记了吗?”
凤舞的态度恭敬依然:“凤舞不敢忘记,正是因为如此,凤舞不得不提醒小姐,飞龙公主在此,乔小姐未得赐姓,实在不应该妄称公主。”
乔若卉震惊地问:“什么?飞龙公主是什么东西,天宫中除了我,谁还敢妄称公主?”
凤舞暗中大皱眉头,这么明显的提示,她还回不过神来,这虹妃的女儿,与她精明厉害的母亲相比,真是蠢得可以。只是态度上依然不露出半点声色来:“回小姐的话,公主昨日在朝阳殿蒙帝君召见,亲赐皇姓封为公主,得百官朝拜。小姐还不知道此事吗?”
乔若卉失态地大叫起来:“不,不可能,父皇决不会这么糊……”她话即将出口,醒悟过来,忙又改口道:“父皇决不会这么做的,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你又凭什么?”
飞龙灿然一笑,她觉得乔若卉的反应非常好玩,直到凤舞暗中拿眼睛横了她一下,她才猛然想起他刚才告诫的话来,于是努力地抬高下巴,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来,打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凭什么?凭我是紫后寒月的女儿,凭我身上流着的是‘紫’和‘宸’的血脉。”
乔若卉的反应更是令人吃惊,她吃惊地问:“紫后寒月是谁?”
凤舞微笑着告诉她:“紫后是与帝君共同开创帝业的人,也是帝国的皇后,帝君的原配正室。”
乔若卉大吃一惊:“不对,帝君的正室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的母亲虹后娘娘啊!”
旁边忽然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来:“不对,我娘才是帝君的原配正室……”
飞龙与凤舞闻声看去,竟然是刚才那个一脸愁苦的中年男子,此时奋力大声喊着。
飞龙觉得有些晕,她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觉得此人眼熟了,可是——她瞪着那人:“你可别告诉我,列阳也是你的爹?你看上去比他还老呢,要说你是他爹我还信得多一些!”
那人一脸愤怒地大声道:“我当然是父皇的儿子,我是他的原配柳夫人的儿子,我是他的嫡长子,我应该是皇太子。”
凤舞嘲弄地看着他:“所以你才会年年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地从天梯上来跪门求见,哪怕帝君从来没有接见过你一次,哪怕每次都是这样狼狈地被人赶走,也坚持不懈。原来,是一直在做这个皇太子梦啊!”
飞龙好奇地问凤舞:“咦,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凤舞讽刺地一笑:“因为五年前他就一直这么干了,甚至听说是更早的时候。”
飞龙嘴角慢慢的扬起一丝和凤舞一样的讽刺笑容:“我觉得越来越好玩了,这真是非、常、好、玩!”
被冷落在一边乔若卉大怒:“大胆,你们眼里还有我吗?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先给我拿下,到我母妃面前,再作分辨!”
眼看那群侍卫又要上前,凤舞断喝一声:“慢着!”冲那侍卫首领微微一笑:“方刚大哥,你在天宫已经五年,难道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若卉小姐一时意气,你犯得着陪上自己一队人的脑袋吗?”
方刚微一怔,凤舞眼睛一横:“见了公主,还不下跪行礼吗?”
能入天宫为侍卫的,都是聪明过人,象方刚这样在天宫呆了五年的,更是人精中的人精,听得凤舞这一声,立刻醒悟过来,立刻一挥手,率众上前的动作从抓人变成率众行礼:“属下虹霓宫侍卫方刚,参见飞龙公主。”
飞龙大剌剌地一挥手:“免了,下去吧!”
乔若卉打从娘胎里出来,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们,你们这些混帐奴才,竟敢联手欺负我,我要找我母妃去,绝不轻饶了你们!”方刚见势不妙,连忙冲着飞龙行了一礼:“属下告退!”一阵风似地拥着乔若卉走了。
那自称是辰帝长子的中年人也脸然黯淡地转身欲走,飞龙道:“等一等!”
那人站住了,缓缓转身看着飞龙,羡妒交加的眼神一闪而过,转为黯淡,哑着嗓子道:“什么事?”
飞龙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说,你母亲才是列阳的原配正室?”
那人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凤舞在一边冷冷地道:“除非你喜欢在以后的数十年内,也这样年年月月地白白在这里跪天梯,被人嘲弄被人驱赶。柳泰,我如果是你,就一定会设法争取飞龙公主的认同和帮助!”
柳泰听了此言,眼中精光大炽,他低头想了一想,毅然决定了什么似地又抬头道:“好吧!”
凤舞微微一笑,抬手道:“走吧!”
柳泰似是十分厌恶于他,冷冷地道:“不要以为我是因为你这番话,也不要以为我要讨好这个小丫头。我之所以愿意跟她说话,我相信的是‘紫后’这两个字。”
凤舞不动声色,似乎根本没听到他刚才这番话似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咱们下天梯,到城里去找个地方边喝边谈吧!”
看着柳泰头也不回地向下走去,飞龙悄悄地问凤舞:“喂,为什么他刚才说,不是因为你也不是讨好我,而是为了‘紫后’这两个字?”
凤舞反问:“你对你母亲知道多少?”
飞龙老老实实地回答:“对于作为我母亲的寒月,我很了解。但是,对紫后却一无所知。”
两人走在天梯上,凤舞看着两边云雾缭绕,现在或许在整个天宫和帝都,也只有走在天梯上的这一段路,是最安全的:“难怪你!在这天宫,这帝都之中,尤其是在年轻一代人当中,几乎人人都相信,这个世界自开辟鸿蒙以来,就由宸帝在统治。这十几年来,虹妃在宸帝的身边,几乎是一手遮天,很多这几年刚刚进来的人,甚至以为,从有宸帝起,虹妃就是一国之母,唯一的正室夫人,就像她自己的女儿乔若卉所深信的一样。因为她母亲是宸帝唯一正式承认身份的女人,而她是唯一可以留在宸帝的子女,所以哪怕她只敢跟母姓,也自以为是至尊至贵的公主身份。但是紫后、但是紫后……”他说着这四个字,似有千斤之重,连着重复了两次,重重叹了口气道:“只有帝国的老人们还记得她,记着她那倾倒天下人的绝代风华,记着她无人能比的仁慈高贵。可是这些年来,上界的天宫、下界的帝都,那些开国元勋们老的老、死的死、退的退。虹妃已经把整个天宫和帝都,换成了少年人的天地,这些疯狂崇拜宸帝的少年,不知道谁是紫后,不知道她的过去,只知道她是宸帝的夫人而同样疯狂地崇拜她。又能有几人知道,紫宸帝国,紫宸二字中排在宸前面的这个紫字,代表着什么?”
飞龙好奇地问:“既然老人们都不在了,而你的同辈们都只知道虹妃,你又是怎么知道紫后和其他的事的?”
凤舞微微一笑:“有句话你有没有听说过:‘欲先工其事,必先利其器。’”
飞龙不解道:“什么意思?”
凤舞耐心地道:“那么什么叫‘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你总该明白了吧!”
飞龙依然摇头:“不明白。”
凤舞差点绝倒,这小丫头至于笨成这样吗?
却见飞龙喃喃地道:“不就是你派人调查去了嘛,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说得这么复杂?”
凤舞笑容凝结住,得先深呼吸三下,这才能够顺过气来说话,这丫头说她精又笨到家,说她笨又在不该有的地方贼精。自遇上她之后,他按照计划表排就的步步为营,已经化成一团乱麻。
飞龙嘻嘻一笑:“别生气了,对了你反正过去的事儿全查过,你到底查出了什么?”
凤舞道:“到了凤族之后,我才陆续听到了一些过去,这才去查了许多事,查出了许多过去。”
飞龙好奇地说:“什么过去。”
凤舞慢慢地道:“一些我们当年在天宫绝对想不到的过去。比如说,如今帝国至尊无上的虹妃娘娘的过去。”
飞龙问:“虹妃的过去?她有什么过去?”
凤舞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你还记得,你上天梯,是以什么身份吗?”
提起这事,飞龙就很想揍那个该死的王寿一顿:“是红霞帔,那又怎么了?”
凤舞缓缓地说:“虹妃原来的身份,就是一名红霞帔。”
飞龙扑噗一笑:“太好玩了,要是那个神气活现的乔若卉,知道她所谓万能的母妃,原来也只不过是个下贱的红霞帔出身,那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啊!”
凤舞似笑非笑地说:“所有的红霞帔应该感谢虹妃,她提高了她们的地位。现在没人敢明面上去轻视那些红霞帔,谁知道这些人中,会不会再出现一个天帝妃呢!”
飞龙摇了摇头道:“你们的嘴实在很坏,就算是现在,依然对她诸多嘲讽,可见当年她从红霞帔走到天帝妃这一路,不知道要受人多少白眼。”
凤舞站住了,凝视看着飞龙,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叹:“从前天见你到刚才,都一直很怀疑你竟然会是紫后唯一的女儿。因为你和传说中的紫后,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联系得上,直到你说出这一句话之后——”
飞龙学着凤舞刚才的样子,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来:“直到我说出这一句后,你才刮目相看吗?不过——”她拖长了声音道:“从前天见你到现才,根据我对你所有的了解,你下面的一句,肯定不会有好话。”
凤舞似笑非笑地说:“是吗,你还真是了解我。”
飞龙冲他呲了呲牙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凤舞收了笑容道:“仁慈是件美德,不过在天宫不适用。十六年前,为什么紫宸的紫字会从帝国消失,为什么今日的一国之母是虹妃?我真不希望,十六年后历史在天宫又将重演。”
飞龙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凤舞拍拍她的肩头,大笑地从她的身边向前迈去:“小丫头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就不枉你母亲想方设法送你回天宫认父的苦心了。”
飞龙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跑过去追上凤舞,也用力一拍他的肩头,大笑道:“喂,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母亲让我回来做什么?抢地盘吗?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权欲薰心?”
飞龙这话说得声音大了,连前面走的柳泰也不禁闻声回头看了一下。凤舞一把拉住她,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道:“你说话小心点,隔墙有耳。”
飞龙看了看柳泰,似乎在停住脚步竖起耳朵想听什么,也忙收敛了些,不再说话。
天梯说长不长,从下面上来一级级审核,自然就慢。从上面下来,只是一路直行到底,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帝都。
凤舞问柳泰:“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要去你那里说话方便些?”
柳泰点了点头,三人穿街走巷,过了好久,才拐进一条小巷里,走入一间小院。那小院原来似乎也甚雅致,只是如今花木枯干,野草丛生,显出一幅破败的景象来。
柳泰叫了半日,才见着一个甚是村气的妇人蓬头垢面地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破扫帚。柳泰怒喝:“叫了半天不见人,你死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直楞楞地道:“灶下在生着火呢,我忙得哪顾得过来。”
柳泰欲待发作,又恐再让她顶上一句更下不了台,只得摆摆手道:“算了,快去准备酒菜,今日有客。”
那妇人冷笑道:“准备酒菜,说得轻巧?钱呢?”说着,伸手向柳泰一摊。
凤舞见那妇人一股的市井之气,又见柳泰又气又恼,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摸不出一个钱不,皱了皱眉,伸手取了一绽银子扔过去道:“你先下去罢!”
那妇人收了钱,哼了一声,扔下扫帚便出去了。
柳泰尴尬地打了两声哈哈,欲待解释,凤舞却是懒得听,只是道:“咱们先进去吧!”
柳泰方才在南天门的一丝儿自负,在进入这个破落的庭院时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得嗯了一声,引着二人进去。
大厅中倒也打扫得干净,只是未免干净得过份,从墙上的旧痕来看,似乎这厅中原有的字画家具,都已经全部不见了,只留下几张笨拙的木椅和一张木桌子光秃秃地摆在那里,再无他物。
柳泰又直着嗓门叫了半天,才见着一个老仆巍颤颤地过来,倒了三杯清茶。
飞龙不由地皱眉道:“你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刚才那女人是谁?”
柳泰瘫在椅子上,自己先大口地将一杯茶喝得精光,这才叹了一口气道:“世态炎凉啊!想当年我初到京城投亲,这上来想与我攀交情的人,前面巷子里日夜排队都挨不上。到如今这世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冷,哪还有人管你冷暖,管你死活?能当的能卖的都弄光了,所有的姬妾侍从,我养不起,也都跑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老仆,那个女人是自己跑过来的,发神经硬要说和我共患难,天天吵着要我给她一个名份。笑死人,她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去。”
凤舞和飞龙不禁面面相觑,凤舞长叹一声,心中暗想,凡是看见过宸帝的人,看到柳泰都会承认血缘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见了柳泰如今这个样子,莫说是宸帝不愿意认他,便是换了自己,对着一个如此相象自己的人,如同照镜子一般,照见的只有衰老、堕落、猥琐,照见一个活在底层慢慢腐烂下去的人。承认这个人是自己的血脉,是否也是要表示承认这种衰老、堕落、猥琐和腐烂也是自己遗传中的一部份,承认自己的身上,也是否潜伏着这种令人憎恨的品格?
凤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宸帝,宸帝是世人心目中的神。
莫说宸帝本来就是个极为无情的人,单就柳泰自己本身来说,他这一生,都休想得到任何人的承认。
柳泰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瓶酒出来,笑道:“这里还有一瓶酒,我们先喝着吧?”
凤舞心中厌恶,不露声色地道:“我不喝酒的,你先喝吧!”

柳泰也不客气,仰头咕噜噜地大口喝了一会儿,望着院外的枯草,长叹了一口气:“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亲人,也从来没有过朋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的母亲柳夫人认识宸帝的时候,他才十二岁……”
凤舞与飞龙听到此处,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目光。飞龙方欲开口,凤舞忙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
就让柳泰在这酒精的催动下,把该说不该说的一切,都说出来吧!
柳泰在这帝都中,已经存在很多年了,若不是一年一年的失望到了绝望,若不是今天南天门乔若卉的羞辱,若不是对于飞龙身份的震惊,他今日也未必会借着这一瓶酒,说出藏在他心中一辈子的话。
他以为宸帝一辈子都不会认他的儿子,而今,他却看到了一个例外。原来,他的父亲不是不认儿女,只是不想认他而已,那一种绝望,将他没顶。
他仰头再倒了几口酒,这才又开始说了:“那一年,父亲十二岁,母亲十五岁。父亲是个野孩子,而母亲是一个浣衣女,他在街上被人打,打得遍体鳞伤,母亲偷偷地把他救回来,为他治伤。乱世里两个孤儿就这样相互扶持着一起长大。过了一年,母亲十六岁了,也是女孩子该嫁人的年龄了,她谁都不嫁,只想嫁给那个永远昂着头,被人打得半死也不低头的男孩子。于是他们在郊外,拜了天地。柴房是他们的新房,他为她编了一个花环,算做新娘子的全部打扮……”
听到这里,他又停下了,飞龙忍不住问了一声:“后来呢?”
柳泰的眼睛,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茫然地道:“后来?后来呢?哦,后来,他要走,这个镇子太小,而他雄心万丈。他说,等他出人头地,他会回来接她。于是,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他出来闯荡江湖,那是男人的事业,男人的追求。于是,她独自在两人住过的小木屋里,等啊等,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色中飞龙似乎看到了远方,那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小木屋里,一天天这样,永远地等候,等候那个去了远方的人,是否有一天会想到回来?
她不禁问了一声:“她有没有等到他回来?”
柳泰轻叹一声:“后来,他终于回来了……”
飞龙不禁松了一口气,待要开口,却听得柳泰冷笑一声:“可是,她却已经等不到了。”
飞龙骇然问:“为什么?”
柳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缓缓流下:“她死了,死于难产。”
飞龙问:“那个孩子就是你?”
柳泰漠然道:“是的,是我。我是个不祥的人,一出生就克死母亲,又终生被父亲嫌恶。”他紧紧地咬着牙:“他连看我一眼都不屑,连抱我一下都不肯,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难道我生下来就有罪吗?他恨我克死了母亲吗?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生,不应该活着,更不应该活这么久?”他面对着黑夜,双膝缓缓跪下,嘶声道:“我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地方,受着这样的羞侮,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一天天地腐烂下去。我只是想听到他承认我是他的儿子,我只是想亲口叫他一声父亲。只要有这一刻,我就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我就敢闭上眼睛,有脸见我那受苦受难,早亡的母亲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飞龙的神情时,是一种溺水的人,看着唯一一根稻草似的极度渴求,他的手绝望地向上伸去:“哪怕,哪怕不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我只要一纸文书也行。哪怕他不能接见我,让我远远地看他一眼也行!你能不能帮我,能不能帮我?”他的声音,变成一种小兽似的呜咽之声,在夜空中听来,寒惨惨地令人浑身发毛。
天梯说长不长,从下面上来一级级审核,自然就慢。从上面下来,只是一路直行到底,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帝都。
凤舞问柳泰:“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要去你那里说话方便些?”
柳泰点了点头,三人穿街走巷,过了好久,才拐进一条小巷里,走入一间小院。那小院原来似乎也甚雅致,只是如今花木枯干,野草丛生,显出一幅破败的景象来。
柳泰叫了半日,才见着一个甚是村气的妇人蓬头垢面地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破扫帚。柳泰怒喝:“叫了半天不见人,你死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直楞楞地道:“灶下在生着火呢,我忙得哪顾得过来。”
柳泰欲待发作,又恐再让她顶上一句更下不了台,只得摆摆手道:“算了,快去准备酒菜,今日有客。”
那妇人冷笑道:“准备酒菜,说得轻巧?钱呢?”说着,伸手向柳泰一摊。
凤舞见那妇人一股的市井之气,又见柳泰又气又恼,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摸不出一个钱不,皱了皱眉,伸手取了一绽银子扔过去道:“你先下去罢!”
那妇人收了钱,哼了一声,扔下扫帚便出去了。
柳泰尴尬地打了两声哈哈,欲待解释,凤舞却是懒得听,只是道:“咱们先进去吧!”
柳泰方才在南天门的一丝儿自负,在进入这个破落的庭院时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得嗯了一声,引着二人进去。
大厅中倒也打扫得干净,只是未免干净得过份,从墙上的旧痕来看,似乎这厅中原有的字画家具,都已经全部不见了,只留下几张笨拙的木椅和一张木桌子光秃秃地摆在那里,再无他物。
柳泰又直着嗓门叫了半天,才见着一个老仆巍颤颤地过来,倒了三杯清茶。
飞龙不由地皱眉道:“你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刚才那女人是谁?”
柳泰瘫在椅子上,自己先大口地将一杯茶喝得精光,这才叹了一口气道:“世态炎凉啊!想当年我初到京城投亲,这上来想与我攀交情的人,前面巷子里日夜排队都挨不上。到如今这世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冷,哪还有人管你冷暖,管你死活?能当的能卖的都弄光了,所有的姬妾侍从,我养不起,也都跑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老仆,那个女人是自己跑过来的,发神经硬要说和我共患难,天天吵着要我给她一个名份。笑死人,她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去。”
凤舞和飞龙不禁面面相觑,凤舞长叹一声,心中暗想,凡是看见过宸帝的人,看到柳泰都会承认血缘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见了柳泰如今这个样子,莫说是宸帝不愿意认他,便是换了自己,对着一个如此相象自己的人,如同照镜子一般,照见的只有衰老、堕落、猥琐,照见一个活在底层慢慢腐烂下去的人。承认这个人是自己的血脉,是否也是要表示承认这种衰老、堕落、猥琐和腐烂也是自己遗传中的一部份,承认自己的身上,也是否潜伏着这种令人憎恨的品格?
凤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宸帝,宸帝是世人心目中的神。
莫说宸帝本来就是个极为无情的人,单就柳泰自己本身来说,他这一生,都休想得到任何人的承认。
柳泰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瓶酒出来,笑道:“这里还有一瓶酒,我们先喝着吧?”
凤舞心中厌恶,不露声色地道:“我不喝酒的,你先喝吧!”
柳泰也不客气,仰头咕噜噜地大口喝了一会儿,望着院外的枯草,长叹了一口气:“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亲人,也从来没有过朋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的母亲柳夫人认识宸帝的时候,他才十二岁……”
凤舞与飞龙听到此处,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目光。飞龙方欲开口,凤舞忙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
就让柳泰在这酒精的催动下,把该说不该说的一切,都说出来吧!
柳泰在这帝都中,已经存在很多年了,若不是一年一年的失望到了绝望,若不是今天南天门乔若卉的羞辱,若不是对于飞龙身份的震惊,他今日也未必会借着这一瓶酒,说出藏在他心中一辈子的话。
他以为宸帝一辈子都不会认他的儿子,而今,他却看到了一个例外。原来,他的父亲不是不认儿女,只是不想认他而已,那一种绝望,将他没顶。
他仰头再倒了几口酒,这才又开始说了:“那一年,父亲十二岁,母亲十五岁。父亲是个野孩子,而母亲是一个浣衣女,他在街上被人打,打得遍体鳞伤,母亲偷偷地把他救回来,为他治伤。乱世里两个孤儿就这样相互扶持着一起长大。过了一年,母亲十六岁了,也是女孩子该嫁人的年龄了,她谁都不嫁,只想嫁给那个永远昂着头,被人打得半死也不低头的男孩子。于是他们在郊外,拜了天地。柴房是他们的新房,他为她编了一个花环,算做新娘子的全部打扮……”
听到这里,他又停下了,飞龙忍不住问了一声:“后来呢?”
柳泰的眼睛,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茫然地道:“后来?后来呢?哦,后来,他要走,这个镇子太小,而他雄心万丈。他说,等他出人头地,他会回来接她。于是,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他出来闯荡江湖,那是男人的事业,男人的追求。于是,她独自在两人住过的小木屋里,等啊等,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色中飞龙似乎看到了远方,那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小木屋里,一天天这样,永远地等候,等候那个去了远方的人,是否有一天会想到回来?
她不禁问了一声:“她有没有等到他回来?”
柳泰轻叹一声:“后来,他终于回来了……”
飞龙不禁松了一口气,待要开口,却听得柳泰冷笑一声:“可是,她却已经等不到了。”
飞龙骇然问:“为什么?”
柳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缓缓流下:“她死了,死于难产。”
飞龙问:“那个孩子就是你?”
柳泰漠然道:“是的,是我。我是个不祥的人,一出生就克死母亲,又终生被父亲嫌恶。”他紧紧地咬着牙:“他连看我一眼都不屑,连抱我一下都不肯,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难道我生下来就有罪吗?他恨我克死了母亲吗?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生,不应该活着,更不应该活这么久?”他面对着黑夜,双膝缓缓跪下,嘶声道:“我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地方,受着这样的羞侮,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一天天地腐烂下去。我只是想听到他承认我是他的儿子,我只是想亲口叫他一声父亲。只要有这一刻,我就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我就敢闭上眼睛,有脸见我那受苦受难,早亡的母亲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飞龙的神情时,是一种溺水的人,看着唯一一根稻草似的极度渴求,他的手绝望地向上伸去:“哪怕,哪怕不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我只要一纸文书也行。哪怕他不能接见我,让我远远地看他一眼也行!你能不能帮我,能不能帮我?”他的声音,变成一种小兽似的呜咽之声,在夜空中听来,寒惨惨地令人浑身发毛。
走出柳泰的小院,凤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个院子和柳泰一样,原本底子是好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地经营不得法,就任其败落下去,颓废下去,荒芜下去,变得人人绕着走了。
他回头看着飞龙,见飞龙仍然沉浸在思考中,不由地笑道:“喂,你在想什么?”
飞龙轻叹一声:“我在想能不能帮到他!”
凤舞觉得好笑:“难道你想帮他不成?帝君是何等样人,他不想认柳泰,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以为你可以左右他?就算你有这能耐,浪费在这种事情也也未必太可惜了!”
飞龙:“我觉得他很可怜,难道你一点也没有同情心吗?
凤舞不以为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又有什么值得挂心地。”
飞龙倒不曾料想他说出这番话来:“凤舞,你真冷酷。”
凤舞看着飞龙:“世人这种人很多,如果你遇上这种事就操心,你什么事都别干了!”
飞龙也看着凤舞:“我发现,你对弱者毫不怜悯,你的眼光永远只看着强者。”
凤舞微笑:“你觉得很失望?”
飞龙也笑道:“你是我什么,轮得到我失望希望?”
凤舞脸色微微一变,勉强一笑:“真不愧是列家的公主,看来你比我还无情。”他抬头看着天界的方向:“不过我倒是对你抱有希望。”
飞龙也向他的眼光方向看去:“你希望在我身上看到什么?”
凤舞道:“希望你学聪明点,别太快败下阵来,别太早死。”
飞龙跳了起来:“凤舞,你敢咒我?”
凤舞淡淡地道:“如果你把关注点放在柳泰这种人身上,而不是与你性命悠关的人,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他把目光转回到飞龙身上,道:“不是我的态度不对,而是你的态度不对。做人眼睛永远要向上看,而不是永远往下看。你的眼光决定你的未来,你往哪里看得久了,你就会觉得你跟你看的地方越来越接近。”
飞龙跑到他的面前,转身面对着他:“凤舞,你的意思是,对身边的苦难,可以视而不见?”
凤舞冷笑:“芸芸众生,哪朝哪代不是在最底层,哪朝哪代不都是一样过?你以为你是什么,是天吗?只怕连天都管不过来!我又不是天帝,可以有不老的容颜,有永恒的生命。人生不过短短百年,只在没有几年可以经营。做芸芸众生很容易,想要摆脱这种命运却很难。从古到今,就算付出过努力,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达到。不是人人都可以天生做公主,可以居高临下去伤春悲月,感时伤怀!更何况,每个人的人生,都只能由他自己负责。他自己都负责不了,你就算把心都呕出来,一滩烂泥还是一滩烂泥,只会把你自己损进去。今日有你同情于他,只怕他日,连同情你的人都没有!”
飞龙笑了:“你好像很愤世嫉俗。”
凤舞也笑了:“完全错误。事实上我爱这个世界,所以我每天努力让自己做到最好。愤世嫉俗的是柳泰这种人,一个人不打算为自己的命运再付出努力了,这种人才愤世嫉俗。”他淡淡地一笑:“如果我是帝君,我也根本不愿意去认他。”
飞龙争辩道:“柳夫人难产而死,并不是他的错,他的父亲不愿意认他,也不是他的错啊!”
凤舞道:“不错,他母亲难产而死,并不是他的错,他的父亲迁怒于他,只留下银子而不愿意认他,也不是他的错。在他由邻居抚养长大之后,听到自己的身世而去寻父,这一切都没错。错在他的一生,从来没打算自己活过。我问你,如果你是他,千里寻父父不认,你会怎么做?”
飞龙无所谓地说:“不认就不认啦,反正我答应寒月的事做到啦,其他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又不会因此缺胳膊少腿的。”
凤舞笑道:“不错!其实,柳泰既然遗传到了相似帝君的表面,照理说他也应该多少遗传到哪怕是一点点聪明和能力,只可惜,他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却不打算为自己而活。他可以不理会这件事,在那个小镇娶妻生子,过平常人的日子;也可以受此激励,自己开创出一片天地来;再等而下之,哪怕他当年凭借着帝君长子的名头,引得一批人争相结纳之余,他可以利用这个名头,这批人马,自己经营起一片势力来,哪怕上不得天宫,也可以在帝都的权力格局中分一杯羹,也好过现在,自甘堕落,怨天由人得好!可是他什么都不做,他只想着有朝一日帝君认了他,他就是皇长子,可以一步登天。他却忘记了,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想要别人给你,是永远靠不住的!”
话音未了,已经听得身后有人道:“说得对!”
飞龙忽地一声转过头去,正看到了一个能够让她拳头发痒的人。
这人自然就是帝都的大总管王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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