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小礼(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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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太阳,高高照着永州城。
一个身穿圆领窄袖官服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从,慢慢穿过熙熙攘攘的熙春大街。他年已三十有余,却因常年习武,身体依旧瘦长灵活。长着髭须的脸上,一双眼睛已历练得明亮犀利。因跟着主子常年在外奔波,二年来,他是头一次回到永州。站在热闹的街道上,望着面前飞檐翘壁的庆丰楼,许久波澜不惊的心里,竟也生出些许时光飞逝的感慨。
“那座丰乐楼,竟连一块砖头也没留下――”他喃喃道。
他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然而,眼角余光逮住了一抹异样的身影。他重新抬起眼睛。
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迎面而来。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阳光洒在乌黑的发辫上,映得脸蛋如雪般莹白,眸子如星星般盈亮。不少经过的路人被这个美丽得不寻常的小姑娘吸引,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两眼。小姑娘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迈动短短的腿儿,熟练地穿过路人缝隙。
男子皱了皱眉,眼睛盯着那个越走越近的小姑娘,渐渐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
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心里充满疑惑。
难道――
她是自己女儿的小伙伴?曾来家里作过客?
正转念间,那小丫头已走到离他十来步远。他正要细看,她忽然右转,直奔墙角一处货摊而去。货摊上各色吃食摆得琳琅满目。小姑娘站住了,歪着脑袋研究起吃食来。
男子背着手,移动脚步,悄悄站在离小姑娘不远的地方。
小丫头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忽地伸手指指货摊,大声道:
“给我一瓶酿青梅!”声音又甜又糯,并非本地口音。小姑娘不是本地人。
男子更加疑惑了。
货郎走过来,探头瞧了瞧孤零零站在货摊后的丫头。后者眼睛眨巴眨巴,神情毫不羞怯。他将一瓶酿青梅放在台案前端,道:
“一钱一银子。”
小姑娘点点头,又伸手指了指,“再来串糖葫芦!”
莹白的手腕上,一串黄金珠串闪闪发光。
货郎伸手去取麦秸杆上的糖葫芦,小姑娘在旁叫道:
“不是这串!头上数起第三串!第三串!”
货郎将小姑娘指定的糖葫芦取下来,递上去。后者接过来,满意地点点头,道:
“也就这串大些!”
货郎哼道:“一共一钱九银子。”
小姑娘一听,两道如淡墨描画的眉毛立即变得皱巴巴的,问道:
“酿青梅几钱?糖葫芦几钱?”
货郎随口答道:
“青梅一钱一,糖葫芦六文,一共一钱九!小丫头,你要付了钱才可以吃哦!”说着,他将台案上的酿青梅移进来些,心想丫头见了不舍得,定会快些付钱。
小姑娘的眉毛几乎拢到一起去了,大声嚷道:
“昨天我吃的涌金门杨家糖葫芦,才五文钱一串,而且有八粒糖果子呢!你这串才五粒!嗯,一钱一加六文是一钱七,不是一钱九!哼!”
货郎心里“咯噔”一下,陡然提起了注意力抬眼看那小姑娘。
货摊外,小姑娘柳眉倒竖,挺着胸膛立在那里,一身红衣犹如着了火般。
不少路人闻声围了过来,朝着货郎指指点点。这货郎大约早有些坏名声,好几个中年妇人都拿嫌恶的目光瞪他。
货郎摆摊数年,脸面早已练得皮实,然而此刻,他也觉得有些狼狈,于是自己找台阶下。
“你这小丫头,耳朵不好――”他底气不足地瞪了瞪小姑娘,“我说酿青梅一钱一,糖葫芦五文,一共一钱六!我说你到底要不要买?不买赶紧回家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小姑娘摸出银子,道:
“这是两钱,两钱减一钱六,你得回找我四文!”
小姑娘话说得干脆,帐算得清楚,货郎只有干瞪眼照办的份儿。
小姑娘小心放好找钱,左手拿青梅,右手拿糖葫芦,转身便走,又嘟着小嘴满脸不高兴。
走过男子身边时,男子听她正嘟嘟囔囔:
“怪不得丁叔叔说‘皇城根下河水都要涨三分”,一瓶酿青梅要一钱一,家里才一钱银子――”
男子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小丫头不知谁家生的,如此人小鬼大。”
小姑娘和他擦身而过,男子转过身去继续看她。
红衣在人群里一摆一荡。没多久,她又停下来了。
墙根处坐着两个乞丐,一老一小,衣衫褴褛,和满街的华丽热闹极不相称。
小姑娘立在那里,歪着脑袋研究起乞丐来。
忽然,她伸手摸向腰间。
“当――当――当――当”
四枚铜板落在豁边的瓷碗里。不等乞丐道谢,她转身便走,可是没走几步,又退了回来。
右手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向那个跟她差不多的小乞丐。小乞丐看了看她,迟疑地接过来。
小姑娘忽然一蹦三尺高,揣起酿青梅瓶,朝前奔跑起来。
男子的目光一路跟上。
一条人影挡住了小姑娘的去路,远远瞧去,似乎是个女子。小姑娘仰起头来,半边脸上全是欢喜,两条小胳膊一伸,便抱住了那女子的腿。
男子点点头,心道那可能是她的母亲了,想起方才的疑问,忍不住细细观望。谁知这一望,他竟呆若木鸡。
女子半蹲下身,蹙了细眉,正和小姑娘说着甚么。阳光一缕缕地投在她的脸上,男子瞧得分明。她约摸二十五六岁,鹅蛋脸型,眉眼秀丽,身材修长,脑后挽着发髻,作了已婚妇人的打扮。
小姑娘眉飞色舞,将那瓶酿青梅递到妇人面前,小脸蛋上一副急欲巴结讨好的模样,只差没在身后安条摇摆不休的尾巴。
男子看着眉目生动的小姑娘,心里“轰”地一声,忽然有些亮堂。
母女倆当街说着话,并未注意街边那个已立得如同泥塑菩萨一般的男子。妇人站起身,牵着女儿的手,不一会就淹没在人群里。
男子如梦方醒,不顾身后随从,跑上去扒开人群,可是,面前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一片。那两个仿佛从天而降的人,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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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男子坐立不安,眼前不断闪过熙春大街那对母女的身影。
也未免太像了!
可是,当年王妃与刚出世的小王爷,也许是小郡主,已然死于乱军之中;王爷那样精明的人,生怕有诈,咬牙将棺木掘出亲自验看无误。那么,五年之后,她又怎会活生生出现在永州街头?打量那小女孩的模样,怕也有五岁了。
他背着手,在房里踱了几十个来回。
事情如此蹊跷。
他猛地拉开房门,走出去,却又折返回屋。
此事还是暂缓让主子知晓为妥。五年前王妃过世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倘若这女子并非王妃,重燃希望却又再次破灭,给主子带来的打击,只怕无法想象。
五年了,无论如何,主子该重新生活了。
皇上召他回永州的本意,便在于此。
京城众多名门闺秀中,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及得上王妃的女子么?
沉思半晌,他唤来了侍从。
“你去京畿衙门找张大人,命他派些人手,在永州城内搜寻带着一个五六岁小女孩的单身女子。”他将王妃和小女孩的容貌细述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此事暂且不要惊动王爷。”
那侍从领命去了。
男子吩咐完事情,觉得有点踏实了,便坐下来;然而,眉头的乌云却拢得更紧了。
她牵着女儿茉茉的小手,回到城西北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今天清早,她和茉茉一起去了西山陵寝。每年秋末,她都要去西山拜祭逝者,那里有段自己唯一愿意回忆的过去时光。前几年,她都是独自悄悄而来,悄悄而返,但是今年,越来越古灵精怪的茉茉自年初就吵着要和母亲同来。她拗不过,只好答应。
这样也好,让他瞧瞧小茉茉,他一定会喜欢的。
自忖自己的形容相貌已与少女时期大不相同,而那人常年领军驻扎在外疆,她也不再小心隐藏形迹了。茉茉久居清冷乡野,初次看到这般华丽热闹的街市,兴奋地大喊大叫。她便带着她好好逛了几回街。
踏进门槛,胖乎乎的掌柜就笑眯眯迎过来道:
“你们回来啦?”
她含笑还礼,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道:
“茉茉快问大伯好。”
茉茉眨着黝黑清澈的眼睛,果然细声细气地问了声好,把个掌柜乐得合不拢嘴。瞅着对方闭眼哈哈笑的空当,小女孩又迅速扮了个大大的鬼脸,动作快得连两个大人都没发觉。
掌柜道:“夫人路上没遇见什么麻烦事吧?”
她摇头说没有。
掌柜道:“今天官差在街上四处搜寻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女人,弄得各家女人都不敢带着女儿出门,夫人也要小心,别被那帮凶官爷冲撞着。”
她的心“咚”地一跳,蓦地抬起眼睛,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其实有些发颤。
但掌柜意识到了。他道:
“依我说,那女人定是个江洋大盗!夫人――”他出口安慰,“您每年这个时候都来永州给亲人扫墓,又都住在本客栈。您放心,对于您这样清清白白的客人,本店到时一定作个人证!”
她勉强笑了笑,道声谢,拉着女儿匆匆回了房。
关上房门,她才觉得心定了些。
难道――他知道她在永州?
他回来了么?
可是,这样一个秋意肃杀的季节,他回来作什么?
他不可能知道她在永州,因为她早就死了;当年,他也确信。
也许只是巧合?
她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有些事情,她已不愿直接面对。有些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只有对着茫茫的云湖水,她的心才能恢复宁静。
管它是与不是,总之,该离开永州了。
她觉得身上衣服一紧,低头一看,女儿正揪着她的衣襟。女孩儿仰着小脸,正眼巴巴地看她,眉间填满疑惑。
她俯下腰去,摸摸女儿的脸颊,道:
“茉茉,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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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收拾了行李,付了店钱,又请掌柜雇了辆马车,乘着太阳还高高挂在头顶,就要出城而去。她在这里长了十多年,一向知晓城东南有座小城门,地方偏僻行人不多,因此思量守卫可能也较松懈。于是,她便招呼车夫取道东南。
但是,离城门尚有一丈多远时,隔着车帘缝隙,她便瞧见城门下七八个军士正忙碌不休。突然,其中一个军士转过身来;与此同时,一个年轻少妇拉着个小女孩逃也似的奔出城门。
那军士朝着马车的方向走来。
她瞪着不停走近的军士,脑子开始“嗡嗡”作响。
这个表情凝重、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的军士,她是认识的。几年前,他帮着他的主子,四处追捕她。幸好后来有了翰青的帮助,她才得以摆脱追踪,跋涉了万里路程回到云州。
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制砰砰乱跳的心,隔着车帘告诉车夫自己改变了主意――天色已晚,还是先在城内宿一晚明日再走。车夫答应一声,马车继续前行。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紧皱着眉头与马车擦肩而过。
她稍稍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给指甲掐得生疼。侧头一望,茉茉趴在车窗边,隔着蒙蒙的软帘正兴致勃勃地观看街景。她的眉毛一扬一扬,嘴里不停发出惊奇或赞叹声――显然母亲紧张的心情并未影响到她。
眼波如清泉流动,睫毛黑长而浓密,嘴唇如涂脂般发着艳光――
她呆呆看着女儿。
茉茉也转过头来。
她忽地轻轻一笑,柔声道:
“茉茉,你愿意留在这里么?”
茉茉直直看着母亲,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红扑扑的小脸渐渐挂上一些惊恐不安。
她扑到母亲怀里,两条小胳膊使劲圈着母亲的腰。
“娘到哪里,茉茉到哪里。”
她也使劲搂住了女儿,将脸埋女儿乌黑柔细的头发里。
傍晚,赵府围墙外。
大树依旧郁郁苍苍,赵府的围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耸严整。五年里,随着势力的大肆扩张,赵家的围墙一再扩充、整饬翻盖。
她越墙而过。
院内似乎加盖了不少楼阁,但格局与以往大体相同。
循着旧路找到故人的居所,熟练地找地方躲开侍女,进入旧日常进的卧房。等了约两盏茶的功夫,门外有了脚步声。
“吱呀――”
门开了。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秉烛而入。
她转过头来,冲那妇人微微一笑:
“荟姨娘,好久不见,你好么?”
中年妇人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清了那张脸。
“叭嗒――”
蜡烛掉在了地上。妇人惊骇莫名,用力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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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旁,立着面大青铜镜。他走过去,轻轻抚摸镜框上凸出的缠枝花纹,触手之处,冰凉光滑。久没主人照拂的镜子,暗沉而没有生气。神采斐然的时光早已逝去。
他眼睛一眨不眨,久久盯着镜面。
那个垂着长长发辫、俯身观望的温柔又认真的少女,那个涂着淡淡脂粉、衣袂翩然的困惑又绝望的年轻姑娘――
他觉得眼睛有点酸痛。
那个挽着发髻、大腹便便的少妇沉默寡言却又清雅美丽――
一瞬间她怒意横生――
“为了保住你那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甚么事你做不出来?”
长剑“唰”地当胸刺来。
胸口既热且痛,低头看去,没有异常;抬起眼睛,镜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年轻男人呆呆站着。
他微微转过头去。窗外正是一片日暮西山的景色。他的头发照例梳得一丝不苟,只是乌黑的鬓发间,竟掺杂了几许银丝。
他垂下眼帘,转身慢慢步出竹影婆娑的小院。主人逝去,居所已经荒废许久,路边杂草从生。忽然,他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举目四顾,左面花坛后,一点红衣露了出来。哭泣声并不大,却不知怎么像把小锤子,轻轻敲击他的心弦。
他走上去。
一个小小人儿,穿着件红衣裳,头上绑着两根黑黑的发辫,背对着他坐在地上,肩膀正一抽一抽。
原来是个小女孩子--
他心道,大概是受了点甚么委屈,跑来这里哭泣。他又上前几步。
在很久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他和这种小孩儿基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但是现在,对着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儿,他总会多看两眼。
那小女孩却十分警觉,听到了脚步声就“嗖”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片刻后,一抹眼泪,居然没好气地冲他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然后站起来,拔腿就跑。

依旧明亮的天光将小女孩映得眉目如画,他瞧得清清楚楚,心竟然“咚”地跳了跳。
那小女孩的衣领便被拽住了。
小女孩使劲挣扎着,嘴里“哇呀呀”地叫开来。
这两人正较劲间,前面又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又有人高声喝道:
“有了!有了!小鬼头在这里!”
不一会,七八个赵家家丁呼呼喊喊地就到了跟前。
小女孩尖叫一声,更用力地挣扎,怎奈两人力量悬殊,虽则累得满脸通红,也无法脱身。可是,家丁们并没有冲上来,而是噼里啪啦地跪了一地,道:
“奴才见过王爷!”
他点点头,道:“都起来罢。”
家丁们一个个站起来,却再不敢上前来。
赵家权势熏天,时常被人说“狗仗人势”,这其中仗的一半势,便是眼前这位爷――虽然这位爷从未为赵家说过话。
家丁们都不敢造次。
小女孩是十足十的机灵鬼,眼见这帮凶神恶煞如狼似虎的人突然变得点头哈腰屏气敛声,便知身边这个人可以仰仗,因此也不再寻思如何逃跑,而是悄悄地躲到他身后,紧紧拉着他的衣襟,又偷偷伸出半个脑袋瓜观察形势。
身后被个莫名其妙的小小女孩紧偎着,他的心里竟升出一种久违的感觉。很久以前,面对妻子日益隆起的小腹,他几乎被这种感觉缠绕得忘乎所以。
一边悄悄地伸出手护住小女孩的肩膀,一边打量着家丁们手里的棍棒绳索,他道:
“发生甚么事啦?”
一个家丁躬身道:“回禀王爷,这个不知打哪来的野丫头,十分无法无天,方才竟将睿小王爷推落水中,王妃娘娘极为生气,命我等将这丫头拿去治罪。”
小女孩一听,蓦地伸出整个脑袋,愤愤嚷道:
“谁叫他们欺负我!那个穿那么漂亮衣裳的小姐姐用那么长的指甲掐我,我就推了她一下,可是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小哥冲过来,我就往后躲,谁知道身后竟有个人呢!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年纪虽然幼小,但天资聪颖,口齿清晰,面对这一班恶行恶状的家奴,竟也无所畏惧,将事情叙述了个十之**。
原来,这小女孩就是茉茉。
那天傍晚,她被母亲悄悄送进赵府来。荟姨娘听了大小姐的话,也不敢声张,只将小女孩藏在自己院子里,等城里风声过去再作主张。
小女孩听得母亲嘱咐了一大番话,眼巴巴地看着母亲走了。接下来的日子对她而言,却十分难熬。那姨奶奶非但不会说有趣的故事,还喜欢对着她不停地哭和叹气;院子也十分小――在家里时,她沿着湖岸一端每天要跑几个来回;更倒霉的是,没有小伙伴陪着玩。
小小女孩闷得都快发疯了。突然有一天,她听见外面有嬉笑声。乘着看管侍女不注意,她偷偷溜了出去。外面正是七八个打扮得漂漂亮亮、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几个小孩儿对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也挺有兴趣,可毕竟生在富贵人家,言语神态就有些傲慢无礼,其中一个女孩仗着自己的身份,居然狠狠掐了茉茉一下。后者从小就不肯吃亏,自然奋起反击,推推搡搡间,居然把一个文文静静站在旁边观看的男童挤下了水池。众小孩一起傻了眼,幸好大人很快就到了,把那已冻得哆哆嗦嗦的男童救上了岸。面对赵家众小孩一番加油添醋,茉茉自知不妙拔腿便溜,溜到这个荒僻之处,方才停下。她想起母亲弃己而去,刚才又被人如此欺负――
唉,自己真是全天下第一倒霉的倒霉蛋儿――
于是,一个人在这里呜呜地哭。没曾想,两拨人先后找到了她。
他皱眉问道:
“睿儿有事没有?”
家丁道:“幸好救上来了,只是受了不少惊吓。”
他蹲下身,将茉茉抱起来。
四目相对。茉茉一条眉横着,一条眉拧着。
他道:“小孩儿玩玩闹闹是常有的事,二嫂何必当真!她若不服气,你们告诉她,过些天本王带着这小女孩,来给她和睿小王爷赔罪。”
众家丁还没反应过来,茉茉就闹着要下去,要找娘去。
他扬了扬眉,蹲身作势要将她放开。茉茉扫一眼蠢蠢欲动的家丁,“哇呀”一声尖叫,又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便抱着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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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夕阳晚照时分。
茉茉趴着窗台,双手撑着下巴,无聊地望着庭院里的假山。为摆脱那班气势汹汹的恶人,任由那个陌生人抱入这户陌生人家后,自己眼瞧着这番日升日落,已经三次了。
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年轻侍女端着托盘,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笑道:
“小小姐,您先吃块糕垫垫肚子吧,王爷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呢,可不能把您饿着了。”
茉茉翻翻眼睛皱皱眉,又叹了口气。问题就在这里,这里风景不错,有吃有穿又有玩,每个人都是笑容可掬,但她不能踏出小院一步,当然也再见不到自己的母亲,真不知道这些人想做甚么。话说回来,这些糕点味道着实不错,哼,不吃白不吃。她拈一块放入口中,百无聊赖地嚼起来。
那个人果然直到天色全黑才回来。晚膳随即摆上来。一大一小面对面坐着,闷声不响地用膳。茉茉低头扒着碗里的米粒,眼珠子滴溜溜地偷偷打量对面之人。小小的心里,疑云重重。
难道――他是传说中的人贩子?
去年河对岸王二婶家的小胖突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王二婶哭得要死要活。后来官府总算在城西南一户人家找着了他。听晴姨说,小胖是被可恶的人贩子拐走了,卖了足足十两银子呢。
唔,我这么人见人爱,一定比那笨呼呼的王小胖更值钱。
如此看来,这人贩子真有眼光……
可是,长得如此好看的人居然当人贩子……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的人也时不时扫视过来,眼见她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吃着饭,两支油光水滑的发辫一翘一翘,便微微笑了笑,哪曾想小丫头片子一肚子弯弯绕,比之当年的他,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用罢晚膳,碗碟收下去,侍女端上两盏清茶。他拍了拍膝下的矮凳,道:
“茉茉,你坐过来。”
茉茉暗自警惕着,却依言过去,坐下,模样乖巧可爱。
她穿着件新衣裳,梳了个新发式,发辫上绑着一对绿莹莹的翠玉蝴蝶,留海分到两边,露出洁白饱满的额头;新月似的眉毛下,眼睛清澈盈亮。他暗道这丫头虽年纪幼小,居然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采,明天带到宫里去,必讨父皇喜欢。
他道:
“茉茉,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么?”
茉茉仰头道:
“是见我娘么?”
他扬了扬眉。
“不是!”
茉茉立即没好气,扭头答得干脆:
“不去!”
他出神地看着洁白的额头上那两道蹙起来的眉。
真是像――
也许是两人都出自赵家的缘故――
还有自己的女儿,若还活着,便和她一般大了吧?赌气撒娇,在屋里跑来跑去,那样伶俐活泼――
可是只一夜间,所有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他抬手将她头上有些歪了的玉蝴蝶摘下来,送到她面前。
晶莹剔透的翠色蝴蝶在烛光下盈盈欲飞。
“漂不漂亮?”他问。
“漂亮!”小丫头斜过脸来,眼里全是绿莹莹的翡翠色。
“喜欢么?”
“喜欢!”
他笑了笑。
“倘若你认我做爹爹,那么,这对漂亮的蝴蝶就永远归你了。”
茉茉瞪大眼睛。
“啥?”
他晃了晃翠玉蝴蝶,道:
“也就是说,倘若你肯叫我一声‘爹爹’,它就是你的,否则,我立刻收回去,一只也不留下。”
咳――
茉茉眨了眨眼睛。
他若无其事地将玉蝴蝶插回她头上。
“给你一天时间想清楚。总之,认我做爹,蝴蝶归你;不认,就还我,嗯?”
第二天一大早,茉茉私逃出府,确切地说,是私逃未遂,原因是刚踏出王府门槛――不知兴奋过度还是经验不足,便狠狠拌了一跤,藏在衣裳里的玉蝴蝶碎银子洒了一地,动静之大人人侧目,以至被当场抓了个人赃俱获。
王府女总管亦是兴奋异常,她早瞧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不顺眼。下人将她押来时,她便狠狠训斥了这不知好歹的丫头,然后将其关在厢房里。
当他回府听完总管加油添醋的汇报,立即动身到厢房探视时,发现那丫头饿了整整一天。她脸色有点发白,精神却很健旺,一双眼睛骨碌碌的,显然未受很大影响。
他叫下人端来饭菜。
小丫头也不客气,即刻开吃,然而挟着满肚子饿虫,却是一副斯斯文文的女儿家吃相,慢条斯理地吃饭,慢条斯理地夹菜,慢条斯理地吐刺吐骨头。
他瞧着她,目光越发柔软起来。
桌上饭菜一扫而光。
他道:
“吃饱啦?”
小丫头瞪着他不说话,眼中流露警惕之色。然后,一记饱嗝替她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好――”
他捋起袖子。
尖利的哭叫声划破夜空。
王府众仆役骇然相顾。
厢房里,他却哭笑不得。
茉茉趴在他的腿上,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可那巴掌尚未落在她**上。
他定定神,道:
“我听说,有人吃干抹净,抬脚走人外带顺手牵羊,谁知老天有眼,一出门就摔了个嘴啃泥――”
茉茉呜呜地哭。
“我要找娘去,你管我做甚么!”
他眉毛竖起来。
“找便找去罢!小小年纪还偷东西!罚你今晚将‘以后不再偷东西’写一百遍,不写完不准睡觉!“一记巴掌终究轻轻落在她**上。
茉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湿漉漉地全抹在他的袍服上。
“谁――谁偷东西啦!我拿去年丁叔叔送的金珠儿换的,翠姨说值不少钱呢!给你压枕头下了!”
他一愣,继而哼道:
“蝴蝶是外邦敬献的贡物,十串金珠也换不来,你这桩买卖倒做得合算。”
茉茉哼哼唧唧道:
“等我找着了娘,让她赔你钱好啦!”
他将小丫头抱起来坐正,否则膝上洪水泛滥得一塌糊涂。
“口口声声要找娘,我问你,你一个小小丫头,打算怎么找呢?”
茉茉花着小脸,皱着细眉,道:
“来这里时,娘花了二两银子找人送我们来,那么我也花二两银子,当然可以回家去。”
他怔得一怔,然后咬牙冷笑,捏捏她软乎乎的脸蛋。
“车夫才不会那么傻,放着二十两的生意不做,去做二两的生意!我看――把你这样鲜嫩的小小姑娘卖了,赚个二十两不成问题!”
小丫头“呃”了一声,有点发愣。
两人在灯下咕叽了好一会,结果该赏的巴掌没赏,该写的字没写。然后,小丫头不情不愿地被打发去早早睡了,因为明天还要早早进宫去。
梳着百合髻、穿着绿罗裙的姑娘转过脸来,她有个倔强的小小下巴,目光充满犹疑;但是,她慢慢地朝他伸来手。他大喜过望,跑上去。突然,她的身后出现一道悬崖,一只只干瘦的手升上来,抓住她的裙裾。一张张脸在她身后飞舞,男的,女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年老丑陋的,年轻貌美的。有人突然冲他冷冷一笑,他记起来了,那是他的皇兄。她远远望着他,面无表情,任凭那一双双手,将其拖下悬崖。
“哇――”半空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他猛地张开眼睛,淡淡的月色正自窗外而来,夜正深。
他坐起来,身上一阵阵发冷。
轻轻的呜咽声穿过黑暗,传入他的耳朵。
他披衣而起,走过房间,打开门。
另一间卧房内,有人将被子蒙到头上,细细的抽泣声自被下而来。
他走到床前,拉开被子。
茉茉正抽着肩膀,眼泪鼻涕答答。
“我好想我娘。”她哼哼道。
他默然,隔一会才道:
“我也很想念我的妻子。”
“她人呢?”
“死了。”
房中月光幽幽。
……
小姑娘叹息一声,道:
“看你好生可怜,给你唱个曲儿罢,除我娘外,旁人求我都难得听上呢。”
不等他回答,她阖上长长的眼睫毛,清了清嗓子,唱道: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
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
也有那嘴巴
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假娃娃
不是个真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
也没有爸爸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我做她妈妈
我做她爸爸
永远爱着她”
他呆呆听着,身子仿佛麻木。这首曲子是他以前经常唱给妻子听的。
“你不喜欢听,难道我的孩儿也不喜欢听?”被窝里,他搂着妻子嘻笑道。她转过身子,既不说好听,也不说难听,二遍唱过,她就酣然入睡。
他将目光一寸寸移下去。月光暗淡,小女孩闭着眼睛神色宁静,眉毛弯弯脸容秀美。
他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厉声喝道:
“这支曲子是谁教你的?你――你到底是谁?”
茉茉睁开眼睛,见着他凌厉的面色,几乎吓得灵魂出窍,立刻招供:
“我娘教的――娘教的――”
颠簸的车厢内,他拿着锦帕,来回擦拭一支匕首。匕首精光闪耀,他端看良久,“嗖”地插回刀鞘,藏入袖中。
茉茉坐在对面观察他阴晴不定的面色,“咕嘟”咽了口唾沫。
马车出了城,沿着大道飞驰。
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前,他下了马车,返身将茉茉抱下。
天色昏暗,云层厚重,寒风料峭,细雪漫天飞舞。他撑着伞,牵着女儿的手,走向小路尽头那间小小的屋子。
走到屋檐下,他收起伞,拍向门板的手却有片刻的犹豫。
门却开了。
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看清来人的脸后,她大惊失色,张着嘴巴却又叫不出来。茉茉却极其兴奋,大喊着“翠姨”扑了过去。
他亦很讶异,因为这个女子早该死了。
屋中又有了响动。另一个女子走过来。
茉茉又要扑过去,被翠姨一把捉住。
所有景物在一瞬间隐去。天地之间,只有她的存在。他注视着她,慢慢走过来,走过漫长的五年光阴,走向他。他伸出手去,缓缓地、狠狠地揪住了她的衣裳。
细雪纷飞,沾着他的发丝,染白了他的发鬓。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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