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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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后,贵妃娘娘依照既定行程,到了云州。
云州城一时万人空巷,百姓纷纷争睹皇家的威仪及风采。当然,宫里娘娘的仪容,普通百姓是无缘得见的,然而那巍峨的华盖、熘金镶玉的马车、五彩灼灼的旗帜给他们带来了无数饭后的谈资。
临湖的横云山庄,一直是东越皇帝的行宫,如今已被整饬一新。稍事休息后,赵贵妃就在倚澜堂召见了已等候一时的郁竹。
贵妃娘娘约莫四十如许,保养却甚得宜,气度清华高贵。二十岁时生下了二皇子之安,因着自己的努力加上兄弟的帮衬,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后宫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生就了一双能洞察一切眼睛的她,却始终无法解读自己的这个嫡亲外甥女。离京城半年有余,郁竹依旧秀逸出尘,且比以往增添了几份沉稳气度,并无她原先想像的那样郁卒不堪。难道半年前的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已完全消除了么?这倒是件好事,看来到云州来休养半年还是有益处的。
郁竹给贵妃问过安后,又见过了同来的田妃、郭妃等及几个年轻的新纳嫔妃。
一番寒暄之后,贵妃娘娘心中不免感慨,道;“可惜之临那孩子--不然--”话没说完,有些哽咽起来,田妃等几个知些原委的,也掉了眼泪。
郁竹垂下眼帘无语,过了半晌,贵妃娘娘自己止住伤感。她又问了些郁竹的饮食起居情况,说了句“一个女孩儿住在尼姑庵如何像话?”,便命郁竹搬来横云山庄,只等五日后与她一起回京城。
第二日,郁竹便陪同贵妃娘娘去广南庵进香,然后又去云湖踏春。郁竹将“长春花漪”、“万浪卷雪”指点给娘娘看;这些嫔妃平日深锁宫中,宫中多的是假山、池塘等精致小品,却无如此气象万千、海阔天空的雄伟景色,因此都是兴致高昂。
隔日,贵妃娘娘却要按照惯例,召见云州官员的家眷了。郁竹托称自己身体有恙,向娘娘告了假;娘娘知她身有异疾,准了假,命她在山庄里好好休息,又留下一些侍卫和宫女,便带着其余人去了云州总督李宗列的府邸。横云山庄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郁竹脱去裙裾曳地的宫装,换上平日常穿的衣裳,让宫女将自己的长发稍稍整束,系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长长舒口气后,她在自己房里看起了书;渐渐地,一阵睡意袭来,她便靠着窗台打起了盹。
“郁竹!郁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往昔的从容安详,隐带几丝淡淡的笑意。
郁竹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衣衫的颀长少年站在门口,脸部却是一团模糊。她张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郁竹,这半年来,你可曾好好照顾自己?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你总跟我说,在烦恼的时候,只要骑着乌云在阳光下驰骋一刻工夫,所有的不快就会烟消云散;可是现在,你的神情如此倦怠,你的乌云在哪里呢?”
郁竹努力地朝那少年伸手,心中呐喊――之临,求求你,带我走!
那少年深深叹口气,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道:“你没有照顾好自己啊!”一条胳膊伸过来,“那么,来吧,到我这里来。”郁竹的手慢慢探过去,眼见要和那少年的指尖相触,这时,一条黑影突地从旁窜出,朝郁竹迎面扑来。郁竹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屋内什物俨然,窗外春光明媚,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她捂着微疼的胸口,披衣出房。春日里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胸中的郁闷减轻了些。正在屋外值守的宫女荷香跟了上来,笑道:“姑娘,今天的天气倒也暖和,不如让奴婢陪您一起散散心吧?”郁竹点点头,主仆两人便沿着碎石小道缓缓前行。
沿着甬路走至一条小溪旁,荷香忽然笑道:“姑娘,前面有座小亭呢,咱们去歇一歇,可好?”

荷香是赵贵妃的贴身宫女,性格活泼,聪明伶俐,是个解人意的丫头,贵妃娘娘就特地留她下来照料郁竹。她见郁竹一路无话,便没话找话,好逗郁竹开心。
郁竹望去,果见前面有亭翼然,黄瓦红柱,背后映衬着葱葱郁郁的树林,煞是醒目。
“嗯,好啊。”郁竹本也无可无不可。
不一会,她们站在了小亭前,匾额上书两个镏金字――“绛雪”。步入绛雪亭,郁竹倚着栏杆坐下。
“姑娘先坐下,奴婢给您去倒杯茶来。”
郁竹点点头,“你去吧。”
荷香答应着去了。
她斜依着廊柱,闭上了眼睛。亭中阴凉而静谧。远处,风在林中穿行,树叶飒飒作响,似询问,又似叹息。
这时,亭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荷香倒来得快,郁竹心想。她睁开了眼睛。
来人迈入绛雪亭,站在她面前,然而,他不是荷香。
这人年纪很轻,才二十来岁,身材颀长,相貌英俊。他穿一件簇新的石青袍服,发束金冠,
头带金冠,冠上镶一颗硕大的东珠,珠子烁烁放光。
两个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半晌,郁竹站起来欠身,道:
“郁竹见过允王殿下。”
来人正是东越允王晏之原。
允王一双黝黑眼睛将郁竹从头到脚逡巡半晌,开口道:“你坐下罢。”
他低下头,似乎也想找个地方落坐。然而,亭中石凳向来少人坐,表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皮抬起,见郁竹瞧着他,便微微一笑,撩起袍角,坐在了石凳上。
“头里娘娘说你犯了旧疾,如今可好些了么?”他敛着眉,问道。
“多谢王爷关心,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出来走几步路散散心也就好了。王爷怎么不随娘娘去总督府呢?”郁竹淡淡说着,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
“你没事就好。”他顿了顿又道,“这边还剩点公务,处理完了就过去。”
又是相顾无言。
郁竹纤眉悄蹙,现今这个允王,嘴里说出的话,脸上的神情,颇为正经,跟以往全然不同。
允王瞅着她,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薄薄唇角上撇。他道:“郁竹,你这么瞧本王,是不是觉得本王跟以前有些不同?”
郁竹秀眉一挑,“王爷为何这么说?”
允王的笑容更深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还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本王去了半年西疆,才回到永州,宫里头的娘娘、外头的姑娘都说本王更俊了。”
郁竹无言,瞪着他。艳丽轻佻的笑容,洋洋自得的表情,这正是她所熟悉的允王。一时间,她有些精神恍惚。
有的人,从昨日光阴中蹬蹬地走出来;有的人,却已永远消失在风中。
“郁竹,你觉得呢?”晏之原笑吟吟地,看着站起身来的郁竹,一径地问。
“王爷不妨赶紧往总督府去,问问云州城的诸位姑娘,她们一定比我更乐于告诉您。郁竹要回去了!”
她欠了欠身,转身走出了绛雪亭。
阳光直直照下来,宽宽的石阶白而刺目。她脚下发软,滑了个趔趄。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扶住了她。隔着层衣裳,她觉察出那只硬而有力的手掌正握着她的胳膊。
她稳住了身子,回过头去,发现晏之原定定地看着她。
郁竹挑起了秀眉。
允王垂下眼帘,手一松。得了自由的郁竹,也不说甚么,转身拾阶而下。
允王站在原地,低首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金色的阳光在长发间跳跃闪烁,体态依旧苗条婀娜,然而她的步履,却不复往日的轻盈矫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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