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仲江寒假回家听古成林说，生产队去年就准备跳的狮子灯，今年全寨人都同意“耍一盘”，问他愿不愿参加。并说大家集资从古八字那里买来白布缝了狮衣，古八字砍竹子编了狮头，用麻丝做了胡须。每天晚上吃饭后，跳灯的人都集中在古成林家院坝训练“倒立人”或“鲤鱼飘滩”。他答应去参加，不然人家会说自己读大学了不合群。他有在校上体育课时所学的基础，自然学得既快又好。
过了年，根据父母的安排，初一天去了姨妈家，第二天回来，初三去洪香玲家拜年，当天就返回了，说晚上生产队要出灯。香玲将给他做的新鞋和鞋垫放进了他提礼品去的藤篼里。
古成林安排，晚上出灯，每家至少去一人，从寨顶的颜河义家，依次跳到寨脚的他家。初三出灯的消息，自然传遍了古家寨附近的生产队，天刚黑，看灯的，从附近村寨提着煤油灯，亮着葵花杆，打着手电来到古家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过跳灯了。
看灯跟随跳灯的来到了仲江家院坝时，古成竹将大门关上了。只听得古八字拖长声音喊起来：
这家房子修得长啊，周围都是石阶阳啊。
喂个狗儿像狮子哎，喂只金鸡像凤凰哟。
每喊一句，同行耍灯的人都要长长地附和应答“哎——”，喊完四句，敲钹打马锣的，又重复响起“哐哐哐——铛”。没敲多久，古八字又喊起来：
耍了一弯又一弯啊，来到主家把门关啊。
白日开起人来进哎，夜晚开起狮灯钻哟。
成竹与古八字用四言八句问答一阵后，将大门开开。他拿出一挂鞭炮点燃，在阶檐坎上噼哩叭啦——轰地炸起来。接着，古八字一手摇扇一手舞白色长腰带，扭腰在狮头前戏狮子。古成林舞着狮头，古江兵摇着狮尾，在大门前吞口处舞起来。此时，仲江跳上大门槛，两手横抓左右门坊，双脚蹬在左右门坊上，手脚交替上升。头顶大门上端后，将双脚向上一伸，脚背挂在门楣上，仰头转颈撩望，做完这一“倒挂金钩”，翻身落下跳进堂屋。这时，舞狮的从人群让出的通道中，进两步一退步舞进了堂屋。堂屋香盒前的大桌上，放着1升苞谷，这是给耍灯人的报酬。狮子进屋围绕桌子舞了一圈，退到一边，成林将狮头举在身后披着狮衣和江兵并列休息并观看下面的表演。
古八字和成竹在大门与桌子间的空地上，踩着“8”字步，摇着扇子舞着腰带，每人一句交叉唱起了扯谎歌：
无事唱个扯谎歌，风吹石头滚上坡。
砍柴砍出鲤鱼蛋，铧田铧出野鸡窝。
母鸡窝里生猪崽，鸡蛋落下打破锅。
公鸡背着豺狼跑，山羊扶着老虎哥。
……
假如我是扯了谎，一生不见后颈窝。
他俩滑稽的动作加上滑稽的唱词，不时引来一阵哄笑。
他俩唱完，仲江和江堂用串着铜钱的竹竿，先后周而复始地在手掌、臂膊、肩膀、背部、脚掌、腿上拍打，边跳边拍一人一句地接唱问答薅草锣鼓歌中《十二盘》的选段。选段根据一方“什么……”的问词，另一方回答：
山歌好唱口难开，果子好吃树难栽。
大米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抬。
……
鸭子出世不要娘，羔羊跪乳恩不忘。
牛崽出世拜四方，喜鹊出世反哺娘。
每唱完单句，玩灯的人都要附和他俩唱“哩哟铃喽花也”，双句时又附和唱“海棠花——苦啉啉，张卖啰——李卖啰”。唱完四句，两人都只跳不唱间隔一段再接唱下面四句。
他俩唱完，舞狮子的在堂屋又舞了两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仲江和江堂在桌子四角用双肘与头部落桌，做完“倒立人”，助跑两步双手在桌面用手一撑飞过桌面，完成了“鲤鱼飘滩”。狮子重又舞着走出门来。出门后古八字打着唱腔高喊：
狮灯舞来狮灯神啊，瘟病**四方门啊。
自从狮灯恭贺后哎，人发财兴万万年哟。
从坎上玩到坎下，从左邻跳到右舍，跳灯的程序基本相同，不同的是时常变换着扯谎歌的内容或增减如打钱杆之类的节目。在古江兵家，古八字和成竹搭档唱起了《小菜园》：
东瓜大王来造反，传令丝瓜去点兵。
南瓜用来做战鼓，亲封黄花吹号兵。
黄瓜用来当炮弹，两根豇豆做火绳。
刀豆挥起双刀砍，砍得芹菜乱纷纷。
生姜就凭脑壳硬，碰得大蒜几瓣边。
苦瓜全身烧出泡，老来之时血色心。
吓得茄子爬上树，辣椒吓得红了脸。
萝卜赶忙钻进土，一绺辫子在外边。
只有捧瓜胆子小，俯身躬腰来投诚。
……
狮子灯跳到古成林家，出现了当晚的重头戏——拆龙台。四张大桌子重叠在堂屋里，最后一张仰放的大桌子上，四角绑着一半伸向空中的大条凳，中间一根竖绑的大条凳间插了一根糍粑棒。进堂屋，仲江和江堂爬上龙台顶端，江堂防护，仲江站上去将糍粑棒顶在肚子上，随着江堂旋转糍粑棒，他伸展四肢，做出“雄鹰展翅”的造型旋转了两圈，接着在悬空的板凳上双手抓住凳脚做倒立人。做完一根板凳拆掉一根，直到做完每张桌子四角的中间的“倒立人”，拆到底部最后一张。由于滑稽惊险，围观者不时发出惊叹或哈哈大笑声。
古家寨的狮子灯从第二天开始，一晚耍一个或两个村寨，除了死人孝服未满的，或确因家庭困难或房屋狭窄的，大多接了灯，图的是灯来闹热，图的是四言八句中的吉利。主人或三两碗苞谷，或三两碗大米，或打发“月月红”1元2角钱，或在桌上放一瓶散装白酒，算是作耍灯人的报酬。耍灯的也不计较，多少都是心意，临走都要祝福一番。耍灯的最后一家，一般是事先联系好的，都是家庭比较富裕和好客或与古家寨沾亲带故的人家，不煮饭宵夜，也要煮甜米酒汤圆吃，同时端上香甜酥脆的麻饼或米花。
在牛家寨玩灯时，仲江见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不时用含情脉脉的眼睛大胆地看着仲江，看得他不好意思时时回避那双眼睛。这人他觉得很熟悉，一时想不起是谁，经过竭力思索，他终于想起来了，对，是她，是阮云琴，曾经让他受到留校察看的阮云琴。她穿着对襟红衣服，胸部比以前丰满了许多。
在大队支书牛维贵家等待宵夜时，仲江站在院坝仰观夜空，阮云琴来到他身边问：“颜仲江，还认识我不？”
“哦，是阮云琴。什么时候来的？”被打断思绪的仲江回过头来回答。
“没想到你还会耍灯？”
“没有什么事做，新年和大家耍耍。”
“我去年开春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收到没有？”
看来是她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他干脆答：“没有。”
“没有？”阮云琴从裤包里摸出一双绣着梅花的鞋垫，“我这里有双鞋垫，送给你。”说着往仲江手中塞，她的脸在树上马灯的映照下，泛起了红晕，使人想起盛开的红杜鹃。
阮云琴突如其来的言行，使仲江不知所措——在农村，这是赠送定情物的意思。他脸上一热说：“不要，我已经有了。”随后走进了堂屋，与寨上唱灯的人坐到了一起……
古家寨的狮子灯第二年春节又跳了一回，第三年停止了。倒不仅仅是颜仲江没有时间参加，而是愿意接灯的人家比第一年少了许多；跳的人兴致大减，看的人也越来越少。正应了古人那句话：话说三遍无人听，戏跳三遍无人看。何况这灯跳了上百遍。第三年牛家寨组织的花灯队走村串寨，也只唱了两年（仲江此时才知，狮子灯跳唱的内容，应该列入花灯戏才对）。八十年代末期起，青壮年外出打工逐渐增多，电视逐渐进村入户，青龙坝再没有人组织跳过任何灯，只有老人们闲暇时，还在哼两句花灯调。
（第8章 初尝禁果 5、彷徨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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