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天刚亮，颜河义就催颜仲江起床，喊他快点上坡砍捆柴来后去赶青龙场。他一听去赶场，没有象往常那样一边答应，一边做着起床穿衣或已上山的白日梦，而是一脚将被子踢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趿着布鞋就从棒梯上下来。下来就问他父亲，赶场做什么，和谁去。父亲说，和八字外公一道去，马上就要开学了，卖两斤海椒，拿来凑这个学期的学费。
仲江来到白虎山山腰，为节省时间，砍了一棵小碗粗的柏树扛回家。回家时饭还未熟，在家煮饭的母亲又催他到沟里去割猪草。他父亲割牛草回来，看到砍回的柏树就责怪：“这么小就砍了太可惜。”他母亲听到后回答：“你不砍人家在砍。”
仲江背着半背篼猪草回来，从灶房横梁上，取下两斤上年一直炕在上面的小海椒。他母亲嘱咐他：“不要卖给供销社，供销社收购的价钱还是原来的，太低。卖给那些收海椒的，离场口一二里路都有人收。今年天干，新海椒不多，卖的价钱肯定高。上场他们一斤卖了二块六。”她补充说，“你八字外公他认得出那些人。”
吃过饭，他母亲找出孟江那件白布衬衫，发现有些破旧，只好喊他换上成竹平时走亲赶场才穿的那件，穿上去虽然长了点，却显得精神了许多。戴上棕丝斗笠，用滤豆浆的帕子包好海椒，放在古八字常背着赶场的小背篓上。背篓里还有一只口袋，里面有算八字的历书、纸、笔，口袋边有一只大竹筒，里面装的是生漆。他跟古八字刚出寨，他母亲又跑来对古八字嘱附一通不卖给供销社的话。他在一边有些不耐烦地说：“妈！你给外公讲过了。”
母亲白了他一眼：“看我不知道！是怕你忘记了。”
两人刚爬上半山，汗水就如遇雨一般下滴。仲江脱掉衬衣拿在手上，让汗水从脸上流下来，与黑黝黝的脖子上的汗水汇合，向下窜去。胸前背上的汗道，像干枯的树枝贴在上面，不时用手在脸上抹一下，摔在地上，古八字说他“变成了花猫”。古八字将对襟白布衬衫扣子解开，用一张旧得看不清颜色的小毛巾擦着脸脖子和胸前，有时他俩和其他人一样将斗笠拿在手中扇风。他们沿着小路向山坳爬去，很少沿公路行走，这样路程不但要短得多，而且路边的树荫可以遮避灼热的阳光。翻上青龙山，山风阵阵吹来，赶场路过山顶的人，都感觉一阵凉爽。翻坳下坡，树木更多更高大，如针锥一般的阳光被隔在树顶之外，特别是那片上百棵铁锅般大的枫树，枝繁叶茂，空中枝桠相连，很少透进斑斑点点的阳光。
他们来到山脚凉风习习的龙溪洞，有许多人正在洞前洗脸、喝水、歇凉。有的休息一会儿刚离开，从山上挑着挑篼背着背篼提着口袋下来的人，又坐到了腾出来的石墩上。仲江捧水洗过脸，又捧两捧喝进肚里，说了声“当喝冰水”，坐在石头上，将衬衣作帕子放在水中簇洗后，洗脸擦身，然后将湿衣穿在身上。他和寨上的小孩都喜欢这样，太阳和体温将衣服烘干前真是凉爽极了。大人们说这样容易患风湿病，谁信呢？古八字用旧毛巾洗完脸擦了胸前，没歇多久又喊仲江上路了。仲江随行人踏上龙溪沟边山脚下的公路，注意力不再象刚才上坡下坎那样集中在脚下，而是欣赏着两山的葱绿。葱绿中时有一簇簇白杜鹃或红杜鹃点缀其间，杜鹃鸟在树丛叫着“桂桂——阳”，其它鸟儿也啁啾着，与溪水的哗哗声合奏成和谐的乐曲。老鹰岩上有几只老鹰盘旋，半山是一片很密很宽的刺竹林，一直绵延到河谷开阔处。每当竹笋出土时节，母亲和其他人都要来掰两背篼回去，煮后晒干卖给供销社。
蹦蹦跳跳的仲江走在前面东张西望，却被古八字喊停下来。“老二，你以前一人来赶过场没有？”古八字走到仲江身边问。
仲江看着微笑中隐含一丝狡诈的古八字回答：“没有。”
“你晓得今天你爸妈为什么喊你一人来不？”
“是给我读书凑学费。”仲江为了回答他，将步行速度与古八字保持一致，过一会又小跑两步。
“不是，是给你谈媳妇，喊你去望人（相亲）。”古八字笑嘻嘻地说。
有些羞涩的仲江迟疑一会后还是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是哪里的姑娘啊？”古八字又超前了。“你慢点儿走嘛。”
“世间只有女逊（戏弄）男，没有男逊女。现在不给你讲，到时你不同意，人家姑娘家不好意思。”古八字又笑起来。
从后面跟上来的古成旺笑着问：“古媒公，你又在做两边扯谎的生意了？”说完看了一眼仲江，显然他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大叔也不晓得喊了，喊媒公！”古八字默着脸说完也笑起来。同年叔侄当弟兄，这在青龙坝成了一种风俗。
古成旺对仲江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古八字给一个驮背子谈媳妇，那女的也是驮背子。女家来人相男的，男的正在劈松柴；男家去相女的，女的正在薅葱蒜。结婚后人家才发现，人们编顺口溜唱：
女望男在劈松，男望女在薅葱。
不是媒人会扯谎，哪得一对弯弓弓。
他唱完仲江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崽崽家懂个屁。”古八字笑着拍了仲江一下，“龙配龙，凤配凤，老鼠子娶媳妇钻地洞。”
“还有一次，”古成旺对仲江说，“喊望人时，他喊憨子和他哥哥一道去。围坐在灶门前烤火，姑娘怕羞，她向他手指的地方望去，只望一眼就同意了。拜堂时才发现上了他的当。女的后来质问他，他说他本来指的就是憨子。”
仲江笑着问：“外公，是不是真的啊？”
“人家憨子家发财，女方穷得像水洗。再说是她父母同意这样做的。现在是新社会，讲婚姻自由，又不是把人放在荷包里。大家看得上就谈，看不上就不谈。结婚了扯皮就说是我们媒人哄的，欢欢喜喜哭嫁时也要把我们这些月下老人骂一通。人家说，‘媒人是根拄路棒，过河摔在河坎上’。结了婚样样都好的，早把媒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公，你放心，只要你谈的我满意，以后我当家了再给你一头一尾（猪头猪尾）。”
古八字笑着说：“你崽崽，以后儿孙满堂了，背后不骂我就行了。”
“不会。你死了他每年都去你坟上烧纸挂纤。”古成旺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
古八字取下斗笠在古成旺头上拍了一下，笑着说：“你狗雀的，老实是没有老少了。”
古成旺将头缩了一下，向侧边迈了一步。不一会又侧身一边走一边问：“你埋人算八字又是如何骗人的哇？说来听听。”
“和你说你也不懂，来给我当徒弟就知道了。”
“我不学你那些迷信，连两张笋壳都招呼不住。”
仲江知道这件事，他已听过多回了。说的是古八字一天深夜迎神驱鬼回来，背着装有粑粑、豆腐、刀头（肉）的背篓。走到半路听到背后传来叽咕叽咕的响声，停下脚步听时，响声没有了，可一迈步，声音又响起来；走得越快，响声越大。他认定有鬼，拿出令牌，念起咒语。当他再次迈步向前时，那声音又响起来，吓得他心惊肉跳，浑身出了一通冷汗。最后只好鼓起勇气向前跑，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滑进青龙沟里，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只好以难为难，倒在沟中砂石上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一看，与他横在一起的背篓后面，不知是谁给系了两张干笋壳……真是活见鬼了！
古八字侧脸对仲江说:“他那个木脑壳不行，你以后跟我学。”
“老二，你跟他学嘛，他给人家算‘父在母先亡’准得很。”古成旺说完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仲江也听说过这事。不管对方父母是否健在，古八字用“父亲比母亲早死”和“父亲还健在，母亲已经死亡”，来判断预测过去现在和将来，都能让对方“口服”。
“我也不学你那些迷信，我要考学校，当同志。”仲江的回答让古八字和成旺都有些感到意外。
“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家那成份……”古八字忽然住了嘴，他觉得不该在一个10来岁的孩子面前说这些。
仲江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盯着脚下的路，不时将路上的石子踢进坎下沟中。成旺也觉得无话可说，与他们说了声“你们后头慢慢来”，就快步向前与仲江二人拉开了距离，他们也没有追上去。
（第5章 相亲路上 3、投机倒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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