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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厌远远地立在窗台上,没有人注意到错综的棂纹后青芒一闪,那是他后颈的眼倏忽开阖。
心里一紧——这只眼是能预知生死的。
爸爸……
他的腰肢瘦,白袍,白袖,白色的脸,依然不可一世地笑着——宇文,你真是一个遵守诺言的……男人——
呛啷——
那个被称作宇文的男人剑出鞘。扬眉。挥臂。
鲜艳的红色液体呼啸而出,迷乱了每一个人的双眼。
像浓得化不开的夜雾,又像阴郁绵延了数年之久的狼烟——不过,那,是红色,的。红色的,这世上最高贵的血统,之一,肆无忌惮地织成一幅柔软的纱画。
爸爸——朱厌终于拉开了窗,卷起一团情侣的觳纹飞向他。
但他的神情依然高不可攀。
双颊的嫣红迅速消褪下去——朱厌可以看见他的魂魄慢慢从身体里立了起来,瞥了朱厌一眼,又望向那个握着金剑的男人。
宇文。
他的神色安详的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朱厌忽然觉得小眼睛们都恼怒地皱起来,四围的刀枪剑戟纷纷亮出刃来,指着朱厌的脊背。
朱厌把爸爸腰间挂着的紫色珠子小心地拆了下来,墨色的丝线上沾染了血迹,握在手里湿濡的,粘稠的,带着新鲜血液的扑鼻甜香。
身后的金属泛着凌乱的杀气。
愚蠢的人……朱厌睁大了所有的眼睛,不言不语地胡乱扫视周遭的一切,黑白分明的眸子从额角手背上纷纷然破土而出。
惊起一场骚乱。
他们手中的杀人利器像暮春花朵,落了满地。
朱厌趁机飞身上了房梁。
扭头时正对上宇文的目光,他随即慌忙颔首,似乎也不敢面对朱厌的目光,低下身躯又恢复了干劲利落,跪在爸爸身畔的宇文从靴子里拔出浅铜色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割下他的头颅。
动作轻柔得像为情人剥下轻纱的霓裳。
朱厌坐在房梁上看着,他不会哭,他见过人们咸咸的从眼里滑落的液体——那叫做眼泪。朱厌知道还有一种妖怪是会哭的,他们的眼泪会化成海上的珍珠。
可是朱厌不会哭,伤心欲绝,只能张开嘴,哑哑地清一清喉咙。
嗓子眼里像鲠了一块软骨,噎得朱厌喘不过气来。
爸爸……
身边多了一条人影,半透明的,是——爸爸。他同朱厌一道坐在绘满了金色蛟龙的梁上,垂下两条腿,但他一点也不难过,只是转过眼来,对朱厌绽开笑容。
爸爸——他的笑容是午夜里疯长的诡异植物,枝蔓斜出地缠住朱厌的心,死死包裹住。
几乎不能呼吸。
朱厌的唇不自觉地紧紧闭起,那个男人的魂灵伸出依然苍白遒劲的手,指尖在空中虚拟地抚摸了一下朱厌的面颊,他无法触到这个孩子,他也从未触摸过这个孩子。
他虽然张满了眼睛,但他的眉眼唇鬓满是他的痕迹,不论如何也不能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
他是朱厌。
朕的皇儿,朱厌。
朱厌伸出手去,隔着稀薄的一层空气,掌中闪出一道妖红,爸爸的指尖隐在红光里,一点一点的,像融入水池的墨滴,化了进去。
终于凝成一颗红色的小球,柔韧地卧在手中。
伸过脸去,浅吻一下。
这是爸爸。
塞进妈妈细细缝好的湖青色荷包里,妥帖地贴着脖颈胸前的皮肤,收进前襟。
荷包上绣着万字流云的图案笼上红色光芒。
终于缓缓地,缓缓平息下去。
朱厌一直安静地坐在房梁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人把爸爸的尸体搬来弄去,换衾装裹。死去的肢体很快变得僵直,负责把尸身塞进素白绸衣去的兵士努力了半天之后很是恼火,喀嚓一下就把臂骨揪断,再放进去揪顺畅很多。
力气真大啊。朱厌想。
没有了头的尸体看起来很陌生,裹着素色的布,显得浮肿呆滞。
朱厌的爸爸不是这个样子的,朱厌的爸爸美貌,风流,狠毒,放荡,朱厌的爸爸在朱厌的荷包里。
朱厌按了按胸口,那颗红色的珠子硌得骨头生疼,多么好,爸爸一直在这里。
朱厌笑了一下,回过头就看见法海坐在旁边,如爸爸一般晃着双腿坐在梁上,漂亮的五官甚至藏着一点哀愁。
法海叹了口气,伸出手触摸朱厌的面颊,手指很暖。
然后法海说宇文化及这直娘贼,真没品味,杀人也不能杀好看一点。
朱厌差点从梁上栽下去。
朱厌,我该杀死你,还是封了你呢?
好了,故事讲完啦。朱厌跳下秋千,向门外等着的萧琰走去。
喂——
朱厌回头看着叉手叉脚挂在秋千上的小朋友夏芜,他茶色的头发在夕阳下显得很温暖。夏芜跳下来的时候衣服被秋千绊住的样子有点傻,让朱厌不由得笑了笑。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法海有没有杀死朱厌啊。
笨蛋啊你。
夏芜说,我不会告诉老师的。
嗯?朱厌愣了一下,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夏芜认真地跑过来,凑在朱厌耳边说放心吧,妖怪的事情我不会告诉老师的。人的气息离得太近,让朱厌有些战栗,耳朵痒痒的,脖子上的眼睛几乎忍不住要冒出端倪来。
好在夏芜很快又跳开了,嚷嚷着说妈妈来接我了,还不忘回过头来朝朱厌挥了挥手,朱厌再见~
再——见——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对朱厌说这句话。
朱厌觉得这近乎于一种承诺。
“再见”,本身就有种稳妥的味道。朱厌过惯了不稳妥的生活,没有人对他说再见,倒是很多人再也不见。
朱厌低头想了想,忽然愉快地笑,用力挥手大声叫再见,夏芜再见~
可惜夏芜已经走远。小脑袋都缩进夏芜妈妈的车里去。
夏芜的妈妈是个单身女人,所以夏芜没有爸爸。
朱厌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有人没有爸爸,有人有一个爸爸,而朱厌……其实朱厌有三个爸爸。是不是爸爸比较多能够比较幸福呢?
朱厌向他的萧琰爸爸跑去。
爸爸,如果花仙子是妖怪,你还喜不喜欢他?
妖怪啊……萧琰眯起眼睛笑,如果是只好看的妖怪的话……萧琰拉着朱厌的手在菜场的阿姨大妈们中间穿梭。
朱厌抬起脸看着萧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疑虑,如果不好看呢?如果满身都是眼睛呢?
眼睛?萧琰皱眉,揉揉朱厌的头发,你这小脑袋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啊,哪有满身眼睛的妖怪。
假如呢?
呃……如果他把眼睛都闭起来的话……萧琰叹了口气,他是个男人我都喜欢了,何况妖怪。这青菜怎么卖的?
如果你爱的人是妖怪,你还爱他吗?
大概很多人说,当然会。
可是如果他对你睁开他所有的眼睛呢?——他满身绿幽幽的眼睛。
你去亲吻他光滑的脖颈,而那美好的皮肤下藏着一只骨碌碌转动的,看透生死的,眼珠。
你去拥抱他温暖的身体,而那漂亮的皮相下是一只一只倏忽开合的眼,你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睁开,不知道你伸手会不会碰到那些滑腻物体,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在你睡着后一起睁开,温柔地俯视你。
安定的,邪气的,金青色的眼。
朱厌紧紧拉住萧琰的手,他想如果萧琰知道他掌心那只眼睛的存在,或许不会那么平心静气地挑选哪把青菜比较嫩了。
大叫一声甩开他的手?
那是最轻的。
朱厌构思着各种萧琰的反应,微微侧过脸就看见法海,这无处不在的死和尚。
锃亮的光头,上身披了件土黄色僧服,穿了条SNOOPY图案的睡裤,光脚踩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一手提着半只鸡一手卖力地向他们挥舞,笑得一脸灿烂——天,这和尚,鼻梁上还架了副红色苍蝇镜。
与时俱进。朱厌不小心就想起鹿陆时常挂在嘴边的词汇,想着原来最响应号召的竟是这厮,冷冷一笑。
满菜场的人目光都聚焦在法海身上,再随着他挥手的方向缓缓转移到朱厌和萧琰。
萧琰很平静,拿了零钱拉上朱厌就走。
因着他看不见,做人有时需要一双选择透过性视网膜才算幸福。
朱厌遮住脸,默默往前走。
萧——琰~~~~
朱——厌~~~~~~~
声如炸雷。
余音绕梁。
这下连萧琰都想遮住脸,奈何两手都不得空,只得僵着脸笑。
朱厌暗自加上一条,通常还需要一对选择透过性耳膜才作数。
三人一并走在回家路上。
一路无话。
萧琰跟法海的关系貌似没有鹿陆跟法海的关系好,鹿陆这个**员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对法海迷信得一塌糊涂。法海说卧室里床和电视摆放的方向不对,容易破财,他就大动干戈地把床挪到门边,害的萧琰磕磕绊绊了一个星期。
鹿陆见到法海就会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回来以后还回在饭桌上谈论法海那些神神叨叨的往事。
所以萧琰看法海的神色越来越凌厉,简直恨不得把和尚从对门赶走,可是他付钱给房东,萧琰也拿他没办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他。
可是和尚却一点也不知趣,朱厌有一次问萧琰,觉不觉得法海是狐狸精萧琰想都不想就斩钉截铁地说是。
朱厌看着萧琰过后的尴尬表情,笑得欢欣鼓舞。
上楼之后,两人左拐,一人右拐,法海晃了晃手中的鸡对萧琰说——呆会你们来我家吃饭啊?
萧琰看了看朱厌的神色,朱厌仰头给了他一个纯真的微笑,然后坚定地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吃鸡,接着低头看了看萧琰手中的塑料袋——我想吃青菜。
法海冲着萧琰瞪眼睛,花仙子他——肯定想喝洒家亲手炖的鸡汤的。
——啊大师,你怎么如此善解人意。
鹿陆今天不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萧琰和朱厌自然被他拖进了法海的家。
朱厌看着萧琰别扭的神色,心领神会。
趁法海出去接手机的功夫朱厌朝萧琰使了个眼色,努力憋红了脸,肚子疼。
疼得从椅子上掉下来。
鹿陆和萧琰同时跳起,不知如何是好,萧琰回味起朱厌刚才的表情,冲着手忙脚乱的鹿陆喊,还不去开车,送朱厌去医院啊。
抱着朱厌向法海辞行。
法海抓着手机的手僵了一下,看见朱厌躲藏在头发后面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从萧琰的胁下探出浅碧色的光芒,向自己笑。
结果是医生说朱厌小朋友平时不注意个人卫生,吃坏了肚子。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朱厌抖了抖肩膀,全身上下沾满了消毒水的味道让他很不安,现在的医生惯会逢场作戏。朱厌低头,吃过那么多遍腐烂的尸身,妖孽的肠胃和人类的明显不是一个级别。
鹿陆一边开车一边摇下窗玻璃,郁闷地嘟囔了一句,法海炖的鸡汤我还没喝到呢。
朱厌微笑得一派天真,花仙子爸爸,不能吃和尚煮的汤哦。
为什么?
因为和尚会下咒的啊,电视里都是这么说,和尚下了咒,就会帮一个阿姨把一个叔叔从另外一个阿姨手中抢走啊——朱厌挪了挪身体,整个歪在萧琰身上,这些天以来,朱厌还就真的把萧琰当成了爸爸,虽然他的脸似乎没有爸爸那么好看。
但是手指间的温暖,竟然是一样的。
鹿陆楞了一下,噗哧一笑,小孩子别把什么都当真。
疑疑惑惑回头看了一眼萧琰,萧琰板着张没表情的面孔。
自嘲地打起哈哈,啊,萧琰,今天天气可真好啊,啊哈哈。
嗯。
萧琰,今天你没课么?
嗯。
……
朱厌拉了拉萧琰的手臂,萧琰低头看他一眼,朱厌冲他粲然一笑,爸爸,花仙子爸爸问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

鹿陆竖起耳朵,车速也缓了下来。
我知道了——爸爸是吃和尚的醋的缘故。
哐哐,鹿陆手中方向不稳,生生在地上打了个滑,才斜斜刹住。
萧琰一张脸顿时铁青。
呃……朱厌低下头,一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模样。
天色还不太迟,夏天的时候太阳落山总是晚一点的,天边揉着一抹桃花胭脂,可以看见小区的轮廓已经明明暗暗地点起了不少灯。
朱厌打开车门跳下去,走到驾驶座前,花仙子爸爸,钥匙。
鹿陆把看着拎着钥匙一蹦一跳的朱厌远去的背影,暗叹,这个精怪的小孩去政府上班都能行了,六场通透。
回头看萧琰,坐在后座像尊雕塑。
想了想,放下手刹,车子向小区背后的山坡后驶去。
朱厌现在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眼巴巴等着鹿陆回家,然后用他的笔记本上网。
妖怪们并不是不能接受新鲜事,而是要看这事物有没有安全感,用鹿陆的话来说就是,朱厌这种聪明的小孩需要上网来了解知识,把他交给幼儿园那些智障阿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上了楼朱厌忽然想起鹿陆的手提包还在法海家的沙发上。
皱着眉头去敲门,敲了很久,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这老和尚居然不老实在家念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叹了口气,朱厌回家,吧嗒吧嗒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亮,厨房厕所全都亮晶晶的。
还有阳台——隔着落地玻璃窗看飞蛾们扑腾着撞向灯火——朱厌没来由地恍惚起来,这些似乎都是幻觉,在黑黝黝的地底生活了一千年,已经快要忘记明亮是何物,要把全身的眼睛都瞪得圆圆,才能微弱地感觉到周围是什么。
法海——
全是拜你所赐。
可是想起这个和尚剔得青青的一片头皮,却无从生恨。
他只是,他只是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吧——朱厌小声为和尚辩解。
又挥挥手,像要把这种想法从眼前赶走。
满天的星星都升起来,朱厌还记得迷楼里昏沉沉的夜色,熏满了各种各样香味的夜色,迷得人不愿还乡——那时候朱厌以为迷楼的灯火就是星空吧。
一闪一闪,妖娆的火光。
抬头看着客厅的水晶吊灯,再如何也是死光——还是,爸爸的天下,美好。
那时候的锦衣潇洒,朱厌怎么看鹿陆那身人模人样的洋鬼子衣服都难受,总是想象着他穿上宽袍广袖的样子,衬他的皮肤白,要是真穿一件缂丝的龙袍,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
萧琰呢?
他穿爸爸最后穿的那件白衣,就够了。
鹿陆和萧琰恐怕今天不会太早回来,朱厌看了看萧琰给自己买的青蛙头的卡通手表,闹钟定在九点——不如出去转转。
从卧室里掏出小书包,把鹿陆的钥匙砸进去,想了想,从冰箱里掏出一大盒酸奶。
朱厌认认真真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走出了小区。
大城市好就好在,不至于无处可去。
路过一家安静的pub的时候,朱厌不小心朝里看了一眼,居然就看见一颗圆圆的光脑袋——再向下看去,法海居然穿得那么像个和尚,他很久不穿的一套白色僧袍,袈裟也很有架势地扣好。
周围的人分明很不信任地不时瞟他两眼,朱厌不由失笑,肯定是这只粗口和尚不怀好气地骂了人,所以大家看他的眼神总有些畏惧。
他金光闪闪的禅杖就靠在吧台一侧。
看了一阵,朱厌还是向门口走去。
服务生诧异地望着丁点大的男孩子向他友好的微笑——他已经看见了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和尚,现在看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孩。
眉目清晰地笑起来,像个天使。
揉了揉眼睛,服务生觉得自己应该尽一个社会成员应尽的责任——小弟弟,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哦。
朱厌甜蜜地指了指和尚的背影说——我来找我爸爸。
那个服务生眼珠子差点从脸上跌出来。
爸爸?
接着他就看着这个头发黑亮得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皮肤细腻得像牛奶眼睛眉毛看起来像是画上去的男孩子蹦蹦跳跳地进了酒吧,径直爬到那个看起来从电影片场跑出来的和尚旁边的位子上去。
吧台的座位很高,和尚回头看了看他,伸手抱起他来,安放在皮质的柔软座垫上。
服务生用力搓了几下自己的脸,又挥手给了自己一拳。
痛得捂住面孔蹲下去。
朱厌回头看到了这一幕,笑出声。
妖孽,这清明世界,岂有尔等容身之处!
朱厌懒懒瞄了法海一眼,和尚,你抓鬼抓疯了吧。
呃……法海摸了摸青色头皮,今天连跑了六个场子,操他娘,累死我了。
和尚也是需要吃喝拉撒睡的。所以幸福的生活要靠劳动来创造这个真理,在法海身上一样适用。作为一个具有神学气质与玄学才能的人,法海也曾经在诸如算命、化缘、挂单等职业中做过艰难的抉择。而法海一贯自诩是个注重形象的和尚——虽然我们对于这种衣着秉承混搭风格的人类只能保持沉默以维持风度。
算命难免遭遇风雨,最后落得与当年的老鬼东方一般尘满面鬓如霜的下场,对不起法海这张漂亮的脸也不符合他个性化的美学观念。
化缘更是毫无前途,现代人早就进化得油盐不进冷热不侵,打断四肢都不一定能博取几个硬币,法海毫不犹豫地屏弃了这一选择。
挂单?听闻目下稍微大点儿的庙都要本科文凭,小庙自己都养不活再添个人怕是得集体嚼佛像上的蜘蛛网了。
于是法海毅然决然地奔向了驱邪捉妖的行列。
好在这年头什么都缺,惟独是人多妖多人妖多。
混口饭吃不成问题,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法海喝了口酒,酒杯往吧台上一顿,奶奶的,这什么破酒……喂,小二,上竹叶青!
服务生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这诡异的和尚,眼神忽而惊悚,忽而凝重。
朱厌大笑,看着头上光怪陆离的顶灯都以为自己站在了迷楼。其实那楼,是迷不住人的,只是自己困住了自己。看见时光一去不返,只有自己站在原地,一不小心就迷失在了时间里。
法海也笑,凑过来看朱厌,他说皇上,朱厌……是妖怪啊。可是朱厌……也是你的儿子啊。
朱厌盯着他,然后哐地把剩下的酒都泼在他脸上,温和地笑了笑,和尚,你喝醉了。
饮三千年,醉五百秋罢了……法海脸上的酒淋漓下来,配上低垂的眼眸俨然当年湿鲛绡的泪一般。
爸爸。朱厌轻声说,然后他就想起了萧琰。
喂,借手机用一下。
法海掏出手机,上面赫然还贴着大头贴一枚,粉红色桃心圈出的脸,笑得一脸恶俗。
拨萧琰的号码——关机。
再拨鹿陆的,好在是接通了。
我赚钱啦赚钱啦——
朱厌无奈,翻了个白眼。已经说过很多次这个彩铃早就过时了,不过鹿陆一直没有换。朱厌曾经去过鹿陆的梦境,看见他和萧琰的婚礼,两个人穿着很齐整的西服,背景就是那个很多郁金香的国度。这其实是个很小的梦想,不过梦想始终是梦想。需要很多钱堆砌的梦想。
一次,两次——还是没人接。
朱厌有些担心,再次重拨。
这次接得很快。
谁啊!一通就听见鹿陆怒气冲天的声音。
朱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电话那头诡异的声音,萧琰的声音。萧琰说啊……花仙子……声线微妙,转折委婉,还带着点欲语还休的变化莫测。
呃……朱厌的额角挂下数条黑线,那什么,是我,打扰了,你们继续。说着就要挂,想了想又添上一句,那片山坡十点过后巡警多,你们加快进度啊。
你怕他们担心你?法海挑了挑眉,一脸诡异的神色。
我是来找你拿花仙子的手提包的。
承认关心谁又没什么好丢脸的……法海小声说,看了看朱厌的样子,又缩了回去。小二,结帐!
服务生默默飘过来,眼看着和尚掏出了几张不明年代的破纸,又塞了回去,东翻西翻才翻出新版人民币来,叹了几声这年头真是什么妖怪都有,也只好面带微笑着欢送上帝了。
所以说人生有时就是如此荒谬,比如捉了一辈子妖怪的法海和一个妖怪站在一起,竟然人人都以为他比较像妖怪。
朱厌跟着法海回家,看了看隔壁依旧是一片漆黑,青蛙头闹钟已经叫过了,九点二十几那两人还没回来,估计还在情意绵绵中。
朱厌打开笔记本,插上网线开始上网。
咳咳——
一个陌生号码窜上来要加朱厌为好友,打开资料一看——朱厌就毫不犹豫地点了拒绝。叫做蜜糖小甜甜,还说是个男的。
这边一点就听见卧室里法海鬼叫,我操,朱厌你拒绝了我~
朱厌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没多久萧琰和鹿陆就喜滋滋地把家还,萧琰更是破天荒地对着法海都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欲求很满的花儿。
于是朱厌回家,洗澡,间歇摸摸自己脖颈上紫色珠子,奇怪,最近竟然很长时间没有枉死者,只差一个了。
还差一个了。
第二天朱厌回家上网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很白痴的蜜糖小甜甜头像跳了起来,十分踊跃的样子。
双击。
粉红色的花痴界面,时不时还冒出几个泡泡,大大的字体跳来跳去。
只有一句话。
蜜糖小甜甜说,朱厌,还是要出事了。

我以为在地下封了你一千年,那些戾气灾难能够消弭。朱厌,我错了。
??
这一次,你的饼干筒要满了。说完蜜糖小甜甜就下了线。
朱厌觉得自己应该欢欣鼓舞热血沸腾无比雀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仿佛骨鲠在喉,脖颈间那一条细细尼龙绳子勒住般喘不过气来。
伸手扯住,那是,爸爸第一天见面的时候给他的。
之前那一根经过一千年已经化为灰烬,萧琰——朱厌是不是也把他当成了爸爸呢?
似乎已经习惯了鹿陆去接他幼儿园下课,习惯了坐在公交车上靠着萧琰的身体打盹,习惯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死活挤在两人中间做电灯泡,萧琰买来食物,鹿陆帮他剥开饼干糖果的包装……还习惯了夜晚隔壁房间传来的暧昧声音,走进他们的梦境,其实单纯得像孩子。
朱厌永远都记得他们做的那个在大街上旁若无人亲吻的梦,虽然朱厌在那里面像个饭桶一样只知道吃。
可是这两个爸爸,仿佛已经和之前的那个爸爸一样……不会再离开了吧。
朱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干净,指甲剪得短短,是萧琰精心炮制的结果,他低头帮朱厌剪指甲的时候还会用锉子吧剪刀的刀口锉圆,这样朱厌挠痒痒的时候就不会抓破自己了。
朱厌会一遍吮吸着棒冰,一边看萧琰的颈骨。
支棱出来的部分,白皙得像一截刺身。
手指触到绳子的时候,心底什么弦似乎拨断了一根。
门外忽然鹿陆在大喊大叫,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怎么办?
朱厌不解地伸出头去,就看见鹿陆左手揽住萧琰的脖子右手在用力拉扯那一根粉红色上面画着哆啦a梦的领带,涨红了的面孔还真和花仙子有那么点神似。他仿佛遭遇了泰山压顶般的苦恼,团团转得像只被关在玻璃缝中的苍蝇。
一个人的头昏脑涨,还要闹得全世界都嗡嗡乱叫,不得安生。
朱厌才探了半个脑袋,鹿陆就冲了过来,把整张脸几乎都贴在朱厌鼻尖上大叫——怎么办怎么办朱厌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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