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只知一笑能倾国 不信相看有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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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槿被囚禁在羊房夹道已经三个多月了。
一方斗室,狭隘昏暗,南北不过五步,东西才仅七步。一场大雪过后,囚室中又湿又冷,朱槿被关押时才九月中旬,衣衫单薄,入冬以后气候转寒,这期间又不准外人前来探视,朱槿衣物匮乏,只好整日将棉被裹在身上御寒——饶是如此,仍旧冷得直打哆嗦。
不过他自小就被人欺侮惯了,最懂得安时守份,眼下他不是襄平王,而是戴罪之身,命如草芥,不受狱卒的作贱虐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也不敢随意提什么要求。
好在雪后第二天,就有侍卫送来一个银手炉,说是光武帝特意关照赏赐的,朱槿谢了恩,内心倒也充满感激。那侍卫宽慰他几句,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朱槿也来不及向他打听外面的消息。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朝中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帝宽赦襄平王;但是因为光武帝的圣旨中对朱槿所犯何罪含糊其辞,只笼统地宣称他「忤逆圣意,亵渎君威,暂行羁押,留待明年处置」。众大臣不明就里,云山雾罩一般,那求情的折子也就花样百出,说什么的都有。光武帝跟他们打了几天太极拳,最后不胜其烦,干脆下了一道圣旨:替襄平王开脱者,与之同罪!
如此一来,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再也没有敢为朱槿上表请赦的了。
正月初五这一天,朱槿尚未醒来,鼻子里忽然闻到阵阵浓香,似乎全都是他特别爱吃的几样菜肴,朦胧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咂了咂嘴。接着就有人不断地摇晃他的身子,朱槿半睡半醒之间,正在大流口水,很不耐烦地嘟囔道:「走开,走开,不要吵我。」
谁知那个人不依不饶,狠狠地拧着他的耳朵,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哭腔骂道:「死小猪臭小猪坏小猪!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我来看你了!」
虽然这个声音多日不闻,但是却再熟悉不过了。朱槿听到那一连串的「小猪」,心头一跳,猛地睁开双眼,正看到龙千夷近在咫尺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欢喜,又像是难过。
「难道我真的是在做梦?」朱槿喃喃自语道,想都不想,抓起他的手指就放进嘴里咬了下去——龙千夷开始只觉得手指微微一疼,但是随即又感到一个温暖湿滑的舌头正在舔着自己的指尖,心中陡然一阵慌乱,连忙缩了手,生气地骂道:「臭小猪,你干什么!?」
朱槿傻呼呼地问他:「你痛不痛啊?」
「当然痛了!」龙千夷把手指藏在背后,皱了眉反问道,「你不会咬自己一下试试看啊?」
「那我不是在做梦了!」
朱槿眨了眨眼,似乎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忽然翻身做起,一把将龙千夷紧紧地抱在怀里,喃喃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我想你想得苦……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臭小猪。」
龙千夷低低地骂了一句,但是却并不挣开他的怀抱,反而伸臂将他搂得更紧了。
朱槿喜不自禁,刚想在龙千夷耳边说上几句亲热话儿,可惜旁边有人大煞风景地咳嗽了一声,朱槿别过脸去,这才发现原来丹若正站在囚室门口,外面还有两个金吾卫,抬了一桌酒席在等候进来。
朱槿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挑眉对那两个金吾卫说道:「怎么,皇上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也好,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丹若向旁边让开一步,两个金吾卫抬着酒席放在囚室中央,其中一个面南而立,毫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口谕:今日襄平王生辰,特赐酒席一桌。免跪谢。」
「哦——」
朱槿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光武帝并不想处决他。不由喃喃地说道:「原来今天是我生日,时间过得真快,连我都忘了……难为皇兄他倒还惦记着……」
那两个金吾卫传了旨,便退出囚室。
朱槿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龙千夷说,但是他却先转过头去看着丹若,微笑道:「我不在的时候,府里人都还好吗?」
「好,大家都很好的。」丹若跪下答道,「只是我们心里挂念殿下,皇上却不准人进来探视。莫远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去求金吾卫的指挥使江大人,请他帮忙在皇上面前求情,所以今天丹若才能来见上您一面……」
「皇兄他还是信不过我。」朱槿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丹若,你不就是金吾卫的人吗?何必让莫远去求别人?你要来看我,其实也容易得很!」
「什么!?」
龙千夷一听之下,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看朱槿,又看看丹若,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是你?是你泄漏了朱汶的消息?真的……是你!?」
丹若脸上血色全无,惨白如纸,跪在地上颤声说道:「原来殿下已经猜到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个秘密未必能瞒得过您。」
朱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毫无怒色,不以为意地说道:「关于这件事情呢,我思前想后很久,始终弄不明白一点:为什么皇上那么快就得知了真相呢?除非我身边的人告密以外,别人是无法做到的。再说那天我们刚刚回城就遇上了江朝彦,显然,当时他也是才接到命令,准备出城去拦截我们的。于是我就把小清河畔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重新想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嗯,当我和莫远重新返回树林时,丹若你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而是留在原地等候,莫远的本意是担心你不会武功,暴露了我们的行踪,不过这样一来,你正好就有时间去通风报信了,是不是?」
「殿下,我……我真的对不起你……」丹若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呜咽着说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朱槿道,伸手将龙千夷又拉回怀里,「其实,第一次从江南回来以后我就应该想到的——那天皇兄在崇政殿召见我,本来我应该主动交回调兵令箭才对,可是我当时根本就拿不出来,而皇兄他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这就有点反常了——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皇兄已经知道,令箭并不在我手上,他之所以不让我当场难堪,恐怕也是虑及日后查案的需要,所以才没有急着追讨;反正有千夷在,就有令箭在,想不到却因此在沐园救了我一命。从这一点来说,丹若,我倒应该谢谢你才是。」
朱槿语气平平,毫无讥讽嘲弄之意,彷佛他所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丹若一下子抬起头来。
「殿下,我——」
朱槿微微摇了摇头,体谅地说道:「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职责所在,逼不得已。只是这个秘密,千万不要让莫远知道了。他脾气急躁,说不定会对你动武,假如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不迭的事情来,我是半点都不会吃惊的——丹若,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瞒着他比较好。」
「是……」
丹若心中感动,擦去眼泪,站起身来说道:「殿下一定有很多话要对千夷讲,那我去外面等着你们好了。」
他转身离开囚室,并且没有忘记顺手把门给关起来。
「现在好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朱槿放低声音说道,摸了摸龙千夷的头发,神情里透了几许得意之色,「我要是不这样激他,丹若也不会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我——他陪你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你,免得你给我吃什么『归去来兮散』,也像朱汶那样假死一回,呵呵,看来皇兄他这次也学乖了——咦,千夷,你怎么突然哭了?」
朱槿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泪水正沿着脖颈向下流淌,他想推开龙千夷好好问一问,但是龙千夷死死地搂着朱槿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小猪,你瘦了,抱起来硬硬的,一点也不好玩……今天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害的,我不该去救那个谢不凋,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让他死了算了。」龙千夷抽了几下鼻子,语带哽咽地说道,「可是现在,现在你却被关了起来……我在外面听说,你会被砍头……我不想让你死,一想到你会死我心里就痛……很痛很痛……呜呜……小猪……」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哎,哎,你大概是被阿汶给带坏了,怎么也学他的样子,为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一时间,朱槿有些手足无措,但是在心底深处还有些隐隐约约的高兴,轻轻拍着龙千夷的后背安慰他,说道:「皇兄不一定要杀我的,不然他何必等到今天?把我关在这里养起来,还浪费好多白米呢!呵呵。别哭了,别哭了啊?」
「傻小猪,那个混蛋皇帝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被关押的消息以后,马上去求师傅来替你说情了。」龙千夷抬起头来看着朱槿,眼角处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脸上却已经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这间狭小阴暗的囚室。
朱槿心中一动,低头替他吻去泪水,笑道:「若是你这样来求我,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你摘了。」
他的话原本有几分戏谑,几分赞叹,但是龙千夷却会错了意,皱着眉说道:「师傅起先也不肯帮忙的,他说我是自作自受,你是多管闲事,活该都没有好下场——后来我在师傅门外跪了两天两夜,他还是不肯理我,苍澜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找不到他帮我出主意,当时我一着急,于是就……就做了一件傻事……」龙千夷越说声音越低,脸上流露出三分羞惭,三分骄傲,还有几分阴谋诡计得逞后的自豪。
朱槿听了,好奇心大起,连忙追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傻事?快说啊!」
「嗯……小猪你听了以后可不准笑话我。」龙千夷用眼角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神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我保证绝对不会笑话你。」朱槿对天赌咒发誓,「我要是敢笑话你,我就是一头猪!」
「你本来就是小猪了,发这种誓有什么用啊?」龙千夷不高兴地说道,「可见你已经打算好了,成心想看我的笑话,那我还是不说的好——反正无论如何,师傅最后还是答应我的请求了,于是就写信给那个混蛋皇帝……」
朱槿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手段逼得你师傅回心转意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改变主意的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你说出来我保证不会笑话你的——至于后来又发生了哪些事情,你可以等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龙千夷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架不住朱槿的纠缠追问,终于小声说道:「我在自己的胸口上刺了一刀——」
「什么!?」朱槿惊叫道,「你刚才说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拉住龙千夷的一只胳膊,同时另一只手就去扯他胸前的衣服。
龙千夷急忙向后躲闪,但是两人原本靠得很近,朱槿手快,早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向旁边用力一撕,顿时露出了他胸口的肌肤。
一望之下,朱槿也是又惊又痛。
在龙千夷的心窝处,有一道一寸多长的伤疤,疤痕周围的嫩肉颜色粉红,显然这道疤是新添的,而且当时的伤口必定很深——可见他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演戏给何今非看,而是真正要以死相逼。
「难怪你师傅后来改了主意……」
朱槿伸手抚摸着那道伤疤,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替龙千夷掩好衣领,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问道:「现在还痛么?」
「早就好了呀,一点也不痛了!」龙千夷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师傅那么高明的医术,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虽然当时流了很多血,不过是看上去有点吓人罢了,其实我也知道不会死的,小猪你不用替我担心。」
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是拿性命当儿戏,气得朱槿就想打他,但是又舍不得下手,只能连声反问:「我怎么能不担心?假如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龙千夷无所谓地笑道,「不过是一个小伤口而已,躺几天也就没事了——小猪你瞎紧张什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师傅确实给那个混蛋皇帝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杀你,可是……唉,混蛋皇帝回信倒是很快,师傅看了以后却很生气的样子,我猜大约是他没有答应吧,然后师傅就亲自到京城来找他了。」
朱槿心想:世界上能让皇兄改变主意的,大概也只有何夫子一个人了。这样说来……也许皇兄真的不会杀我了……
可是,可是这个结果却是千夷用他的性命换来的。
他心中百感交集,一股热泪直冲眼眶,喉头一哽,断断续续地说道:「千夷,你这样做太不值得……我不要你为了我死……你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真是笨死了……笨死了!」
「呵呵,当时师傅也骂我是傻瓜一个呢,」龙千夷笑嘻嘻地说道,「可他到底还是答应替你求情了,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小猪,告诉你,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你真的被我害死了,那我继续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了。我宁愿拿自己的一命来换你一命,只要你能活着,我比什么都开心。」
「胡说!」朱槿假装生气,怒道:「谁说是你害我的?明明是我多管闲事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叫我把阿汶带回来的——我可警告你,下不为例,你要是再敢做这种事,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他口吃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龙千夷笑道:「你想怎么样啊?打我**吗?臭小猪,也不看看你的武功那么差劲,肯定不是我的对手,跑又跑不过我,最后吃亏的还不都是你?」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天生就是被我欺负的嘛,你认命吧!」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么无法无天,飞扬跋扈,不懂规矩。」朱槿悄悄擦去眼泪,故意板着脸对他说道,「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好了,你就给我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我真的生气了,把你按倒在床上好好教训一顿!连本带利都跟你算清楚!」
「呵呵,臭小猪,你又做白日梦了。」
龙千夷心地至钝,根本听不出朱槿话中有话,其实是在跟他调戏玩笑,并不是真的要打他。手指忽然触到朱槿身上一个硬硬的东西,奇怪地问道:「咦,小猪,你在身上藏了什么?」
「啊……」
朱槿伸手一摸,忍不住也脸红了,笑着说道:「这是一样好东西,不如你来猜猜看,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猜得出来!」龙千夷叫道,「死小猪!不许你卖关子,快点拿出来!」
「不给!」朱槿死死地捂住了衣服,一边躲闪,一边说道,「这东西可是个宝贝,不能让你看见!」
「小气!我偏要看!」龙千夷扯着朱槿的衣服,动手去抢,朱槿不断向后躲闪,两个人又笑又闹,滚成一团。
「不给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要看要看要看偏偏要看!」
龙千夷一下子将朱槿扑倒在床上,压住了他的肩膀,同时骑在朱槿肚子上,把手一伸,盛气凌人地说道,「不许藏!快点给我拿出来!不然我就坐着不起来了!臭小猪!」
「唉——!难不成我真是被你欺压的命?就这样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吗?」朱槿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子下边拿出紧紧握住的拳头,在龙千夷面前伸展开来,笑着说道:「你看——就是这个。」
出现在他掌心里的,是一枚圆圆的铁莲子。
「咦?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龙千夷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奇怪地问道,「小猪,这不是我的暗器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可不是普通的铁莲子啊,你看,它里面还有字画呢。」
龙千夷也认出来了,更加奇怪,朱槿笑着解释说:「它是我从阿汶那里抢来的。你只留给我这么一样东西,所以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虽然你把我的名字写得那么丑,小猪也画得特别难看,可我还是喜欢得要命,天天都带在身上,甚至打算将来用它陪葬呢。」

「臭小猪,不许你胡说八道。」
龙千夷把铁莲子还给朱槿,轻轻地打了他一掌,但是他自己却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随即把脸埋在朱槿胸口上,声音闷闷地说道:「你不会死的,我也不要你死……以后你可以教我写字,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名字写得像你一样好看……我给你刻许多许多小猪,每一只都像你这么傻里傻气的……」
朱槿抱着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小声说道:「你、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去?这样压着我,我、我倒是很高兴啦,只可惜有点喘不过气来,胸口憋得难受——」
「啊,对不起,我忘了。」龙千夷一骨碌从朱槿身上翻下来,笑嘻嘻地说:「因为压着你挺舒服的。」
「那改天换你在下面,你就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了。」朱槿嘟嘟囔囔地坐起来,一转眼看到光武帝赏赐的酒席还摆在旁边,顿时感觉腹中饥饿,对龙千夷说道:「你要不要喝酒?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你能进来陪我,我觉得最开心不过了。」他抓起筷子吃了一口,皱眉道:「可惜菜都凉了。」
「菜凉了也好吃。」龙千夷也拿起一双筷子,笑着说道:「小猪猪,你一定想不到,要不是今天你过生日,我也不能进来看你,这可是师傅跟那个混蛋皇帝要求的——」
话刚说到这里,囚室的门被人打开了,丹若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歉疚的神色。「对不起,殿下,时辰到了。刚才他们已经来催过三次,都被我挡了回去——不过现在……现在千夷他必须得走了。」
「是吗?」
朱槿失望地放下筷子,看了龙千夷一眼,他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连筷子掉在地上都没有发觉。朱槿转过身去,强忍着心中的不舍,挥了挥手,决然说道:「那你就走吧!以后……以后也不用再来看我了。」
「小猪猪——」
龙千夷扁着嘴好像要哭,磨磨蹭蹭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跟朱槿说,碍于丹若在旁边站着,又不方便直接地说出来,他眉头皱了一下,立刻就有了主意。
「我不想跟你分开——呜呜……」
龙千夷从背后抱住朱槿,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好不伤心。
朱槿不得不转过身来安慰他。但是很快,朱槿惊讶地发现,龙千夷的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没有,虽然喊的声音很大,但他分明是在装哭。
「这……千夷,你怎么……」
龙千夷对朱槿眨了一下眼,显然是别有用意。
朱槿只得配合他演戏,装模作样地拍着龙千夷的后背,劝解道:「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啊?你哭起来很难看的,像个丑八怪……嘶——」
朱槿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舌头差点没叫出声来。
——刚刚龙千夷在朱槿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嫌他笑话自己哭相难看,疼得朱槿龇牙咧嘴,险些当场拆穿西洋镜。
龙千夷扑在朱槿怀里,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呜呜……臭小猪……我不要离开你……呜呜……臭小猪……」
朱槿心想:「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分明痛得半死的那个人是我,为什么倒要我反过来安慰你呢?好没道理!」忽然龙千夷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如果混蛋皇帝赐你死,记住一定要喝那杯毒酒!」
龙千夷说这句话时,声音放得很低,又夹杂在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若不是朱槿离得近,根本就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丹若那自然是更不用说了。龙千夷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他半点也没有觉察到,反而在心中充满了同情,有意耽搁,好让他和朱槿再多聚片刻。
龙千夷说完最重要的一句话,又假哭了几声,擦擦眼睛,装作是抹去脸上的泪水。还没等朱槿回过神来,他已经拉着丹若转身向外走了——关上牢门前的一刹那,龙千夷忽然掉过头去,吐了吐舌头,冲着朱槿扮个鬼脸,神态中满是顽皮之色。
厚重的牢门「咔嚓」一声关上了,剩下朱槿一个人站在原地。
刚才被龙千夷拧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他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好拚命地忍着。同时不由自主地想到龙千夷最后的那个眼神,心中又涌起了一阵阵幸福甜蜜的感觉。
长乐四年的正月还没过完一半,已经连续下了三场大雪。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也许今年的庄稼可以期望一个不错的收成;但是对于久经宦海沉浮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从正月初八起,光武帝连续下了好几道圣旨,先是宣布今年将要北上秋狩的计划,接着又与蒙古左贤王渥巴汗约定,「三月会猎于卢龙,商谈国事,永缔盟好之约」——这话表面上说得客气,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会猎云云,不过是个托辞,摆出这个阵势来,分明是要跟渥巴汗举行谈判了。
正月初九,光武帝又下诏六部,共议北狩军饷。因国库银账不符,户部尚书韦绍邦锒铛入狱,随即赐死;然后又查出军饷亏空,兵部尚书邵良裕畏罪自杀。光武帝龙颜震怒,下旨将户部和兵部的左右侍郎全部撤职查办,监察院有失督察之职,左右都御史降职两级,留用察看,以观后效。
三天之内,连续死了两位一品大员,关押了四位二品高官,连不相干的左右都御史也受到牵连。一时间,京城里的大小官吏人人自危,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襄平王因罪被赐死的消息,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圣旨中宣布了朱槿的罪名,称他「私纵钦犯,骄横自满」,至于那个钦犯到底是谁,却是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但是,好像也没有几个人去格外关注这件事情。
正月十二,光武帝再下一道圣旨,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严令禁止大户私吞兼并,核准奴役人口,不得隐匿瞒报;同时还宣布免去「靖难」之役中受灾尤为严重的七省赋税。
正月十三,圣旨又下,特开长乐恩科,不论贩夫走卒,甚至在籍官奴私隶,皆可参试,凡乡试得中者,一律免去奴隶身份,永远脱籍。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槿对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他印象中只记得,自己喝下那杯毒酒以后,就觉得困乏无比,然后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不在羊房夹道的囚室之中了。
他躺在一张很普通的床上,身上还盖了一条棉被,看上去半新不旧的,朱槿挑剔地皱了皱眉。不过,他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关押了三个多月,几乎没有洗过澡,早就变成一只货真价实的「臭小猪」了。
朱槿叹了口气坐起来,挑开青布床帏,看见房子角落里生着一个火炉,炉火熊熊,燃得正旺。难怪他睡梦中觉得格外暖和。炉子上烧的一大壶热水就要开了,水汽直往上冒,发出轻微的响声。
房中陈设相当简陋,除了一套粗制桌椅之外,别无其它陈设,墙壁上挂着几幅被烟熏黑了的年画,大红大绿,显得热闹而俗气。
朱槿心想:「奇怪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呢?看起来好像是个小客栈。唉,可惜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到怀中摸了摸,龙千夷的那枚铁莲子还在,又觉得心中安稳下来。
他撑着床板,摇摇晃晃地离开被褥,这才发现自己身子虚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千夷又不知道去了哪哩,我猜这一定是他搞的把戏……原来他那个『归去来兮散』竟然是甜的,难怪混在菊花酒里尝不出来——」
朱槿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青蓝淡染,应该是刚刚天黑不久。他禁不住有些抱怨地想道:「千夷把我从牢里弄出来,就撇在一边不管了,自己跑出去玩也不叫醒我,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打他一顿……算了,干脆不理他好了,让他知道小猪也是会生气的……还是不行,最好他能老老实实地让我亲几下,那我就原谅他……」
没等朱槿想好究竟要怎么办,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龙千夷手上拿着一套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朱槿坐在椅子上,正在生闷气。
龙千夷欢呼一声,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笑着说道:「小懒猪,你可算是醒过来了!都睡了两天啦!」
朱槿乍一见他,也是惊喜万分,好像本来有许多许多话要说的,但是却一下子全都忘记了。强行抑制抱住他冲动,故意板起脸孔,不悦地哼道:「原来你也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抛下我不管了呢,就知道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也不叫我一声。」
龙千夷看着他满脸哀怨,有些委屈地解释道:「我去给你买衣服了嘛……你看,做工很精细,我猜你大概会喜欢的。」他把手里拿的几件内衣和长袍一齐交到朱槿手上,催促道:「小猪,你快点洗个澡,换上新衣服,我们好出去玩,嗯……说不定在回镜湖以前,还能见一见你那个皇帝哥哥呢!」
「咦?这话怎么说?」
朱槿一听说可以洗澡,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马上动手脱衣服;后来听到龙千夷提起光武帝,就停下了动作,奇怪地问道:「千夷,莫非你又想偷偷溜进宫去?我看还是不要了吧,这几天宫里一定戒备森严,不容易闯进去的。再说……再说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去见皇兄可有点不太方便呐,不如我们悄悄地回江南去算了……」
「呵呵,今天是元宵节,傻小猪,难道你忘了吗?」龙千夷捏了捏他的鼻子,笑嘻嘻地说道,「我看你大概是睡胡涂了吧?真是一只小懒猪!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放花灯,我刚才听他们讲,今天皇帝要带着皇后和贵妃娘娘们游览皇城,说是什么『鱼民同乐』——我也不太懂,这跟鱼有什么关系?难道京城里过元宵节不吃鱼吗?反正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所以啊,你可以趁机见见那个混蛋皇帝……」
朱槿正在宽衣解带,偶然听到龙千夷在一旁乱解成语,笑得几乎瘫软了,倒在椅子里直不起腰来。
「喂,你倒是快点脱衣服啊!笑什么笑!臭小猪!」龙千夷推了他一把,「你真的不想见那个混蛋皇帝啦?」
「当然想啊——」朱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可、可我实在是动不了啦……」
「哼,臭小猪,你又耍赖。」龙千夷把炉子上的热水倒进一只大木桶,试了试水温,然后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将朱槿的衣服扒光,倒提着扔进桶里,「你身上都有跳蚤了,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咬了我好几个包。」
朱槿猝不及防,头下脚上地落进水中,险些被活活呛死。好不容易他才缓过气来,坐在木桶里,一边喘气一边问道:「奇怪了,我身上的跳蚤怎么会咬到你?难道是跳蚤们闻着你皮嫩肉香,所以才特意搬了家?」
「胡说八道!因为我跟你睡在一起啊!」龙千夷用水瓢敲了朱槿一下,自然而然地说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嘛,租不起大房间,没办法,只好跟你挤在一张床上了。」
「这几天你都跟我睡在一张床上?」朱槿笑道,「你没趁着我昏睡不醒的时候动什么歪脑筋吧?我长得这么风流英俊,仪表翩翩,想打我主意的人可不少呢!要是你对我做过什么坏事,最好赶快老实地承认,我就饶了你。」
「瞎说,我才没有碰过你呢!明明是你抱着我不放的!」龙千夷随口反驳,舀起一瓢热水淋在朱槿头上。房中水汽弥漫,他也觉得好像有点闷热,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朱槿趁机反问:「那你脸红个什么劲?分明是做贼心虚了。」
「我没有脸红……」龙千夷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叫道:「喂喂喂!臭小猪你干什么!」
朱槿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进木桶里,放声大笑:「反正你也陪我睡过了,一起洗个澡又有什么关系!」
花弄影,月流辉,灯如昼,烛龙火树争驰逐。几多佳人嘻笑,公子游冶,暗香浮动,簇带争济楚。
朱槿和龙千夷洗过澡,又换了衣服,两个人随便吃了些东西,手拉着手跑到街上去,混在拥挤的人群中,并肩赏灯。
元宵之夜,金吾不禁。整个京师倾城而出,人来人往,穿梭如织,倒也没有谁去特别注意他们。
一路上,凡是看到有趣的灯谜朱槿就停下来猜上一猜,赢到好玩的东西,朱槿就交给龙千夷抱着,若是好吃的东西,就两个人当场分了吃。
正在玩得开心,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喊道:「皇上的銮驾过来了!皇后娘娘的凤驾也来了!大家快去看哟!」
人群里轰然一声欢呼,紧接着就不断地向前涌去。人推人,人挤人,人挨人,摩肩接踵;朱槿和龙千夷被这股人流挟裹着,也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幸好两人始终拉着手,没有被冲散了。
眼看着日旗、月旗、蟠龙旗、舞凤旗、飞虎旗、豹条旗、金瓜锤、银月戟,朝天镫……一队队仪仗顺次过去,幢节玲珑,令人眼花?
乱。许多人都伸长了脖子,踮起脚跟,眼巴巴地盼着,想要看看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但是朱槿却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头而已,随后还有导驾的官员,奏乐的宫廷乐队,护驾的金吾卫,还有手捧香案的供奉内官,掌扇的宫女……
等到这些人都慢慢吞吞地走过去,起码也需要半个多时辰。
他拉了一下龙千夷的袖子,在他耳边彽声说道:「不如我们回去吧。今天也玩得尽兴了,再没什么可看的了。」
「可是你不想看一眼皇上吗?」龙千夷眼睛睁得大大的,迷惑不解地望着朱槿,「你不是说他待你很好吗?至少再见他一面吧,以后……
以后我们回到青龙岛,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小猪,你会不会想念他?」
朱槿听了这几句话,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内心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他紧紧握住龙千夷的手,总算觉得在红尘纷扰中有了一点点依靠——一旦抓住了,就绝不想放弃的依靠。
「那好,我们就再等一会。」
皇帝的御辇终于缓缓地驶近了。
朱槿远远望见朱棠端坐在杏黄罗盖伞下,冠带庄严,锦绣辉煌;但是他容颜清减,双眉微蹙,对周围的欢呼声充耳不闻,似乎心中若有所思。
朱槿想起小时候和朱棠一起读书嬉戏,他总是护着自己,把好吃的点心留给自己;因为贪玩背不出书来,太傅常常责打他,也多半是朱棠挺身而出,替他受过……一幕幕往事如烟云过眼,今日一别,恐怕此生此世再也不能相见,朱槿心中一酸,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龙千夷在旁边察言观色,已经知道朱槿的心意,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朱棠虽然为人阴狠刻忌,但是他对朱槿总还顾念几分兄弟之情,否则也不会网开一面放他走了。
朱槿望着渐渐远去的车辇,只是一个劲地发呆,龙千夷在他旁边叹了口气,故意说道:「可惜呀可惜,要是你乖乖地做什么襄平王,不跟着我胡闹惹事,激恼了你那个皇帝哥哥,到今天就会有许多像皇后娘娘一样的美人儿陪着你,随便你喜欢哪一个。」
朱槿听了他的话,随即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状似惋惜无比。
龙千夷秀眉一挑,双眼圆瞪,似乎立刻就要发作,谁知朱槿望着他微微一笑,轻轻说道:「世上的美人再多,我心里却只喜欢你一个。」
「哼,算你聪明。」龙千夷听了朱槿的话,心中得意,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说道:「看在今天过节的份上,这顿打先记下了,将来若是你有半点反悔,我便和你新帐老帐一起算!」
朱槿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将龙千夷拉入怀中,却把嘴唇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这么厉害,小猪怎么敢反悔呢?我保证一辈子都心甘情愿地陪着你,但是却不准你不要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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