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衣袂障风金缕细 剑锋横雪玉鞘寒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龙千夷拿了朱槿写好的信,叫来一个普通渔民打扮的青年,派他把信送到客栈去,亲手交给朱槿的侍从丹若。
那青年答应了,正要转身离去,忽然龙千夷喊道:“郝大哥,你等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竹简交给他,朱槿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见那竹简上烙着一条青色的小龙。
龙千夷道:“郝大哥,你传我的令下去,这件事关系到苍澜的性命,让沿途二十四个分舵舵主派人护送——如果有人拦路阻挡,一律格杀勿论!”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坚如钢铁,朱槿在一旁听了,也是心中一寒。
那青年躬身接过青龙令,向龙千夷施了一礼,转身去了。
朱槿对龙千夷说道:“真看不出来,你的势力不容小觑,那么多人都听你号令。昨天我还在奇怪,为什么你年纪不大他们反而都叫你老大?连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阎老九,对你也是恭恭敬敬的。现在看起来,是我低估了你。”
龙千夷微微一笑,说道:“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是我吹牛说大话,在整个江南八省地面上,还没有几个人敢惹我的——否则我一出手就劫了朝廷十万两黄金,绿林道上消息最灵通,哪个山寨不眼红的想要分一杯羹?可惜他们都没那个胆子,不然这里早就热闹起来了。别的不说,阎九以前就是个江洋大盗,杀人放火在他眼里那是天经地义。”
朱槿道:“如此说来,恐怕连官府也不是你的对手了——那你何必又要偷我的调兵令箭,难道你还怕我不成?”
龙千夷摇头道:“我说了,偷你令箭不过是顺手牵羊,本来想玩几天就还你的,可是苍澜知道以后,说那东西将来可能会有用处,先替我收着了。所以,现在令箭不在我手上,就算你想要回去也是白搭。”
朱槿苦笑道:“我说了想要回去的话吗?你若喜欢,只管拿去玩便是,万一将来我皇兄追究起丢失令箭的责任,无非是砍我脑袋而已。哈哈,小事,小事一桩。”
龙千夷咧嘴笑道:“你放心,那令箭将来我一定还你,不会让你这只小猪掉脑袋的!”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房门被人撞开,余老三站在门口,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龙千夷一眼看见他,不悦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叫你去村子里望风的吗?擅离职守该当何罪,你心里很清楚吧?”
余老三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大!不,不好了,出事了!”
龙千夷见他神色慌张,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急忙问道:“倒底怎么了?你喘口气,慢慢说,给我说清楚一点!”
余老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湖边几个村子里突然闹起了瘟疫!从前天到现在,已经连续死了十七八个人了!”
“瘟疫?!”
龙千夷听到这两个字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一把抓住余老三的胸前衣服,连声问道:“死的人都有谁?死前是什么模样?他们的尸体都在哪里?”
余老三说道:“俺也不太清楚。今天早上刚一进村子,就听见有人家里办丧事,俺没当回事,心想哪天不生人,哪天不死人,有什么稀奇的;谁知已经过了中午,还不断有出殡的,俺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周围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原来这三天来,几个村子里闹瘟疫,一直不断的有人死,有几家根本是灭门惨祸,全家老小一个不剩!俺一听情形不大对头,就连忙跑回来报告了!”
龙千夷急道:“那些染了瘟疫的人都是什么样子?村里的郎中呢?他怎么说?”
“染了瘟疫的人是个什么样子俺没见到。听说有吐血的,有发斑的,还有四肢抽搐,人事不知的——老大,您别再提那个鬼郎中了!”余老三不满地说道,“听说头一天他还稳坐钓鱼台,在家里给人看病开方抓药,可是病人喝了他的药照死不误,第二天再去找他,居然连影子也不见了——原来他见瘟疫来势凶猛,害怕传染到自己,全家都已经连夜搬走了!”
“可恶!”
龙千夷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把朱槿和余老三都吓了一大跳,他怒气冲冲地说道:“此人该杀!他怎么敢撇下村民独自逃走?”
“那现在怎么办呢?老大。”余老三看着龙千夷,眼神里全是希望,“您要是再不去救人,说不定那几个渔村的人都要死光光了!”
“这还用你废话?”龙千夷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先回村子里,通知他们,凡是家里有病人的,一律不准出门,免得大家互相传染,那可就真糟了——还有,立刻在村子外边腾出一间空房,把病人集中起来,我去药庐收拾几样药材,随后就到!”
余老三答应着飞奔而去。
朱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连忙对龙千夷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碍手碍脚的,又帮不上忙,”龙千夷皱眉道:“你不是打算趁机逃走吧?”
“我就是想去给你帮忙嘛。”朱槿颇有几分委屈地说道,“我的令箭还在苍澜那里,就算是逃走了也没用啊,这是要掉脑袋的罪名,我可不想别人都知道——我那几个堂兄弟,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万一不小心被他们得知了这件事情,他们一定要拿来当做借口,非逼着皇兄杀了我不可!”
“那你就不怕染上瘟疫,一命呜呼吗?”龙千夷反问道。
朱槿拍着胸口道:“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假如我真的染上了瘟疫,你还会见死不救吗?连太医院的御医都不如你手段高明,我当然用不着担心!”
龙千夷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说道:“那好吧。看在这次你主动帮忙的份上,等雪莲一送到,我就去跟苍澜说,让他把调兵令箭还给你。”
朱槿闻言喜道:“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这个买卖做得不吃亏!”
龙千夷忽然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绕着他转了一圈,朱槿奇道:“你看什么?”龙千夷并不回答,只说了句:“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便推门出去了。
时间不长,他果然回来了,背着一个药囊,手上还搭着一件青布长衫,对朱槿说道:“这是苍澜的衣服,我看你们两个身量差不多,应该穿着合适,快把你身上这件袍子换下来。”
朱槿身上原来穿的是织锦长袍,经过一个晚上折腾,早就变得又脏又皱,可惜身为俘虏,也不敢提什么要求,如今龙千夷主动要他换衣服,正合心意。连忙接了过来,脱去锦袍,换上布衫。果然长短肥瘦甚是合身。
龙千夷在一旁笑道:“你穿了这样普通的衣服,却戴着一顶金冠束发,头上还有那么大的一颗明珠,看起来可就有些太离谱啦!”
朱槿一想不错,连忙摘了金冠抹额,随手扔在桌上,龙千夷拿了一根木簪,替他别好头发,上下审视几眼,满意地道:“现在这个样子还差不多,看起来跟个乡村秀才似的,如果我说你是什么襄平郡王,保证打死别人也不会相信。”
朱槿这才明白龙千夷要自己换装的深意,原来是怕暴露了身份,不由得暗中佩服他心思机敏,考虑周到。
当下两人立即动身赶往镜湖边上的渔村。
仍然是龙千夷撑着小舟,不过这一次,朱槿没有被蒙上眼睛。想来是因为他主动提出要帮忙,又保证了不会逃走,给了龙千夷一个大大的好印象。
此番朱槿坐在船头,比之昨夜被困舱底的滋味大是不同。放眼望去,镜湖烟波浩淼,水面开阔,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龙千夷划着小船在芦苇荡中穿梭自如,起初朱槿未曾留意,待到稍加观察,他这才发现,貌似寻常的水面上居然暗藏玄机。
东一丛、西一簇的芦苇粗看杂乱无章,水道纵横八岔,正当芦花渐欲迷人眼时,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出口往往藏在令人决然想不到的地方。
他越观察越是心惊,显然,这些芦苇都不是野生土长的,而是有人刻意利用它们布成了阵势,用来防御外敌入侵。龙千夷对水道走向自是了如指掌,他也不看路,只管坐在船尾划着小舟前行。起初朱槿尚能分辨方位,待到后来,渐渐迷失了方向,竟然不辨东西南北。
龙千夷忽然对他笑道:“喂,小猪猪,你东张西望了大半天,可曾看出什么奥妙来?”
朱槿知道瞒不过他,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我一直在想,幸好你路上偷了我的令箭,不然我一到秀水县,必定从附近调兵来围剿你的水寨,非得全军覆灭不可——单单是这芦苇阵,我自问就无法通过。”
龙千夷得意道:“算你聪明。不过你只看到了水面上的阵势,却不知道水下也暗藏杀机——在几处紧要的岔道水底都装了铁丝排网,上面全是锋利无比的倒钩,只要沾上便是死路一条,任凭你水性通天,也插翅难逃。”
朱槿苦笑道:“我刚才正在想,就算水面没有路,说不定可以从水下通过,想不到你早就提防着了——看起来,还是你棋高一着。佩服,佩服。”朱槿说罢,隔着船舱向龙千夷拱了拱手,赞他聪明。
龙千夷笑道:“你少给我灌**汤,我才不会上当呢!再说这里的一切机关布置,全都是苍澜一手策划的——我学了师傅的武功医术,他就学机关阵法,虽说苍澜一点武功也不会,可是在江湖上提起‘苍山白虎’,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了他的。”
朱槿奇道:“想不到苍澜竟有这样的本事!我可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龙千夷听了他的语气,意似不信,于是便道:“我给你说一件事情,你就知道苍澜的厉害了。”
“我记得七岁那一年,师傅刚刚开始教我轻功,第一天我便轻轻松松追到了一只小老鼠,心里高兴,就倒提着它的尾巴去找苍澜——那时他正在演习行兵布阵。”
青龙岛的影子在身后渐渐远去,龙千夷看着湖水慢慢说道:“苍澜随手从地上捡了一堆小石子,布成一个阵式,内外共有八个门,他教我把老鼠从生门放进去,那只老鼠在阵里绕了几个圈子,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就出来了;再从死门放进去,那只老鼠就像迷了路一样,怎么绕也没法爬出来——等我出去玩到天黑,想起那只小老鼠再去看时,发现它已经累死在苍澜布下的阵里了。”
朱槿听了他的话,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以前读到杜子美的诗句,赞扬诸葛亮聪明绝特,智慧非凡,说他“功盖三分国,
名成八阵图”,我一直以为那不过一种传说而已,被后人夸大了的事情,不足为信,想不到世上竟然真有此等能人异士!”
龙千夷笑道:“我说过,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朱槿问道:“日后能不能找个机会,让我拜见一下你的师傅?我实在对他老人家好奇得很!”
龙千夷道:“那可不行!我师傅从来不见外人,连我也不准轻易去打扰他,你就别做梦了。”
朱槿叹了口气,说道:“我猜也是如此。不过既然已经领教了你和苍澜的手段,我想你师傅他老人家一定更加厉害十倍,就算不是神仙在世,可也差不多了。”
龙千夷道:“你这几句话,虽然有当面吹捧之嫌,却也和事实相去不远——看!前面就是村子里泊船的码头了,你快些收拾好药囊,我们准备下船!”
朱槿不敢怠慢,连忙背起药囊,正要下船,忽然衣袖被龙千夷扯住了。
“你等一下。”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瓷瓶,揭去封口,倒出一粒紫色的药丸来,对朱槿说道:“这是白花紫露丸,你含在舌下慢慢化开,能避一切疫疠瘴气。”
朱槿接过药丸,看也不看,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
龙千夷笑了一笑,问道:“小猪猪,你不怕我给你吃的是毒药吗?”
朱槿摇头道:“假如你真要我死,那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我想,你一定舍不得我就这么轻易死了的。”
龙千夷想不到他会如此笃定,微微一愣,随即脸红了起来,哼了一声“胡说八道”,随即跳下小船,头也不回地向村子里走去。
朱槿在后面追着喊:“喂!你等等我呀!我的轻功可比不上你!我走不了那么快的!”
龙千夷只当没听见,反而跑得更快了。
不一刻,两人先后到达村外,余老三已经派人提前做好了准备,把几个重病号都安置在一个闲置的空屋里。龙千夷拿出几瓶白花紫露丸,要他和几个手下每人先吃一粒,再把剩下的分发给其余村民,余老三接过药瓶,连忙去了。
村子里的人听说青龙岛的神医少侠亲自来义诊,个个争先恐后,不管是瘟疫还是伤寒,都抢着要看病,幸好有里正保长在一旁维持秩序,否则非乱了套不可。
龙千夷一边诊治病人,一边就配好了药方,叫朱槿在外面架起一口铁锅,用来熬煮草药。他带的药材本来也不是很多,很快用去了一大半。
待到诊治完几个神昏抽搐的病人,龙千夷招手叫过正在忙着煎药的朱槿,对他说道:“我说一个药方,你写下来,叫余老三拿去城里的济生堂配药,不然我们带的药恐怕支撑不到天黑了。”
朱槿连忙跟里正要来纸笔,凝神侧耳,听龙千夷说出一个古怪的药方来:
石膏八两、犀角六钱、川连五钱
生地六钱、栀子六钱、桔梗三钱、黄芩四钱、知母六钱、赤芍三钱、玄参六钱、连翘四钱、竹叶四钱、丹皮三钱、甘草一钱
“好了,就是这些,余老三,你拿了这个方子,去体仁堂抓五十……不,八十副药来,告诉掌柜的,就写我们账上,以后再跟他结算。”
余老三领命,飞也似的去了。
朱槿刚刚放下纸笔,里正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对龙千夷说道:“少侠,外面有个孩子病得厉害,务必请您出去给看一眼。”
龙千夷二话不说便走到门外。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一见了龙千夷就跪下了,连声哭道:“求神医救救我的孙女!”
龙千夷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看那小女孩时,鼻翼翕张,喘得厉害,龙千夷皱了皱眉,问道:“她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老太婆一边哭一边答道:“前天她叔叔从外面做工回来,买了二斤盐水虾,这孩子好久没见荤腥了,竟然背着大人全都吃了下去……呜呜……结果,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呜呜……我们家太穷了,先前村里的郎中嫌我们拿不出诊金,说什么也不肯诊治……呜呜……求神医救孩子一命,老太婆回去给您立长生牌位……”
龙千夷听了之后沉吟不语,朱槿以为他治不了此症,在旁边出馊主意道:“看起来这是哮喘之疾,跟我三叔的病一模一样!他每天早晚吃一粒大定风珠……”
“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冒充内行!”龙千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问里正,道:“村里有人种甜瓜吗?”
里正连忙点头答道:“有,有的!西边沙地上老张家种了三亩甜瓜……”
“那好,你立刻跟他要七枚瓜蒂来!”龙千夷吩咐道,“越快越好!”
里正去了不多时辰,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捧来一大把甜瓜蒂。
龙千夷叫朱槿把瓜蒂研成粗末,用半茶杯冷水调了,将上层清液过滤出来,给那小女孩喝下去。
朱槿手脚很快,龙千夷刚刚说完,他就弄好了。那小女孩才喝了一口瓜蒂水,立刻吐出许多粘痰,随即就不怎么大喘了。
龙千夷轻松地拍了拍手,说道:“应该无大碍了,小猪,你看着她,万一要是再喘起来,就把瓜蒂水再给她喝一小口——这东西催吐很厉害,所以也不要喝太多。”
朱槿答应着,看那小女孩时,双眼似闭非闭,朦胧欲睡。朱槿心想,你这小丫头倒也算得上是洪福齐天,竟要我一个堂堂小郡王亲自来照料你,恐怕连皇上都没享受过这份待遇——若不是看在千夷的面子上,我才不要管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呢!
虽然龙千夷聪明过人,却哪里能猜得到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光景,那小女孩果然又开始喘起来了,只不过这一次发作不像刚才那么厉害,朱槿按照龙千夷的吩咐,给她喂了一小口瓜蒂水,正在擦拭嘴角时,只见余老三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口中大叫道:“老大!老大!快出来!”

话音未落,龙千夷便从屋内跃了出来,问道:“叫你配的药都拿来了吗?”
余老三两手空空,无可奈何地答道:“没有!体仁堂的掌柜死活都不肯卖药给我!”
“为什么?”朱槿奇道,“药铺不卖药,莫非是想收摊不干了?”
余老三道:“那倒不是。我把药方给柜台上的学徒看了,他说分量不对,吃下去要死人的,不肯卖药给我,没办法,我只好叫了掌柜的出来,谁知他也是连连摇头,说一定是把份量写错了,石膏八钱误写成了八两,犀角八分写成了八钱,这么凉的药吃下去,不出人命才怪!我好说歹说他一口咬定了就是不肯卖,我只好回来了……”
龙千夷不悦道:“你没跟掌柜的说那是我开出来的药方?他连我都信不过了?”
“怎么没说!”余老三道,“可是体仁堂掌柜的认识您的笔迹,他说这药方的笔迹不对,明显是冒充的!”
龙千夷一想,药方是朱槿记下来的,他写得一笔端正秀丽的小楷,和自己蚯蚓爬似的笔迹大为不同,倒也不能完全怪到别人头上。
他略一转念,已经有了计较,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铁莲子。这莲子和一般的暗器不同,中间是空的,外面有隐藏的机关,只要用力一捏就可以打开,里面可以盛放急救止血的药粉——不消说,这自然是苍澜的巧妙设计。
龙千夷将莲子中的黄色药粉全都倒了出来,将那张药方放进去,交给余老三,说道:“你把这个给体仁堂掌柜的看,他知道怎么打开——如果这一次还不肯卖药给你,我亲自去找他算账!”
余老三咧嘴笑道:“掌柜的见了这枚铁莲子,一定吓得屁滚尿流,不要说石膏,恐怕连砒霜也敢卖了!”
龙千夷瞪了他一眼,道:“废话少说,快去快回!这里还有好几十号病人等着呢!”
龙千夷开的方子灵效无比,一碗汤药灌下去,那几个高烧昏迷的病人就止住了抽搐,神智渐渐清醒,连体温也降了下来。
朱槿忙活了大半天,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一把。
虽然他是第一次救助病患,但是瞧了这种情形,却也知道危急关头已过,心中高兴,忍不住对龙千夷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你的医术竟然如此高明,其实刚才我还有一点点心存疑虑,现在看来,就算太医院的医正他也该跟你叫一声师傅才是。”
龙千夷却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说道:“你就别在那里说风凉话寒碜我啦!其实我师傅早就提醒过,‘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可惜我没把他老人家这句教诲当回事,再加上苍澜病重,你又一直追到镜湖来,我早就把这件事情完全丢到了脑后,所以才闹得今天这样手忙脚乱。”
说话间天色已晚,朱槿问道:“我们还回岛上去吗?”
龙千夷道:“恐怕今晚不行。有几个病人的脉象不稳,我要在这里守着,以免出了什么意外,你若是累了,不妨回去睡觉,我叫余老三送你,另外安排住处。”
朱槿忙道:“我不累,一点也不累,哈哈,无论如何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嗯……免得临时人手不够。”
龙千夷想了一想,同意道:“好吧,不过你还是先去休息,等到了后半夜再来替换我,大家轮流守夜。”
朱槿听他说得有理,只好答应了。
里正安排他住在村中祠堂的偏房里。
朱槿生性疏淡,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压下来,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加上又忙碌了整整一天,所以脑袋刚刚沾到枕头便睡着了。
到了中夜,他突然从梦中惊醒,正在奇怪是什么东西打扰了他的睡眠,耳听得窗户上有轻微的剥啄之声,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借着月光看得十分清楚。
朱槿以为是龙千夷派人来叫他换班,连忙从床上跳了下来,鞋子也顾不上穿,赤脚走到窗前,问道:“谁?有事吗?”
窗外那人低声道:“是我。殿下,请把窗子打开。”
“莫雪?”
朱槿吃了一惊,万万料想不到莫雪竟然能寻到此地,连忙拔起销子,打开窗户。莫雪轻轻一跃,如飞花落地悄然无声,已经进了祠堂。
“殿下,莫雪无能,让您受苦了!”
他说着就要跪下请罪,朱槿连忙伸手拦住了,笑着问他:“莫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现在先不忙解释,殿下,快点跟我离开这里!”
莫雪抓着朱槿的胳膊想往外走,朱槿却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不行,我还不能离开。”
他的态度无比坚决,不容置喙。
“为什么?!”莫雪很不理解朱槿的想法,又是焦急,又是担忧,“殿下,您知道绑架您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朱槿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了——那个人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劫去漕银又偷了令箭的龙千夷!”
“可是您未必知道他的底细!”莫雪急道,“这个龙千夷不仅是水上大盗,而且和一些江湖帮派互相勾结,他的势力很大!”
朱槿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虽然只有一天的功夫,我也了解到不少情况呢!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莫雪急得直跺脚,劝道:“我的祖宗小郡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好吧,我说——”他看看实在无法违拗朱槿的好奇心,只得耐着性子跟他解释道,“昨晚跟殿下分开之后,我躺在柳堤上,直到三更时分被一阵凉风吹醒……”莫雪说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流露出几分惭愧之色,因为毕竟是他不小心才中了人家的暗算,朱槿猜到了他的想法,笑了一笑,说道:“此事全都因我而起,你也用不着过分自责。”
莫雪心中感激,接着说道:“我醒来以后,发现殿下不见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沿着柳堤周围找了一大圈,岸上水里都不见您的踪影,还有,河里的几知小船也不见了,我也找不到别人打听,后来就猜想可能是那个少年设下圈套,绑架了您,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了!莫雪太笨,又想不出其它办法来,只好先赶回客栈,把丹若从床上叫了起来,心想也许两个人一起动脑筋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个对策,谁知……”莫雪说到这里,脸又红了,不过这一次完全是由于气愤,“那个毒舌男一听说我把殿下您给跟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我破口大骂了一顿,接着就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别说帮忙想办法了,反过来倒要我去安慰他!”
听了莫雪的叙说,朱槿揣想当时的热闹情景,不禁莞尔。
莫雪接着说道:“后来,丹若又提出要去报官,我觉得这样会暴露殿下的行踪,反而对事情不利,想来想去也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我们午饭也没吃,两个人对坐着发愁干瞪眼,大约……大约是未时一刻吧,有个陌生的渔民给我们送来一封信,丹若一看笔迹就说肯是殿下您写的,您在信上跟他要十对雌雄成对的雪莲……”
朱槿点头道:“不错,丹若说什么了吗?我记得去年中秋节皇兄曾经赐给我很多东西,其中就有十对雪莲,不过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丹若有没有拿了去送人啊?”
莫雪道:“没有殿下的吩咐,丹若怎么敢随便拿去送人?当时他就说雪莲倒是有,收在药库里了,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它?”
朱槿喜道:“有就好,有就好,至于我要它来做什么用,这个嘛,不妨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莫雪道:“您信上写的是‘性命攸关,十万火急’,丹若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吓得半死,立即就要动身回京城取药——”
朱槿打断莫雪,问道:“他走了没有?”
“已经在路上了,估计现在差不多该到三河镇了,”莫雪接着说道,“不过我既然见了殿下的亲笔信,知道您目前还算平安,多少也有些放下心来,暗中悄悄跟着那个送信的渔民,眼看着他上了一只船,划向镜湖中心的方向。我跟住在周围的村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镜湖中还有一个青龙岛,岛上聚集了一群江洋大盗……”莫雪说到这里皱了皱眉,“似乎那些强盗还讲些道理,从不骚扰镜湖旁边的村民,反而时常拿出银子接济贫苦百姓,那些渔民们受了他们的蛊惑,竟然个个都说这些强盗的好话,说他们是行侠仗义的豪杰,救苦济危的侠客——殿下您来评评理,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事情,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朱槿回想起在青龙岛上的所见所闻,再和莫雪的话互相印证,心中忽有所悟,微笑道:“莫雪,我来问你一件事:假如你现在不是郡王府的护卫长,而且突然身边多了十万两黄金,你会做些什么?实话实说,不必隐瞒,反正只是假设而已。”
莫雪闻言一楞,奇道:“殿下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莫非……殿下您是在怀疑莫雪?”
“不不不,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随便问一问而已。”朱槿背着手说道。
“恩……假如我有了十万两黄金……先要做些什么呢……”莫雪苦苦地思索着,忽然问道,“殿下,我可不可以把丹若的卖身契赎出来?”
朱槿万万料想不道他竟然会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应道:“当然可以啊,不过我从小跟丹若一起长大,他要是离开郡王府了,我一定很舍不得。”
莫雪笑道:“如果殿下允许,那我一定要把他的卖身契买过来,却不要他离开郡王府半步。”
朱槿奇道:“这是为何?莫雪你到底想干什么?”
莫雪洋洋得意地说道:“我要丹若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却罚他一个月不准开口说话,看看能不能活活憋死那个毒舌男!”
朱槿闻言放声大笑,连莫雪也忍俊不禁,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二人笑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勉强止住了笑声,朱槿又问:“莫雪,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你就没有其它的想法了吗?比如说置田买地啊,盖个大花园子什么的,对了,还要有厮养无数,奴婢成群……”
莫雪带着笑容摇了摇头,道:“恐怕这是一般人的想头吧?莫雪要的可不是那些。”
“那你想要什么呢?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用得适当能够做很多事情的——弄不好,连一个六七品的官也能买出来。”朱槿说道。
莫雪听了他的话,暗暗心惊,表面上却装做不在意的样子问道:“殿下,您怎么知道如今买官卖官的行情?”
朱槿微笑道:“不单单是我知道,连皇上他也知道——你以为金吾卫那些人仅仅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吗?就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从京城到地方,所有官吏的大事小情都瞒不过皇上的。”
莫雪跟了朱槿将近十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见识了这位襄平郡王的胸襟城府。
想不到他平日里懒散胡闹,看上去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却对官场黑幕洞若观火,难怪皇上派他出来调查漕银的案子,显然是一心一意想要提拔他了。
莫雪正在胡思乱想,耳听得朱槿又道:
“……其实皇上早就有心整顿六部,裁减冗员,改革赋税制度,开放沿海口岸,沟通西洋贸易——可惜这些事情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一个不小心就会出岔子,许多问题积重难返,皇上是当代圣主,他也明白‘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的道理。所以,”朱槿慢慢在房内踱步,边走边说,“这次派我出来调查漕银的案子,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楔机,皇上此举还有更加重要的深意,那就是……”
朱槿刚刚说到这里,远处传来“梆梆梆梆”的打更声,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四更天了。
莫雪方才听得入迷,顿时清醒过来,惊叫道:“不好!天快亮了!殿下,这些事情先不忙着说,我们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朱槿抬手止住莫雪,沉稳地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其实,从京城到秀水县,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留意察看,记得出京之前户部上报说,江淮两浙一带遭到了百年不遇的旱灾和蝗灾,两批漕银又都不见踪影,造成饿殍遍野,流民数十万,地方官员每天催赈济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往宫中,但是——莫雪,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他这一问,可真把莫雪给难住了,努力想了片刻,莫雪忽然眼前一亮,说道:“我明白了!殿下,我们这一路走来,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流民和灾民,他们……他们好象也不太关心是否有朝廷的赈济这回事。”
“所以啊,这一点就很可疑!”朱槿心情甚好,笑道,“恭喜你,莫雪!你终于开窍了!”
莫雪脸红道:“殿下又拿我寻开心了。咱们……咱们能不能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怕耽搁久了被那个龙千夷发现,再想脱身可就困难多了。”
朱槿摇了摇头,道:“要走你一个人走,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莫雪急得头上直冒汗,却又不敢直接表达不满,只好十分为难地说道:“殿下!你……请你听莫雪一句话,不要一时迷了心窍,将来后悔莫及!”
朱槿闻言,眉尖一挑,尖锐地道:“你是劝我不要贪图那个龙千夷的美貌,免得被他害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莫雪不敢!但是……”
“莫雪,难道你以为,你家襄平小郡王真是个绣花枕头纨绔子弟吗?”朱槿对他的反应毫不生气,淡淡说道,“从一开始他唱的那首歌,我就感觉此人非俗,歌词之中大有深意,他是故意借此来吸引我的注意罢了——后来他又把我绑上了青龙岛,我总觉得这个龙千夷的所作所为,不像是一个普通江洋大盗,在他背后似乎有更加庞大的势力……而且,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假如一般人手里有了十万两黄金,多半要挥霍无度,尽情享受一番了,但是这个龙千夷却没有那么做,当然,也许是他没有来得及去挥霍……”朱槿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不像。他的饮食起居我亲眼所见,可以说是简朴之极,他说金子是替别人借的,他手上一两金子也拿不出来,这句话,我倒是深信不疑。”
莫雪迟疑道:“那么殿下您的意思是——”
“我要留下来,探探这个龙千夷的底细,”朱槿沉思着道,“还有……镜湖这一湾水,究竟有多深。”
此时村鸡乱唱,东方欲晓,莫雪微一沉吟,忽然问道:“这么说,殿下是一定不肯跟莫雪走了?”
“决不。”
“那好。”莫雪的语气亦是决然,“请殿下恕莫雪不敬之罪!”
“你要敢——”
朱槿的话没能说完,莫雪一个手刀,猛劈在他后颈之上,朱槿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莫雪将他扶起来,小声说道:“对不住了,小郡王,你不肯听我的劝告,莫雪职责所在,只能出此下策。”
他将朱槿负在背上,轻轻拔去门闩,蹑手蹑脚走出祠堂。
但是,通往村外的小路上,已经站了一个人,正挡在路口。
莫雪一看见他就大感头痛,不是别人,正是龙千夷。
他手里拿着一对亮闪闪的分水龙爪钩,笑嘻嘻地问道:“梯己话可说完了没有?我好心不去打扰你们,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莫雪心中叫苦连天,暗暗提了一口气,反唇相讥道:“你敢绑架我们襄平郡王,胆子倒不小,这是要掉脑袋的罪名,你可好好想清楚了!”
龙千夷冷笑道:“你拿朝廷来压我?我可不怕你。别说绑架一个小郡王,就算是当今皇帝我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说到罪名,单是抢劫漕银这一条,就够得上凌迟处死,你以为我还在乎多添几条罪行吗?今天若是你一个人要走,我立即让路,决不拦你,若是想连他一起带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莫雪毫不示弱,回敬道:“你想留下客人,也要有那个本事!”
龙千夷将手中分水龙爪钩轻轻一碰,扬眉笑道:“你要不要试试看?”
旭日初升,一缕金色朝霞照在他的脸上,如同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令人不敢逼视。
莫雪垂下眼睛,将朱槿轻轻放在地上,“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凝神敛气,抱元守一,简单说了三个字:
“请赐招。”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