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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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彷佛要溶化了……
他知道自己的嘴巴大口大口的呼气,也清楚十指正紧抓着软布。但能得知外界情况的双目却像上胶般完全无法开启,其他有感觉的躯体、器官也完全脱离控制,仅是不断传达烧灼和足以撕裂神经的痛楚。
当痛苦升到他难以想像难以忍受的强度时,清凉平静的气息倏然窜入身体,一点一滴的将意识和散发剧痛的神经拨离,而他也放松的依着气息牵引移动。
「撑下去,小卡西!你一定要撑下去!」
扣在手腕上的力道硬生生的将意识拉回,再次跌入弥漫高热和折磨的身体。他听到熟悉的呼唤,却无法分辨这是谁发出的,更不能回应洋溢悲伤的声音。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
极尽安抚的细语一丝一丝的将折腾躯壳的不适抽离,不过他依然能感受到那诱人安宁的吹抚,以及紧紧握住自己的温暖
卡西欧看着横在眼前的色块,模糊晕散的褐色十字缓慢的凝聚,最后终于化为熟悉的雕刻木框。他眨眨淡金色的眸子,缓慢的辨识出这是文州客房中的床顶,但却想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
「唔……」
卡西欧试图以手撑起上半身,但他却举起动一只指头的力气都挤不出来。浑身发烫的黑发青年只好放弃移动身体,转而以双目观看四周。
金瞳缓缓转向一侧,卡西欧看见一片黑海,他凝神仔细一瞧,这才看出伏在床上的是没戴头冠的薄仙人。薄仙人漆黑的长发仅用一条白缎束起,分散在床垫、地上的发丝看上去相当零乱,完全不符黑发仙人平日的悠闲形象。
卡西欧的视线往下走,他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扣着对方的手。趴睡在床沿的薄仙人似乎维持这个姿势一段时间了,被当作枕头和扣环的五指早已开始泛紫,在阳光下显的分外清晰。
卡西欧的脑中晃过在剧痛时听过的呼唤声,他微微眯起眼,张大口试图将薄仙人唤醒。
「薄仙……薄仙?」
卡西欧吃力的鼓动乾枯喉头,气不足力全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发烧中的黑发青年只好闭上嘴,默默等待对方醒来。
在薄仙人睡醒前,有另一人走进房间。身着墨色袍子、肩背旧药箱的老者一步一步走向木床。驼背老人抬头瞧了卡西欧一眼,刻满绉纹的粗脸泛起微笑,伸手轻轻摇晃薄仙人的肩膀道:「呦~快起来啊!虽然我知道你好几天没睡了,但是宝贝儿子救回来了罗。」
被叫醒的薄仙人刚开始还带着些微的迷茫感,可是当他见到卡西欧半开的眼眸时,脸上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黑发仙人静静的凝视着养子许久,接着才深吸了口气,瘫倒在床上。
「真是的……做人父亲怎么能这么颓丧呢?振作振作!」
老者拍拍薄仙人的肩,将药箱放在床边矮桌上,微笑的询问病人:「还记得我是谁吗?小家伙。」
卡西欧的嘴唇微微开阖,轻轻吐出“疗官″两个字。矮小驼背的老人放心的点点头,从木箱中取出写着“冰″字的白绢,一面将病弱青年额头上的无字布换下一面道:「你刚脱离危险期,而且因为身体里还有火气的关系,还有点发烧。暂时别担心自己以外的事,知道了吗?」
黑发青年沉默的望着疗官,金瞳中流露着知道周围状况的表情。卡西欧的肩膀微弱的抬起,却被一旁的薄仙人压回床上。
「等你能下床后,想问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止。」
黑发仙人的脸上已完全看不到一丝无力或疲惫。他踩着清闲的步伐,走到门边敲敲木板朗声道:「请进来,瑞柏恩先生。」
「打扰了。」
沙哑低沉且充满温暖的声音随着高大男人一同进入房中,男子沉稳的蓝眼望向床上的卡西欧,苦笑着摇摇头道:「还是一样容易受伤呢!我的大王子。」
「法恩……?」
卡西欧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法恩缓缓靠近木床,他的厚掌轻易的包覆对方消瘦的手,令人安心的低语道:「我现在是你的专属保镳。看在往日情分和我刚出世的孩子份上,你可要老老实实的休息啊!」
卡西欧敛起眼,不情愿的以沉默答应对方的请求。他试图动动躺在棉被中的手,指关节仅能作出小幅度的弯曲,接着便被疲惫和酸软占据。
「我要去文书官那处理一下工作,有什么需要就向保镳说。知道了吗?」
薄仙人弯下腰对着养子交代,卡西欧也眨眨眼表示了解。仙人放心的转身走向门口,他腰间的双玉划过黑发青年眼前,卡西欧愣了一下,接着立刻瞪大双目,直到疗官的视线转向自己才恢复正常表情。
当卡西欧能下床时,已经是七天后的事了,若是加上先前昏迷的时间,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半月。
载着伤患的木轮椅在走道上发出微响。负责推动的法恩以和高大身躯不符的细心注意着椅身的平稳,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震到脸色苍白的青年。
卡西欧安静样子让法恩直觉感到不对。但他并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默默的依着对方的意思推动轮椅,在文楼走廊上四处闲晃。
褐色轮椅来到楼梯口,吵杂的人声从楼下传来。卡西欧微微侧头望向声音源,他看见了站在楼梯上大吼大叫的男人,男人身旁的奴仆奋力的阻止对方往上爬,却完全拉不住半发狂的人。
在法恩来的即将轮椅推离前,卡西欧先一步认出满头乱发的男人,并且开口呼唤对方的名字:「奈吉雅?」
「卡西欧!我终于找到你了!」奈吉雅以带着狠劲的声调大吼,他不顾手脚尚被人紧紧往后拉,拉长了脖子呐喊:「香奈可呢?她是和你在一起吧!为什么她不在这里!」
卡西欧的身体瞬间僵硬,他彷佛重新目睹了一次红发女军官被火舌卷入深渊的画面,飘散在空中的红发、明亮的火焰和断裂的风束……卡西欧面容纠结的凝视着香奈可的二哥,微抖着嗓子对奴仆们道:「请让他上来。」
奴仆们互相对望了一会,有志一同的大力摇头。他们不能让疯狂的男人接近少主,尤其是在坐在轮椅上苍白青年连一点自保能力都没的时候。
「拜托,我有义务当面回答他的问题。」和接受的指责……卡西欧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奴仆们放开了焦急的男人,卡西欧静静等待奈吉雅踏上阶梯站在自己面前,守在轮椅后的法恩想挡在两人间,但却被黑发青年轻轻推回。
「香奈可在哪?」
奈吉雅重复着四十多天来逢人便问的问题,他和妹妹同色的眼眸爬满血丝,暗红色的短发也相当零乱。卡西欧扣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头稍稍缩紧,他深吸了口气,缓慢的开口回答:「香奈可被巫师城的人袭击,摔到陷落的谷地里了。」
「她摔下去了?她摔下去了?」奈吉雅像是听到陌生语言般的不断复述卡西欧的话,而每问一次,他修长的身躯就绷紧一分。当问到第六次时,奈吉雅僵直的双臂猛然搭上卡西欧,一把将坐在轮椅上的人提起咆啸道:「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为什么还让她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她掉下去了,你却坐在这里!」
法恩立刻抓住奈吉雅的手腕。他想在不弄伤彼此的情况下将两人分离,不过卡西欧望向保镳的眼中却充满了恳求,恳求法恩让奈吉雅发泄情绪。悲伤自责的金眼让法恩微微一愣,然而就因这小小的动作间断,力气上略逊妹妹的奈吉亚便抓到机会用单手将卡西欧往墙上扔。
飞向墙壁的卡西欧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动作。法恩放开手跃向黑发青年的落点,但当他伸平长臂准备接人时,却有另一双手从地板窜出安稳的环住卡西欧。
「会被扣薪水的喔!大哥。」
子夜轻柔的从背后搂着卡西欧的腰和胸。漏接的人、丢人的人和被丢的人全露出讶异的表情,满脸笑容的惨白伯爵皱皱眉,将口贴在卡西欧的耳边问:「没人告诉你我在这儿吗?」
吹在耳畔的气息搞的卡西欧全身不对劲。他挣扎的想推开缠在身上的黑手,没想到反倒拉扯到伤口,痛的他双脚一弯靠向子夜,只能以言语抗议:「子夜,把你的手放开……还有不要靠那么近说话。」
「咦~为何不可以?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关系吗?」
子夜依然紧贴着卡西欧的脖子呢喃。彷佛被水蛇勒住全身的黑发青年不顾伤势的大力扭动身体,坚决的喘息道:「因为……因为我会和你绝交!听到了没?听到了就给我滚……滚远点…」
子夜的头微微一歪,似乎打算用装傻逃避卡西欧的要求。站在两人背后的法恩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伸出厚实有力的手将弟弟拉开,严肃的训诫道:「别玩了!你忘了当初薄仙人要你答应的事吗?不想被赶离未婚妻身边就安分点。」

「是~」子夜往后退了一步,改由法恩将卡西欧扶到轮椅上。
在两人经过阶梯前时,奈吉雅再次将手伸向前。法恩机警的往侧面踏了一步避开对方的手。但卡西欧却往反方向移动,左右摇晃的身体靠向奈吉雅被怒火包围的手。
高大保镳和阶梯上的奴仆连忙阻止两者交会,不过和实际的动作相比,子夜凉凉甜甜的话语显然更有用。
「如果你碰到卡西欧的话,骨头和神经会被抽出来喔。」
带着笑意的轻语将所有人瞬间冻结,就连早已看过魔族伯爵残忍行径的卡西欧,也忍不住转头吃惊的望着子夜。不过奈吉雅火热的视线让他迅速脱离惊讶,黑发青年低下头,沉声慢慢的道:「这是我该负责的。我没有保护好香奈可,没有保护好奈吉雅的妹妹。」
「所以就必须被打?」
卡西欧以点头回答子夜的问题,他原以为这样就能让对方了解奈吉雅愤怒的正当性,不过魔族伯爵的思考回路显然超乎正常人想像。子夜白的过火的手指轻敲着墙面,略为思索一番后,他突然恍然大悟的笑着道:「我知道了!这是债务关系!所以只要债权人消失,一切就解决了!」
卡西欧的脸上闪过紧张表情,他转向子夜,慎重的问:「等等,子夜你说的消失该不会是……」
子夜轻轻一笑,他优雅的抬起手,在答话同时,话化为黑刀的五指迅速射向奈吉雅:「死亡。」
「住手!」
卡西欧扑向奈吉雅。法恩抽出巨剑遮蔽住雇主,带着金属光泽的尖刃撞上剑身后弹了一下,接着才缩回主人身边。被这一连串动作所吓着的奴仆再回神后立即将奈及亚拉下楼,不过在卡西欧和孟迦加二哥分离时,对方毫不犹豫的送了他一记重拳。
卡西欧的身体撞上剑身,法恩及时拉住沿着巨剑往下滑的黑发青年。他沉着的蓝眼罕见的露出凶光,但在高大保镳出手前,有另一人先一步赏了奈吉雅一巴掌。
「我在下面忙的要死,你却在这里欺负病人!太丢人了!」
金发蓝眼、颈垂墬链的娇小少女愤怒的大吼。少女的白裙上沾着伤患的血迹,手中还抓着急救用的纱布、绷带,显然是刚从病人身边赶上来抓人的。
奈吉雅的愤怒在见到少女后转成害怕,他往上踏了一阶,小声道:「小晶……」
晶曦缠绕着绷带的手挥向奈吉雅的头,矮矮的前圣女气势凌人的掐着高自己两个头的耳朵,边将人往下拉边骂道:「改口!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用这种方式叫我了?糟糕的东西!」
「晶曦,好痛啊!」
「废话!不痛的话我干么抓那里!」
在晶曦将奈吉雅拉下楼时,她清澈的蓝眸望了卡西欧一眼,矮小的前圣女停下脚步,低声道:「事情已经发生了,除了接受以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好好养伤,犹安先生。」
卡西欧目送着晶曦远离,金瞳的视线缓缓滑向楼梯下。在层层走廊、阶梯间,他隐约能看见靠卧在墙上、地上的男女,这些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白绷带或红血块,有些甚至缺手缺脚,同时,这些人的身上都穿着刚克特人喜爱的服饰。
卡西欧坐回轮椅上,他再次看向文楼底下的人,抬头向保镳请求道:「法恩,可以带我到顶楼吗?我想看看刚克特。」
「当然可以。」法恩握住轮椅把手,在推动椅子前,他不忘回头对准备跟上的弟弟道:「你留下。太黏人的男人会让妻子讨厌的,知道了吗?」
子夜停在原地,好奇的问:「这是大哥追大嫂时的经验吗?」
「算是吧!」
法恩将轮椅推向另一边的楼梯口。当他打算以双手搬起椅子上楼时,卡西欧突然开口道:「你还真以为我是他的未婚妻啊?我早在几个月前就寄解约信给那家伙了。」
法恩耸耸肩,一面爬楼梯一面回答:「我猜他八成还没拆封就把信毁了。告诉你一个魔族间用来强制解除婚约的方法──和婚约者决斗并获胜。」
「我哪有可能打赢那个变态……」
「你可以找人代打。」
法恩的话让卡西欧的脑中瞬间飞过几张熟悉的面容。黑发青年低下头,在花了一段时间排去胸口的纠结感后,才故作轻松的开玩笑道:「很遗憾,我认识的变态只有你弟弟一个。」
在两发扭曲之理落下后,刚克特的境内的建物逼近全毁,直接承受攻击的中零区更是被挖出了直径和深度都是几百公尺的大洞,陷落的裂缝由心脏区蔓延到整个国土。
可悲的是这并不是巫师城攻击的结束,当慌乱的刚克特人逃出自己的家园,准备登上泼墨行会派出的救援船时,展在他们面前的是巫师、拟似人的伏击。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并不直接攻击泼墨行会的人员,他们将焦点全放在又伤又累的刚克特人上,若是其他人主动攻击,巫师们的反应全是躲避或撤退。
连串重伤让经由陆路逃至文州的刚克特人不到三十分之一。虽然少部份人表示有看到其他国民踏上海军军舰、随不落鹰离境或留在国内,但依照薄仙人的推测,刚克特的生还者恐怕不到十分之一,而且彼此间无法取得联系。
在简述完这一个半月发生的巨变后,法恩伸手拉好卡西欧肩上被风吹下的毯子,浅笑着道:「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我还不想丢工作啊!」
卡西欧点了下头。他的双眼越过红色栏杆,落在沙漠另一端的大坑洞上,昔日包着银皮的科技国如今像是被人从地底引爆一般惨烈,仅剩断裂围墙能区分漠地与曾是被称为“刚克特″的土地。
在刚克特通往文州的道路上横了一排奇怪的突起物,和沙漠同色的凸物相当不易察觉。卡西欧稍稍挺起身体望向远方,双目紧锁异物问:「那些土色的东西是什么?」
「哪里?」
法恩顺着卡西欧举起的手往下看,他露出严肃的表情,盯着凸物道:「你找到好东西了。那是用来在沙漠机动攻击的车子,里面装着准备攻击逃难者的巫师和拟似人。」
「看起来有点眼熟……」
「当然,那是从刚克特军方的车辆改良的。」法恩的话引来卡西欧疑惑的目光,高大苍白的魔族保镳以略带悲伤的眼神回视,缓缓的道:「刚克特军方中有巫师城的卧底,目前已经确定是陆军工兵队副队长──爱梅达.夏.维克。」
「爱梅达……我有在围墙外看过他。」
「他现在是巫师城地之院的极高等巫师。」法恩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他再次拉高卡西欧身上的毛毯,缓缓推动轮椅道:「有点冷了,我们下去吧。」
卡西欧将手放在转动的轮子上阻止木圈滚动,他回头望着法恩,轻声请求道:「我可以独自留在这里一会吗?」
法恩的脸上闪过担心表情,他本想立刻拒绝,但卡西欧平静眼神下的激流令人不忍回绝。法恩默默的点了下头同意,弯下腰不放心的道:「想下来时就敲敲轮椅,我会守在楼梯那里。别待太久。」
「我会注意。」
法恩转身走向下楼的楼梯。不过就在他将要踏上阶梯时,遥望远方的卡西欧突然开口问:「薄仙人腰带上垂的玉……是一块还是两块?」
奇怪的问题使法恩皱起眉毛,但他还是认真的思考了会,不确定的回答:「我印象中是一块。不过我不常和老板见面,这个问文书官可能比较清楚。要我帮你问吗?」
「不要!绝对不要!」
卡西欧异常坚决的声音让法恩忍不住转身。高大保镳凝视着黑发青年的背影,温暖而苍白的手紧紧握起,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卡西欧,我知道我比不上你的老朋友,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非常乐意……」
卡西欧打断了法恩的话,他转过头,以完全找不出破绽的拘谨微笑道:「谢谢,我没事的,只是需要一个人整理一下发生的事。」
「……别太逼自己。」
在留下最后一句话后,高大保镳的身躯一阶一阶的消失在楼梯口。法恩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卡西欧侧耳等待木板地完全安静下来,他正对刚克特的脸浮起细微的抽蓄,身体也由平静转为轻颤。
卡西欧弯下腰将头埋在膝盖里,受伤的腹部因为挤压而隐隐作痛,甚至逐渐恶化成剧痛。可是黑发青年并没有因此改变姿势,金黑交杂的短发随着头颅抖动轻拍双膝,薄薄的遮蔽让主人细碎哀鸣更加模糊。
「不在了……香奈可、小落、刚克特,还有老师……全部不在了。还没道歉还没告别……还没叫过母亲……不在了……」
卡西欧紧紧抓着裹身的毯子。在一片黑暗中他看不见美丽的澄色夕阳,却能清楚的看见不在眼前的美艳军官、紫发孩童,和原由温柔养母随身携带,如今却挂在养父腰间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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