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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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村里的杨云华跑来叫志成去县城里卖枋枋。
云华这人有一点憨,干事赣头赣脑的,人有三十岁左右了,人长得矮,又瘦,又黑,黑得像非洲人了。他爹是做木工的,大家都叫他杨木匠,是杨明元的亲兄弟。云华由于做事不麻利,呆得要命。他爹本想带他去做木工,又怕别人说闲话,遂要他的哥哥志华去。
志成对他说:“兰通和我约好了一起去卖!”
母亲知道兰通是风扯扯的人,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大多做事靠不住。
“你就和云华去卖!”母亲说。
志成半晌没说话,想母亲说的也对,上街去卖和谁都一样,但是人要讲信誉和兰通说好的,便说;“我还是先去问一下兰通!”
志成飞快地跑去问兰通。瞬间,志成回来了。
“兰通现在不敢,他说现在关卡紧,叫我这几日别去!”他回来气喘吁吁地说。
“他是打热屁喂人!你干脆和云华去!”
“好吧!我们明天去吧!”志成既然听见母亲这样说,也依了。
云华结巴巴地说:“我负责给你找到买主!”
志成还是有点不相信他,但是心里想,全凭运气闯。
母亲说:“他既然找得买主,你和他去。”
晚上,云华便和志成把枋枋捆好放到公路边熟人熊政平家去。
“志成!我们扛到平兰熊政平家,免得明天早晨惊惊慌慌的,而且别人看见眼红起坏心!晚上扛去,没有人看见。”
“我不是怕别人见着,而是怕政府和禁区的人逮住!”志成说。
他们把枋枋捆好。母亲悄悄地对志成说:“千万要小心!不要只顾前不顾后的。”她说着转身去屋里拿了两盒香烟。
“你们给熊政平拿两盒烟去,虽然不是好烟,但是表示一番心意。”
志成收下了。
他们俩大汗淋漓地扛到了熊政平家。云华呆头呆脑的探头进去看,堂屋放满了枋枋。
熊政平正在家里看电视,见有人在堂屋里晃动,便拿手电筒射。
“——是谁?”
云华畏畏缩缩地说:“熊……熊叔!我们准备放点枋枋在你家,可不可以?”
他便从口袋里把志成的两盒香烟递给他。
熊政平接过香烟微微一笑,说:“你放在你们寨里志昌的上面吧!”
云华向志成招手。志成会意,把枋枋扛了进去。
熊政平见志成扛了进来,问:“你们有几个人?”
志成害羞地说:“两个!”
“明天,你们寨里买枋枋的人可多呢!”
志成听熊政平这一说,淡淡地一笑。
赵志成和云华,把枋枋放好,走了。
第二天清晨,许多人都还在沉睡,他们起床了。
母亲起床忙着给志成烧饭。她特意在楼上鸡窝里找了几个鸡蛋给志成做菜。
志成则在衣柜里乱翻衣服。
“妈,我的衣服在那儿!”
“我来给你找!你别乱翻,免得我又来整理。”
母亲忙跑过去,太迟了,衣服已被志成翻乱了。
“我说了,叫你别乱翻,我难得来重新理。你总是不听!现在饭还没熟,忙什么呀!”
志成有点慌乱,急躁不安,像是上法庭的犯罪分子。他没有心里准备干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做这等事,心里怕极了,担心被派出所逮住罚款。家里本来穷得叮铛响,那儿去找钱来交罚款。
母亲进屋在衣柜边嚷:“不知乱翻什么!我理得好好的,现在搞乱了,怎么找?”
衣柜里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大多是陈旧的,甚至有一些是继父去温州打工别人送的和垃圾里捡来的。
母亲找了半晌,终于找到了继父曾经到温州打工在垃圾里捡来的衣服。
母亲把衣服抱到厨房火坑边来。“找到了!”
志成接过衣服,看见衣服有几个破洞就嚷:“这衣服怎么穿?烂得这样儿!”
母亲听了,皱着眉头说:“你咕哝什么?”
“你过来看嘛!这有几个破洞!”
“拿过来,我给你缝嘛!你们有几个破洞就不穿了,老子们补又补,贴了又贴的,我们不过日子了?”
其实平时志成不去理论衣服上的几个破洞的,是因为他的心总是莫名其妙地烦乱。他对现实的每一步行动感到不安,抑或他感觉到坎坷的人生路把他搞的越来越惛。
母亲看见志成急躁不定,忙找来针线,给他缝补。
饭还没做好,云华来了。
“老辈子,吃饭了吗?”
云华的母亲是姓赵,而且志成们的字辈在姓赵之中是老辈子,按理去论,不知论到什么辈份去了。他们大多数干脆叫他老辈子。
母亲伸出头看:“云华来了。”
志成对他说:“你这么早!”
母亲看见云华来了,心急如焚,有些手忙脚乱。她担心去迟了卖不掉。
饭做好,志成狼吞虎咽地吃了,他们便走。
母亲追着上来说:“千万要小心,若查得紧就别去了。”
志成只是点头,没有听清楚母亲说什么,他心慌乱的紧。他也担心,毕竟这是违法的。
“你出门,要多看,不要像往常老是低着头;说话也不要钝很了,嘴甜一点。”
母亲不停地唠叨,他心就更加害怕,就像刚出嫁的姑娘,要见公婆面一样。
母亲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志成的影子才转身进屋。她忙找一些纸钱给祖宗烧,同时嘴里不停地向祖宗和菩萨祈求谅解,恳求菩萨保佑志成们平安归来。
他们到了公路,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车来。志成心有些动摇了。他怀疑今天去迟了,政府的人上班了,可能被逮住。
在志成们这儿,偷运木材只能用客车拖,一般认为是拉客的车,政府和林场的人不易觉察,但也有一些人被抓的。这全靠运气和驾驶员与他们的关系了。
他们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中巴车,况且司机和他们多少有点面熟。他的爱人是志成们村里一位姓赵的女人嫁出去生的女儿,他们多少有点转角亲。
这司机要拖,但他出价也很高。云华便和他讨价还价起来。他们俩说了一大堆都没用。
“我们是亲戚!你帮一帮,好不好?”
云华好像奴隶哀求奴隶主一样可怜。
“这是其它的东西,我给你们运!你们也要考虑一下我!若被政府逮住,车人都被扣押,你们敢给我承担吗?”
志成不想再耽搁,说:“你说怎么样?”
“我不是乱说价,我说出来的价,你们出,若被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用不着担心。”
“好,就这样,我不想再多说。”
司机催促着说:“快一点,我刚才到县城吃早餐,我看见禁区派出所的人也在吃早餐,若再慢就来不及了。”
他们急忙把枋枋扛到车上。
车走了,志成心跳得厉害,满头大汗,像犯了滔天大罪一样。
车到了大平政府关卡处。政府的人,只是指手划脚的指着车上的枋枋议论,但没阻拦。
此刻,一辆北京吉普车正面迎来。
司机笑着说:“你看,我们再慢一点,恰恰碰到。这辆车是他们林业检查站的。”
“他们若是逮住,要发款吗?”志成担忧地问。
“不但没收,罚款,而且逮你到公安局去,打死你!”
志成听了,更加慌乱了。他后悔极了。
“现在那儿还有关卡?”
“现在没事了,不过到县城里还得小心。”
不到一个钟头,车到了县城,云华招呼在一家建设银行门前停下。他便跳下车,匆匆地朝建设银行的大门跑了进去。
志成也跟着跑去,问:“干什么?”
“我前次赶集,我听他们说要枋枋!”志成便站在门口,眼睛环顾四周,像过街的小鼠。
云华出来了。志成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他们已经收满了。”
志成听了,立刻跳上车。“走!”
车转过一个弯。云华对司机说:“到车站下!”
司机说:“你别开玩笑吧!车站人多,政府和派出所的人看见,怎么办?”
“到那儿,我会找得到地方的!”
车到汽车站,周围的人都盯着车上的木枋枋和人议论不休。
“你们瞧!车上有许多木枋枋!”
“你们看,现在无天无法了!”
“听人说,风景区,禁区,国育林都被砍完了。我看这一代人不知将来吃什么!”
志成脸羞得通红,每一句话都像石头砸到他的脸上。
车到汽车站旁的高楼前停下。云华像松鼠一样钻进大楼的门面,看见他和一对中年夫妇说话。男的很胖,女的却很瘦,看上去也很刻薄。
倾刻,云华匆匆忙忙地回到车上,话好像在喉咙里说:“下!”
志成便手忙脚乱地把一捆捆枋枋搬下车。胖子立刻把卷子门拉开,好像有点害怕说:“就放在这里面!——快一点!不然林业局看见,要没收的!” 周围过路的人,看见他们搬枋枋都围着看。
枋枋放好了,车开走了。志成才安下心来。
中年妇女指着云华问:“你是不是和我二姐说好了的?”
“是的,我和她到你这儿说好了,当时叔叔还在。”他一边和女人说话,一边指着女人的丈夫,那个胖子。
志成这时才静下心来认真地审视了这位中年妇女。她长得很丑,满脸的麻子,脸黑黑的,看上去始终阴着,好像随时会下雷阵雨。也许是常阴着脸,脸上没有笑容,连说话好像带着阴气。
“你去找二姐!”中年妇女对丈夫说。
胖子没有一米六,但体重不低于一百八十斤。志成看了觉得有点好笑,一个尖酸刻溥的丑女人和他结为夫妻,气就气瘦了,怎么会胖呢?
胖子蠕动身体走出去,搭三轮车走了。
中年妇女开始叽叽咕咕起来:“明明知道自己买枋枋,还满街疯,现在搞得我忙得生意不好做。”
忽然,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走了过来。
中年妇女一脸不悦的对她说:“三姐,你看见二姐吗?”
“刚才我到十字街看烧房子时,遇到她。”
“你立刻去找她来。她答应别人给她扛木枋来,她自己不在,叫我们怎样给她处理!”中年妇女气忿忿地说。
那女人去了。
下午,志成的汗水浸湿了衣服,开始变冷。几阵寒风吹过,他站着颤抖。
云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对志成说:“你到这儿等,我去找一下!”
这时,村里几位同行看见志成问:“你们的枋枋卖了吗?”
志成看他们扛着木枋,眼睛愣住了,反问:“你们为什么没卖?”
他们把木枋枋放了下来,说:“你第一次卖木枋,还不知道!机会好,搬下车就有人买走了!机会不好,放几天就无人问津!”
赵志成心凉了,开始担心起来,不知自己的枋枋卖到何时。
“若你们卖不掉,放在什么地方?”志成怕卖不掉,没地方放。
“城里熟人那么多,还愁找不到放处!”
“若我没卖掉,和你们放在一起,好不好?”
“你随便放在那儿嘛!你到这里读了几年书,你一个人不熟?”
“唉!把这些东西放在人家去,城里人爱干净,地方一般又很窄,那行呢!”
志成说这话,完全是掩盖自己的面子。其实,他根本没有一个朋友在城里,即使原来班里有城里的同学,也瞧不起他。
几个村里人,一会儿扛起枋枋走了。他一个人仍然在担心。
几个穿着西装的青年人走了过来问:“你们是谁要卖枋枋,我来看一下!”
赵志成见有人问,高兴地站起身说:“是这儿,你们看一看吧!”
志成说着把卷子门拉开,指着里面,说:“这是!”
几个青年把木枋枋翻来覆去的看。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好像都是买主。志成心里还正高兴。
几个青年看了枋枋问:“多少钱一块?”
志成根本没有卖过,这是第一次,不知行情。他听村里老行家说,每一块值六块钱。他犹豫一会,说:“六块钱!”
几个青年冷笑一声,“六块钱?——三块钱!我给你全部买了。”
赵志成一想,三块钱,在村里就有人要买。
其他的人也在不停地翻动着枋枋瞧。正在这时,胖子回来了,气喘吁吁地看见围了许多人,有些担心,如果枋枋被别人买走了,他二姐要埋怨。
他急忙走到志成跟前说:“人没找到!干脆你们隔几天来,好不好?”
“你们不要算了,我不可能由于这几块枋枋跑几天!”
赵志成觉得话说得不对劲,补充道:“其实我这几块枋访比谁的都宽,长!若你们不要,立刻有人要。刚才几位青年就是看中了我那几捆。”
中年胖子不知道枋枋的好坏。枋枋并不是宽长好,要直不扭不曲。他听志成说,忙问:“你是哪几捆?”
志成指给看。
中年胖子翻了翻,说:“好吧!把你的搬到我后屋去!”
志成内心喜滋滋的,暗庆兴,生意搞定了。
当赵志成搬时,云华匆匆地来了。他没有找到那个买枋枋的女人。
中年胖子对云华说:“你找到她吗?”
云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没有找到!”
“干脆这样,我暂时买他这几捆。你的你买给别人去!”
云华脸色突变像抹了一把木灰:“咦!为什么说我不好呢?”
“我不懂!”
“就是因为你不懂,我才问你!”云华和胖子涨着脖子争辩。

“你下次还要做不做生意?”云华气势汹汹地说,话气中略带一种威胁。
“不是我要,是我二姐要!”
“你知道那些枋访好,那些不好吗?”
话未毕,一个骑三轮车的矮青年过来了。身上的衣服很脏,好像几个月没洗了,头发非常零乱。
中年胖子迎上去,“快过来!二姐叫人给她扛枋枋来,人却不知去哪儿了。你来给他选几块,若不够其余的她自己明日赶集再买。”
“他?他也不一定知道好坏!”云华说。
中年胖子冷笑道:“他是木匠,他分辩不出,还有谁能分辨!”
天气很冷,矮青年擦了擦鼻涕,拿起赵志成的木枋看了看:“这几捆,只有一块勉强过得去,其它的都只能用锯子锯破做窗条。”
云华在一旁得意的笑了,“你看,你根本不知好坏,只有木匠才懂!”
“你是木匠?”中年胖子很失意问。
“我不但是木匠,而且我老爹是大木匠呢!”
中年胖子无言以对,对矮个子青年说:“你给他选几块吧!”
矮青年把不同层次的木枋选放在一块。最后,他对中年胖子说:“二姐还需要一些,你看着办吧!”
“干脆叫她自己来买,不然买不好,她会埋怨我!”
云华哀求道:“咦!你别这样嘛!我们说好了的,你又不做了。”
赵志成看见天色以晚,脚僵的疼痛,有些发麻。
“叔叔,你说到明处,少点钱可以吗?”赵志成哀求道。他知道如果买不了,没有地方放。即使有地方放,每天都来江林为那几块木枋车费不划算。他决定便宜一点把它处理了。
“你这枋枋不能用,拿当柴烧,也太夸张了吧!若是买柴,不如到市场上去买硬点的柴,耐烧的。”
中年人的话严重地伤着志成的神经,志成委屈地发牢骚,说:“还是回学校去读书!考上大学,什么也不用担心。”
中年胖子听了,吹毛求疵地说:“考学校?现在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政府不分配工作!更何况那一个单位没闹着下岗?”
“看来学校要关门做生意了!”赵志成也只好吹毛求疵还击。
中年胖子把矮青年拉在一旁议论半晌,过来对他们说:“我不想耽误你,干脆少一点钱!”
“多少钱?”云华问。
“四块钱!”
“这枋枋若只值四元一块。你去拿来,我要买。”云华笑着说。
赵志成很不耐烦,说:“叔叔,我们大家干脆一点!五块钱!”
“好!可以,可以!”中年胖子答应了。
领钱时,那丑女人偏偏少给五元钱给志成。
“还有五块钱?”志成便问。
丑女人反问:“你那里还有五元?一块木枋值得五元吗?
“怎么不值呢?”
“五元?我到那儿都能买得到!”
“给你送到家来,你五元买得到吗?”
“退我钱!我不要你枋枋了!那有天下买不到的白斑鸠!?”
志成得了钱,再委屈,也只有闷在心里发发牢骚。
志成们得了钱,匆匆忙忙跑到车站,天已黑了。车站人很少,只有几辆破长安车停在那儿,司机不时伸出头来张望过路的人。
赵志成冲过去问:“司机!你去不去大平?”
司机伸出头问:“你们有几个人?”
“两个!”
司机犹豫一下儿,说:“对不起!不去了。”
云华突然看见一辆半新半旧的中巴车。这司机他熟,经常给他们拖木枋枋。
志成看他跑过去,便问:“你认识他?”
“是杨军的。”云华对志成说:“我们去问一下,问他是不是要回去!”
志成跟着他跑了过去。
“杨军!你要回去吗?”云华憨厚地笑了笑问。
“不回去了,只到小坝。今天我姐家盖新房子请客,我去吃喜酒。”
赵志成想,小坝对面是他外婆家,可以去外婆家,明儿再走不迟。
赵志成和云华商量,他答应。
云华的二姐嫁在志成的外婆村寨上,而且是志成的堂舅。过去云华他爹常和志成的母亲找茬儿吵架,志成的母亲是个有理不挠人的人,她一点不畏惧。杨明学就把自己的二女儿嫁给志成堂舅,他想把志成的母亲打死也没人来说话。
他们坐车走了。
志成来到外婆家时,天已经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寒风呼啸而来,感觉到身子直打寒颤。
赵志成没有进门就高声地叫外婆。
外婆听见志成的声音立刻提着煤油灯出来。她感觉到这声音很熟悉,但有点模糊,没听清楚。
“是谁呀?”
“姥姥,是我——志成!”
外婆喜上心头,值得怜悯的脸顿时笑了起来,忧愁,惆怅,孤独,希望都换成了喜悦。
“哦……志成,快进屋来!”
她转进屋,挪了一条长凳给志成坐,急着去舀热水给志成洗脸。
赵志成看见外婆像残秋的老梧桐树,干枯的双手活动很不灵活,心疼地说:“姥姥,我自己来。”
他便起身去拿瓢舀水。
舅和表哥在大屋子里,听见外婆说志成来了,叫表嫂探出头来望。
“婆,志成来了?”表嫂假装关心的口气问。
赵志成听见声音,推门出来看,“哦,表嫂!……来,来!坐!”
“你肯定还没吃饭吧!”
“吃饭?——我一点不饿!”
其实志成早已饥肠辘辘了。表嫂这种人只是说几句好听的话,心里那有心请去吃饭这念头。赵志成知其意便假装不饿。
“我们家里还有饭菜……”
外婆没让表嫂把话说完,“我这里有,他完全够了。”
赵志成顺便问:“表哥在家吗?”
“他,——在家!”
“我听我妈说,他不是要去上海吗?”
“他呀!不到一个星期便从上海回来了?他这人在外面呆不住!”
外婆根本没有去听志成和表嫂说话,一边舀饭,一边唠叨。
“你怎么这么晚了才来!”
表嫂顺便插口,问:“志成,你是不是今天去县城赶集?”
“是的,今天到县城有点小事。”
表嫂看见志成端着饭准备吃,说:“你吃了晚饭上来玩!”说着便转身走回自己屋里去了。
外婆见表嫂走后,“咣”的一声把门关紧,小声凑到志成耳朵说:“别去吃她家的,我这里有,免得让她以后吵架捏嘴角。昨天,她和你表哥——桥发骂我一天。”
赵志成看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心隐隐着痛。他看着外婆脸像一块老树皮,仿佛要掉下来。一丝丝银发在油灯的拨弄下是否软弱无力,倒在木壁上的影子像一位童话里土地菩萨,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为什么吵呢?”
“他们骂我,这是因为亚梦的爸爸曾经和你表哥去做生意,桥发把钱打牌赌博输光了。他回来怕你舅骂,撒谎说是亚梦的爸爸拿去输的。现在亚梦的爸爸在内蒙古坐牢,谁知道这些!”
“这些事你别去管!”
“我不管?他们找茬儿啦!”外婆小声地对志成说,“正月份桥发在我这儿借了一百斤大米。昨天我没米了,便去问他,他说那是我该他的。我有点奇怪便问,我什么时候借你的?他理直气壮的说,是亚梦爸爸该他的。接着两口子就指手划脚地乱骂我。”
外婆边说边揩眼泪。
“他妈的,太不像话了!”
赵志成早已经是耳濡目染了。这是他周围农村人的现实情况,由于经济落后,思想素质差,带来恶劣后果。
“他两口子骂我是和尚婆,‘你怎么不去死了!你死了,免得碍我们眼睛!’你表嫂就冲上来打我,把我推在院坝里的水塘里坐起,裤子被水浸透了。”
赵志成听见这,他没有别的办法让外婆不受欺辱和虐待,只有一条路读书考上大学。
“……我才和你妈说,一定要让你们读书,不然将来要受人欺辱,我这一辈子就过去了,但你们还年轻,人生还有许多风风雨雨。”
赵志成抑制不住内心的伤心,泪簌簌的往下掉。
几阵寒风吹过,穿过破木窗把桌上的煤油灯吹得快断了气。狭窄屋子,乌黑黑的。志成透过窗户看见表哥和舅们的几间房子都开着灯。
“姥姥!你怎么不安电灯呢?”
“你舅不允许安!”
“为什么呢?”
“别去说了,他父子俩问电灯常常吵架。你舅说桥发用电用得多,桥发说他用电用得多。后来你舅怕出钱,干脆不点了,让桥发一个人用!现在要过年了,你舅又才用。”
“他们电费怎么开呢?”
“原来是一家出一半,后你舅没有点了,是桥发一个人出。”
“我不知道,儿子和父亲有什么计较的!”
“计较?——他们常由一些琐事吵架呢!”
“你那么大年纪了,别理他们!”
“过去吵架我要去劝,现在我懒得去管。他们好了,还是父子关系,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过去他们分家,因一挑稻谷分不下来!我就叫桥发家爹少付我一挑。现在桥发和他爸知道吗?”
“唉!你管他们干啥!你没粮食,他心疼你?”
“他心疼我?他们巴不得我早死点!……每年过年,没有砍一两肉给我吃,没有给我买一分钱的东西。”
“他给你钱吗?”
“他怕你不会用!——他那有钱给我!”
外婆说着,便劝志成吃饭。志成那里还咽得下饭。
“……我没有油盐钱了,卖几斤米给村子里的人。你舅听人说了,四面八方去说我吃不完拿去卖。”
“你也跟着到四面八方的人去说,他一年从头到尾没给你一分油盐钱,没有给你缝一件衣穿。”
“他那有钱缝衣穿?水,柴禾就靠自己去找!我八十多岁了,什么都靠自己,不种菜没菜吃,不挑水没水喝,不砍柴没柴烧!他们不但不赡养我,还有事无事找茬儿骂我。上次我去你家了,我的柴少了几捆,菜也被他们摘了。”
“他妈的,这家子人,要被五雷轰!”
“别人啦!都认为我抱子上门来养老,其实是我来养他们一家人。过去,我累死累活的,心里想,靠不着儿子就靠孙子,后来都是一个娘养的,靠不着。不知我上辈子欠他们什么,是我挖他祖坟还是卖他娘老子,到这辈子来折磨我。”
外婆看见志成没吭声了,脸上很忧伤。
“本来你来了,应该说高兴的事儿,不知道说出了一些伤心事,让你难过。”
过了良久,外婆惊讶地说:“哦,我忘了。”她说着便转身上楼拿桔子给志成吃。好志成怕外婆摔着,便忙着去扶她。
“这是亚梦给我买来的。我没吃,就是怕你们来。”
吃了桔子,外婆问:“你今天赶集有什么事?”
“我来卖枋访!很晚才卖掉,没有来得及给你买点东西,就空着手来了。”
“谁要你买东西,我只盼你们多来看我几次,我心里会好过一些。”
赵志成突然看见外婆,脸上露出了微笑,不知她想起了什么高兴事。
“昨天,坝黄舅娘说:‘婆,你快要享福了。你大女儿家两个儿子那么大了,不几年就得玩了。’接着称赞你兄弟长得标志。”
“是谁,我不认识呢。”
“你是不认识。”
“他们怎么认识我呢?”
“他们赶集,看见你兄弟俩每个星期走路回家,便问其他人,认识的。他们都说你读书苦,穿不如人,吃不如人。”外婆说,“现在苦一点是没关糸的,只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得工作,你们就好了。不要回家来干农活,到城里享福去。”
志成心如刀绞,这不仅仅是她的愿望,也是母亲愿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而是一个肩负重任的人。这个厚望能否实现,他还得靠上帝保佑。
深夜,星稀月明,整个夜静得有点害怕。外婆把架在火堆上的水壶取下来,把水倒在盆里。
“志成,趁烫,把脚洗了。今天你肯定倦了,早点睡吧。”
志成把外婆端来的水接了过来。
“乖,明天别回去,到这儿玩几天。”
“我要得回家放牛,不能多呆,不然妈在家更忙。”
外婆看了看志成,好像吃蜂蜜似的。
“过去你兄弟俩小时,别人说我:‘老祖母,你背外孙不如背草垫,长大了他还是别人的。’我说,我女儿生的,还是谁家的?”
洗了脚,外婆便叫志成去睡了。
志成扶着外婆上楼,脚踩在木板上,咯咯着响,志成很害怕楼板折断。
“外婆,小心点!楼板要断了。”
“这楼上的瓦破了,七窿八眼的,天长地久,日晒雨淋,楼板已朽了。”
赵志成抬头看,果然从屋里可以看见天上闪烁的星星,皎洁的月光。屋顶只有床顶上有塑料纸盖着,其余的地方,全是透光的。
“姥姥,你叫人来盖一下嘛!”
“你舅不允许!说别人来给他瓦翻坏了。”外婆无可奈何地说,“由他去了。我最多活得到二年。我前天到村口遇上一个算命的,他说我最多活到八十八岁。我也是想,早一点死,免得受这些窝囊气。”
赵志成看着狭窄的破木房,流泪了。这一辈子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摆脱这种现实的折磨。曾经他思考着,放弃学业,想过着田园似的生活,山里的自然美景,清溪澄澄群山翠绿,鸟语花香。现在他的思绪会改变,人活着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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