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考落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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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四日,太阳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中国西部高原山区一个偏僻的土家族山村里,一幢三间破旧的木房早已吐出了炊烟。
母亲已起床在土灶前忙着烧饭了。赵志成帮着母亲劈柴烧火。继父依然如故在床上打呼噜睡得很香。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吃好了饭,赵志成要去江林中学看高考分数。出门前母亲瞅着他,像一个要出嫁的女儿,在他耳边唠叨半晌。他只是耷拉着头,听完母亲的唠叨,然后沿着几十里逶迤的山路去江林县城。匆匆的步伐像位去江林县城赶集的老翁。
志成到江林县城时也是晌午了。骄阳似火,郁热的天气,人们犹如钻进了一个极大的蒸笼,热得人心慌。县城两条街道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儿,偶尔可以看见几条小狗趴在商铺的小门外,唾着长舌,嗅着屋前一条小臭水沟里散发出来的怪味。街道上到处是早上刚散集留下来的烂菜叶,鸡毛,鸭毛和猪毛,可以闻到千古百怪的味儿。人们感觉不到今天对每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是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是改变他们前途命运的一天。
县教育局座落在两条街末端交汇处,这里今天是否比往日更冷清,学校放暑假,没有几位教师来这里办事。大厅里没有几个人影儿,他们都是来看高考分数的,有的站着,有的挤着坐在不到二米长破烂的木凳上,甚至楼道上,门厅前法国梧桐树下也没有几个人,很安静,就像大海退潮过后一样。
赵志成听说分数还没有来,便站在大厅前一颗法国梧桐树下乘凉,看上去很窘迫。他穿着继父在温州打工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白衬衣和姨父七年前送给他的那条灰白色裤子,看上去与他那一米七五的魁梧身材极不匀称。淘气的脚趾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从湿漉漉的破解放鞋里不停地钻出来窥探。
下午,天气还是很热!两条街道上的人很稀少,大都是来城里卖菜的农民,有时会和相熟的人搭讪几句。大家好像没有心思关心今天的高考分数。此刻分数还没有来,大厅里有人急躁不安埋怨闷热的天气。
赵志成正在犹豫着回家。倏然,一辆黑色的桑塔拉轿车从前面两座大山的夹缝里钻出来,一溜烟跑到教育局大厅前停下。车后如喷雾式飞机穿过湛蓝的天空,留下了一只长长的尾巴。
大厅里的人都打直起精神来,围了上去。
先是一位身穿白色衬衣,戴着黑色太阳眼镜的中年人下了车。大家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县招办主任彭加林,便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
彭加林曾经在县高中教过书,年龄四十几岁,面容慈祥,矮墩墩的,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线;肚皮像皮球一样大,低着头无法看见自己的脚,看上去就像怀了四五个月孩子的孕妇。他用毛巾不停地擦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边说:“请大家让一让!分数来了……”
大家随着他的身影向招生办公室冲去。志成也随着人流挤了进去。
大概一个钟头左右,赵志成噙着泪又从人群中挤出来,脸色发白。他的高考分数比在他预料之中更糟糕!这好像一把铁锤重重地落在他的头上。他不知道该怎样去给母亲解释。
黄昏,太阳惫倦的身躯从大山头顶渐渐地离去,一座座矗立的山峰在夕阳余辉下的倒影就像母亲傍晚干农活回家佝偻的背影。天空中西飞的大雁,有纪律,有秩序的排列着,有的排着一个人字,有的排一个一字。它们的目标就是太阳,太阳在那儿,它们就追随在那儿,直到夜晚还想栖息在它的身旁。这是志成小学课本里大雁为梦飞,仿佛是他童年的梦。
赵志成可以去江林中学补课的弟弟赵志宏那儿住上一宿,他害怕看着那里的矮木楼和红砖墙,它们的脸庞上有他的理想,有他的忧伤。他还是决定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看着这条蜿蜒盘旋的山路和连绵不绝的山峦,眼睛湿润了,一头扎在路旁的草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他多么渴望自己变成一只金凤凰,从这偏僻,贫瘠的山旮旯里飞出去!为了实现这个梦,他像一位虔诚的基督教信徒。
夜幕降临,他清醒过来,身上已披上了一层水露。他看着前面山坳里有一座破古庙,想歇下来。古庙屋顶上的瓦破碎不堪,屋檐下躺着瓦砾的残体,几块木板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尊石雕菩萨像的两只手臂上。志成把一块木板取下来,坐在上面思索着前面要走的路,看上去像一位精神失态的病人。
第二天晌午,赵志成回到家,看见三间破旧的木房,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柴禾和四处乱窜的鸡鸭,黯然泪下。在这个三百多户人家的穷山村里,没有几个人敢去奢望自己的孩子考大学。赵志成八岁那年爸爸和二伯在凤凰山打猎死于非命后,母亲为了实现这个梦,艾发衰容。
赵志成进门还没有跟母亲说自己高考落榜的事,也正在思索和母亲怎样说这件事。村里的赵告告就像间谍一样闻讯而来。
赵告告不是叫这个名儿,是因为解放前他父母死得早,为了生活他拖着弟弟赵玉明,赵玉清在周围村寨讨饭度日。因此周围的人都唤他叫(告)化子。大家为了唤得顺口就称呼他告告。长大**后,父母没给他取名字,人们就叫他赵告告。
他听儿子刚从学校回来说,志成今年落榜,便登门来“贺喜”。
他没等志成和母亲反应过来就提着高嗓门,担心志成的母亲听不见,说:“志成!你今年怎么考的呀!?”
赵告告得意忘形的样儿,看上去让人鄙视他的年龄,这样的男人一般不会像女人那样搬非弄是,狭隘心肠。
他顺手在身旁挪了一把木椅坐下,也斜母亲和志成便笑。
母亲正在灶背后端猪菜倒在锅里煮。继父吃了饭去干农活了。她跟本没有注意到志成进屋。她这时听到告告说话,便抬头看。母亲看见志成和赵告告,以为是什么大喜事笑着问:“告告,你有空闲来坐一会——刚才你说什么?”
母亲素不叫别人的绰号的,但是他没有其他的名字,只有顺口叫他告告。
“今年志成怎么考的,提档分数没有达到!”
赵告告说完就笑了起来,露出两瓣黄牙,是否与一个正常的区别,两只嘴角快把两唇蹂躏成一条直线,可以和耳朵面对面交流了。窘太逗人厌恶。如解放前的乞丐,突然被邀请在五星级的高级宾馆吃一顿晚宴一样兴奋。

母亲不解其意,便问志成:“有学校吗?”
“有学校?——连提档的分数没有达到呢!”
母亲心如死灰,看着志成:“志成,你自己心里有没有底?”
“没有学校了!我儿子在学校补课听老师说,他今年提档分数没有达到呢!”
话一出像是给母亲当头一棒。她盯着志成,如手里捧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被人打碎了一样,眼睛瞬间湿润了。
“我不知道你在学校里干什么?我们在家像头牛累死累活地想到你在学校努力读书有盼的,结果你在学校里虚度光阴!”
赵志成心如刀割,泪如雨注。赵告告兀自睨着双眼,笑得很坦然,像一个流浪汉在调戏一只流浪狗一样。
母亲擦着泪水,乜斜他一眼说:“今年就算了,明年去复读一定要努力!”
赵告告转着眼珠子很焦急地说:“去读?——要钱啦!”
母亲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让他回家干农活,他干不了,还能做什么呀!”
母亲擤了擤鼻涕又说:“人长起那么高大了,脑子里就像一张空白纸,简单得很,做什么事情要父母指点一二。”
赵志成不知该说什么。在这时他不想见到秋庄任何人包括赵告告,因为他们都是变了态的人类,只有菩萨是他们的崇拜的对像,另类只是他们鄙视的代名词。赵告告此时此刻呆在这儿,就像是在他伤口上洒盐。他只渴望地下有一个黑洞,钻进去,没有任何人觅见他。他对不起母亲,没能实现她的愿望。
傍晚,赵志成的弟弟赵志宏从江林中学回来了。母亲正在锅里煮猪菜,志成帮着烧火,听见志宏的声音,出来探望。
赵志宏失望地对母亲说:“妈,哥今年没上线。”
“我知道了,刚才告告在这里说了。”
“他自己去了吗?”
“去了。不知现在该怎么办?”
赵志宏看见志成失望的表情,说:“只有打算去复读。明年相信一定考得上!”
“我也在想,他回家来干农活也帮不上什么。我觉得读了十几年的书就这样放弃了很可惜。”
“我相信明年一定考得上的!”志宏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钱就难找啦!”母亲紧着眉头说。
“没有办法只有到信用社去贷款!”
“别去说贷款了!昨天赶集,信用社赵秋云叫我还贷款。我说暂时没有钱,等秋收卖粮有钱来还。她霍地发火了。我假装没听见,还开了个玩笑,顺便探口风说:‘如果我两个儿子考上大学了,还想向你们贷款呢!’赵秋云恶狠狠地说,你欠的贷款还没还,想又来贷款?!”
赵志成看着母亲黯然神伤。他在责备自己,过了一阵说:“妈,我今年不去学校了,在家里学习,明年报名参加考试。”
“怎行!老师辅导考不上,自己在家里能考上吗?”
傍晚,山村很静。继父干农活回来了,看着他们愁眉苦脸的便问:“怎么啦?”
“志成今年没有考上。”母亲呜咽着说。
“不知在学校干什么!”继父责备志成。
大家静静的吃过晚饭,没说话各自便睡了。母亲特别的伤心,她想让志成兄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村里人见到她毕恭毕敬的,但是……
赵志成一夜未合眼,这对每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一样,辛辛苦苦的读了十几年书没有考上大学是椎心泣血的!更何况,他看见母亲那张慈祥的脸,知道自己没考上大学的焦虑.。他心里萌发了一种强烈的**重新去考,证明自己,安慰母亲。
母亲和继父整宿没睡觉。继父狠下心不让志成去考了,他顾虑的是自己下辈的生活子,担心兄弟俩都考上大学进城工作不理睬他。母亲死活要志成去复考,了她多年的心愿。继父看见她很执著,也奈何不了,只有依她说的去做。
第二天清晨,赵志成起了床便挑着水桶去担水,当他路过晒谷场时,看见许多人早己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如一群鸦雀在喝歌,传出阵阵欢快的嘲笑声。
“你们不是走着瞧嘛!家里穷的卖娘老子的,还要送两个娃儿去读高中考大学。现在怎么样?!”
赵志成听声音知道是他堂哥赵志国——叫雀雀的婆娘,在和其它的婆娘们提着高腔说。
赵志成听见他们奚落自己,特别的气愤。下定决心去复考。他把这决定告诉了母亲。
“好的,我昨晚和你叔商量了。如果叫你在家学习也是徒劳的,有老师辅导考不上,没有老师你怎么考得上呀。”
“妈,我在家学习,家里借了许多钱,现在去哪儿借?。”
“怎行,我们只有让志宏和他们班主任说一声,暂且报个名。你拿一点钱去交学费,给老师说等秋收卖稻谷再去补交。”
赵志成盯着黄土地,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掉在这片黄土地上“嗒嗒”地响。他真正感受到母亲的伟大,生活的艰辛。
母亲看着志成,很无奈。她很理解自己的孩子,不是他不认真,是因为家里太贫寒。虽然在学校读书,但是温饱没解决。每年上学,家里没有多余的一分钱给他们,每个星期走山路回家。为了节约,每个星期从家里炒老咸菜去吃,油没多放一滴,吃在肚子里,叽叽嘟嘟的叫唤,那还有心思念书。
母亲噙着泪,擤了擤鼻涕说:“这算什么,道路还长着呢!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当娘的为了送你们兄弟俩读书脑子都空了,心都烂了,不知受了多少苦。思来思去,我受点苦,只要你们将来过上好日子就行了。你们仔细思考,秋庄这一寨人谁同情、关心你们?找得上茬儿的都找了。只要你们努力一点考上大学将来在外面工作,谁还敢欺你们?找茬儿绝对不敢了。我含辛茹苦地送你们读书都是为了这。难道你们不去读书就不能生活吗?”
继父淡淡地说:“没什么内疚的。不是所有的人一考就考上了,也有复读七八年的,只要有信心就考得上。不过,我们家没什么出产,转来转去只有一幢破木房,就打算卖了也不过三四千元。即使今年卖了,那么明年考上了怎么办呀?后年呢?你们的学费不是一百两百,而是一万两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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