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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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外头。
被外头微声惊醒的破浪,低首瞧了瞧在他身旁睡得正熟的飞帘,替怕冷的她将被子盖妥后,他轻声溜下床着衣,披上大氅后开门走至门外再将门扇关紧。
无声落下的雪花,将庭院静染成一片银白无瑕,独自步至院中的破浪在确定来者在何方后,慢条斯理地将身上大氅的穗带系紧。
“我才在想,你究竟要忍到何时才愿现身。”他侧首看向墙角,嘲弄地笑着,“终于忍不住了?”自雪堆后走出的汉青,再次见破浪自飞帘的房里出来,此时在他眼中,掩藏不住的,是积藏已久的愤怒。
“她不是你碰得起的女人。”
“你就碰得起?”透过力士的打探,破浪早就把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底细给摸得一清二楚,同时也知道他一直躲在暗处的原因为何。
汉青严正地声明:“我的职责是守护殿下。”
“你不觉得可悲吗?”面对这个不老实的男人,破浪有些受不了,“不敢言,不敢爱,只敢默默守护着她?”长年待在飞帘的身边,他能对飞帘不动心?谁信?
在破浪洞悉的目光下,觉得自己多年来拼命想要隐藏的秘密遭揭开的汉青,苍白着一张脸,试图将那不愿让人知晓的情意再次埋回心底,他强自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在自己的伤口上盖了个看似完美的盔甲。
“殿下是海皇的新娘。”
破浪冷冷轻哼:“她是我的,不是什么海皇的。”
“殿下是海道的风神,你这人子没资格——”无法忍受他说词的汉青,冠冕堂皇的大话才说了一半,就猛然遭破浪扔来的一句问号打断。
“你爱了她多少年?”
汉青猛地止住口,自鼻中呼出的气息,在这静谧的雪夜里化为白雾,愈是被两手环着胸打量着他的破浪看着,他的气息也就愈显急促。
“我不是你,该是我的,就会是我的,因我会不计一切将她得到手。”破浪笑笑地侧首睨他一眼,“你呢?你曾告诉过她吗?还是只敢躲在暗地里守护她,永远把你的爱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眼睁睁地看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你甘心吗?”
一再遭他挑衅和刻意刺伤,碍于身份和有口难言的汉青,也只能隐忍地握紧了拳。
“殿下会留在你这,并非出自她所愿。”飞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会被困在这,是因那个叫应天的巫女收走了她的法力,她才不是甘心委身于这个男人。
破浪无所谓地耸着肩,“非要这么骗自己,才能让你觉得舒坦点的话,那你就继续骗好了,我可没空在这陪你玩欺人欺己的游戏。”
“慢着。”汉青在他欲走前将他叫住,“把殿下还给海道。”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一反前态,面色阴沉地问:“还?”
汉青说出今夜不得不来此的原因,“海道已将殿下视为叛徒了,在海道找到罪证前,只要殿下亲自回神宫解释,殿下还是可以恢复以往风神的身份,若再不回去,后果恐将不堪设想,你若为殿下着想,就该让殿下尽快返回海道。”
罪证?从他话里大抵猜出海道急着要处置飞帘后,破浪危险地眯细了黑眸。
为海道效劳,她就是风神,不为海道卖命,就是叛徒,就是死路一条?为了海道,飞帘已经付出够多代价了,今后她不再欠海道任何一桩。
“你们没资格要我还,因为就是你们逼她离开海道的。”他森冷地瞪着这个想将她拉回火坑的男人,“我说过,她是我的,海道视不视她为叛徒,那是海道的决定,与我和她皆无关,我既要她,就绝不会放开她,我更不会再让她回到你们身边。”
“该作决定的不是你,而是殿下。”汉青才不理会他个人的心态,“你可听过殿下怎么说?她可说过她想回到海道?”
“她不愿。”若愿的话,当初她不必一死以求离开了。
他立即反驳:“你胡说!”
“她曾拒绝你拒绝得很清楚,我相信你应该也还记得,那日她说过,她不是什么忠臣。”破浪索性替他温习记忆,并再为他添上新的,“今夜我就再替她说一次,她情愿待在我身边也不愿回海道。”
“我不信,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他不断摇首,怎么也无法相信飞帘竟愿为了他而抛弃海道。
“要不要我去叫醒她,让她亲口告诉你这是不是真的?”懒得跟他玩信与不信那一套,破浪干脆直接向他提议。
与胸有成竹的他相比,心怀一线希望的汉青,所能相信的希望就显得薄弱得可怜,他往后退了几步,雪地上的脚印显得纷乱。
破浪更进一步逼他,“你敢不敢亲耳听她告诉你?”
他不敢。
他不敢承认那是真的,不敢承认,那曾经有机会拥有的,如今已是他人的。
心像被撕碎了般疼痛,汉青憾恨地握紧了拳,为守住最后一丝自尊而紧闭着唇不肯出声。他遗憾地回想着,以往那个他只能透过帘子,远远瞧着她的飞帘,她合上眼祈祷的模样、她轻唤他名时的嗓音、她那透过帘子朝他伸出来的手——
自那夜她跃下迷海后,他小心翼翼珍藏在心底的这一切,就已迷失在那片迷海里了。
破浪朝他撂下最后一句警告:“看在你保护她多年的分上,我不杀你,识相的就别再让我看到你,也别让我知道你又出现在她的附近。”
在破浪回房后,独自站在雪地中的汉青,僵硬地侧过首,木然地看着破浪关上那扇能与飞帘同处一室的房门,自脚底一涌而上的嫉妒,像毒液缓缓浸满了他全身,取代了所有的情绪。
当他茫然地离开别业,走在夜半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不知该不该返回迷海时,一阵男音自他的身后叫住他。
“汉青。”
他猛然回神,在纷落的大雪中定眼一看,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遇到也冒着风险前来的沧海。
“岛主?”他为什么会在这?
“你找到飞帘了?”私下离开迷海的沧海,本是打算去紫荆王别业一探究竟,好去确认那日他在崖上所见到的景象,但在这附近见到汉青后,他想,或许汉青已先一步为他代劳了。
“找到了。”汉青顿了顿,木然地别过脸。
“她在紫荆王那里?”心底有数的他再问。
汉青咬着牙承认:“对。”
“她与紫荆王是何关系?”认为事态严重的沧海,虽不愿相信,但还是得把事情问清楚。
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汉青,紧闭着唇不答腔。
“我知道你有心维护飞帘,但她若做出对海道不利之事,你就不该再盲目地维护她。”公事公办的沧海并不像观澜那么循私,“长老们要我来问你,东域里的流言是否属实,以及你可有发现什么罪证?”现下全海道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风神成了紫荆王的家妓,为此再也压不住长老们、也不能再为飞帘说话的观澜,也只能同意长老们的做法。
“没有——”他双目无神地看着远处别业高耸的建筑,想着那个现下可能在破浪怀中安睡的飞帘。
“真没有?”自飞帘出事后,就一直在岸上打听消息的他,连一点收获也没有?沧海并不怎么相信。
一言不发的汉青,脑中不断回想着破浪那些占据在他心底的话,以及飞帘那日高站在崖上,对海道袖手旁观的模样。
“走吧,别待在这。”不想冒险在破浪的地盘上待太久,急着回海道的沧海拍拍他的肩。
“慢着。”在沧海先行往大街的另一个方向走时,沉默了很久的汉青突然开口。
过暗的夜色中,沧海看不清他脸上异样的神色。
“事实上——”汉青颤抖地把话逼出口,“我是有话要对长老们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既然得不到她,那么,他人也休想得到她,守候她多年的他不能,那么海皇也不能,破浪更是不能。
倘若,在爱慕身后的那道影子,唤名为嫉妒,那么在背叛后头那道拉长了的影子,则叫出卖。
兵败于迷海,率残军全员退至东域内后,不得不拉下面子来求破浪收留伤员的玉珩,在这夜,只身一人主动登门。
温了一壶酒,与大伙坐在亭中欣赏雪夜的破浪,在力士靠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后,没料到甚重自尊的玉珩竟会来此的他,沉思了一会,对力士点头交代。
“派人去安排一下。”同是帝国之军,这回他可不能再见死不救了。
了他的答复后,力士转过身,准备去告诉那个等在大厅里的玉珩,却没想到,玉珩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中。
并不想见这不速之客的破浪,在玉珩的两眼不断在他与坐在他身旁的飞帘身上徘徊时,不悦地站起身挡住他的视线。
“我已答应你的要求,还有事?”
徐徐应着,自剑鞘中抽出的长剑,在亭中灯火的照映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银光。
坐在飞帘身旁的应天见状,二话不说地拉着飞帘躲到院角去。
知道破浪会将剩余军员安顿好后,已经什么都不在乎的玉珩,扬起手中之剑对准破浪。
“是你毁了我的前程。”接连着两次战败,他是不能再返回中土了,因他无颜再见师尊青圭,也不能再辱师门,而他长久以来想在朝中挣得一片立足之地的梦想,也在那片迷海中宣告破碎。
破浪反感地眯着眼,“别把你的无能都怪至他人身上。”先前失利,他尚可怪在海道有个风神上头,可这回海道已无风神助阵,败给那两个岛主,他不检讨自己,反倒怪至旁人上头?
“风神之事,你大可事先警告我。”他缓缓扫了远处的飞帘一眼,目光再重回破浪的身上。
破浪挑眉反问:“你曾问过我吗?”在他们大咧咧地来抢地盘,连码头也不先拜一下,想抢在他前头立功拿下迷海的状况下,他们也不事先来问问他这个镇守东域多年的内行人,他又何必多费唇舌自作多情。
手中毫无寸铁的破浪,在他表情木然地扬剑刺来时,有些没好气地闪躲,没把他当回事的破浪,才想叫金刚和力士把他打发掉时,一道细微的声响传至他的耳际,骤感不对的他,连忙转身伸手拉离正要靠向玉珩的金刚与力士,下一刻,遭人一箭刺喉的玉珩,瞠大了两眼站在原地。
来不及寻找发箭者身在何方,在下一道箭啸声响起时,已飞奔出亭外的破浪,在另一柄来箭抵达飞帘的面前时,一掌将它握住,同时反手将箭射向箭源,而后错愕地发现,一手紧按着肩头的青圭,竟是亲手杀了自己徒弟之人时,一股先前他没察觉的气息,在他来得及回神时已潜至他的身畔。
四下突然变得好安静,静得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面对面静看着近在眼前的玄璜,破浪的眼中盛满了意外。
“老夫素来信守承诺。”趁其不备一刀刺进他胸坎里的玄璜,得意地在他耳边低语。
“破浪!”就在近处的飞帘,忙想拉开护着她的应天,但闷不作声的应天却使出所有的力气,一鼓作气地将也被当成目标的她拉走,将她拉至靠近院门的更远处。
击向玄璜胸口的一掌,令手中仍握着刀的玄璜被震退了老远跌坐至雪地上,咳出几口鲜血时,他发现在那样的情况下,破浪这一掌仍是震断了他数根胸骨,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很划算,他满意地抬首看向左胸不断冒出血水的破浪,在他的注视下,身子缓缓朝后倒地。
衣袖被应天拉住的飞帘,在见破浪倒地后心急如焚地想赶上前,冷不防地,少了身后的拉力让她差点往前栽倒,她愣了愣,低首看着没再被拉住的衣袖,她恐慌地转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应天,面色苍白如雪,一手掩着胸口,接着也支撑不住地倒在雪地里。
“应天?”在她身旁蹲下后,飞帘颤抖地拉开应天掩住胸口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分明没有受伤的她,血水却自她的左胸冒出,并缓缓流向一旁。
玄璜脸上的笑意,在下一刻凝冻在唇畔。
两眼瞪大有若铜铃的他,不置信地看着方才受了致命一刀,已经倒地不起的破浪,在应天倒地后,竟一手撑着雪地坐起。
破浪低首看了自己的胸口一会,心底有数地立即站起寻找着应天的身影。
“应天——”在见着远处的她俩后,他这才肯相信应天曾说过的身咒真的存在。
被青圭绊住,没法赶至破浪身畔的金刚与力士,也都被刺中要害却仍好端端的破浪给怔住了,而青圭,则是难以相信地直摇首往后退,在清楚瞧见了破浪眼中的怒意后,自知不是对手的他,忙一手按着中箭的肩头攀过院墙离开。
当破浪一步步朝玄璜走来时,玄璜一手握着刀,忍着胸前的剧痛站起,不解地看着他那已止血的伤口。
“为何你没死?”
“因应天以身咒代我而死。”破浪面无表情地应着,一解他心底之谜后,破浪飞快地上前一掌握住他的颈项,将他高高提起。
无法呼吸,喉际似快被他掐碎了,面容涨紫的玄璜将手中之刀奋力往前一刺,却遭破浪以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逼他将手中之刀转向,借他之手刺进他自己的胸坎里。
松手放开他前,破浪淡淡地在他的耳边留下话:“本王也素来说话算话。”
“王爷!”眼尖的金刚在破浪有些站不稳时,赶忙上前扶住他,始终忍着疼的破浪,额上沁出了一颗颗大汗。
一道道跃墙而入的影子,吸走了一旁力士的目光,定眼细看后,突然觉得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是个问题的他,扯开了嗓子朝金刚大嚷:“海道的人来了!”
听到海道两字,待在应天身边的飞帘忙不迭地抬首,自那些由远而近的人群中,她看见了观澜与沧海的面孔。
表情远比他们还要意外的观澜与沧海,本是奉命在今晚潜进紫荆王别业带走飞帘回岛受审的,原以为得先过破浪这一关的他们没料到,不但有人比他们先到一步,还替他们省了事先行伤了破浪。
忙不迭叫来大批府卫的力士,在有备而来的神子们踏进院中时,一夫当关地挡在前头,试着想拦住两名海道的岛主,但一旁的飞帘却不认为他会是他俩的对手,在飞帘想起身时,躺在雪地中的应天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救——救他——”断断续续喘着气的应天,努力张开双眼看向眼前惟一的希望,“我求你,救王爷——”
“我无神力,我救不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飞帘无奈地向她摇首。
应天握住她的手,“在我死后,就会还给你了——”她的神力本就没有消失,只不过是被封住罢了。
什么?
原以为此生将依破浪所言,和他们一样当个凡人的飞帘,听了她的话后,脑际顿时一片空白。
“你说过,你只想与我做个朋友——”应天的十指深深掐陷进她的手臂中,“这话,还算不算数?”
忍住鼻酸的飞帘,哽着声向她颔首。
“这是我缝给你的——”应天勉强将手伸至怀中,取出仔细折妥、没遭血色染上的冬衣。
飞帘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衣裳,自从认识应天起,她就知道应天只要有空就会做针线活,近来在天气愈来愈冷时,像是怕会赶不上天候的应天,每晚都会为手中的衣物做到很晚,她原以为,应天所做的冬衣,是要给破浪的——
“这是——给我的?”她颤着声问。
“对,给你的——”应天费力地将衣裳塞进她的怀中,“我和你一样,也都没有朋友。”
这是飞帘头一回在爱恨与冷漠之外,这么仔细地将应天真实的模样瞧清楚。
眼前这个因她而深陷于矛盾中的女人,深爱着破浪,虽不愿见她与破浪在一块,也总是待她冷冰冰的,却每每在她遇有危难时,应天不但是头一个赶来保护她的人不说,应天还默默替离开海道的她,缝制了一件人子的衣裳。
“答应我,救他。”她拼命将飞帘拉向自己,泛着泪的双眼里写满了恳求,“若你真是我的朋友,若你也真心爱他——”
飞帘心酸地与她的双手紧紧交握,“我答应你。”
从未有过的笑容,在下一刻出现在应天的脸上,飞帘张大了双眼,贪婪地想多留住那抹笑容一会儿,却心痛地感觉到,体内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应天的眼睛缓缓合上时,已自她体内苏醒并源源不绝地涌上,积蓄已久的神力一下子冲向她的四肢百骸,并在院内扬起了阵阵清风。

太过短暂的友情,消失在拂面的清风里,飞帘在应天身旁怔坐了许久,在听见身后仍在持续的兵器相击的声响后,她不语地拉开应天仍紧握着她的手,将应天的双手交叠在胸坎上,当她再次站起身时,院内的风势在转瞬间增强,北风嘶吼的狂音盖住了院中所有的声响,同时也怔住了所有的人。
众多张面孔中,飞帘轻易就在远处找着观澜的,她再侧过螓首,看着连救她两次、现下却负伤的破浪,两张同样重要的脸庞,沉重地交叠在她的心头上好一会,最后,缓缓被应天那张请求的脸庞所取代。站在情与义的面前,再次面对选择的她,在已因痛楚而麻痹得再也无法有任何感觉时,她强迫自己立即做出选择。
自她脚边旋绕而起的强风,毫无预兆地袭向她以往的同胞们,众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相信她下手的对象竟会是他们。
“殿下?”特意来此想带她走的神子们,不约而同地启口。
她再次重复:“我说过,我已与海道无半点瓜葛。”
“殿下——”
“我只是飞帘!”像是再也难以忍受殿下这两字所带来的枷锁般,飞帘将两袖一扬,召来狂风使劲地想这些人自她的眼前逼退。
远处的观澜,为此心痛地闭上眼。
凤凰垂翼——
敌我已明,无须再辨,不打算放过这机会的沧海朝身后扬手下令,飞帘见状一掌直袭向沧海,没有心理准备,抵挡不住强劲风势的沧海被狠狠吹退至院角,在海道的神子们大批涌上前时,飞帘再掀起一阵狂风阻止他们前进,并转身朝另两人大喝:“金刚,带他走!力士,应天在我身后!”
满地的落雪,遭风吹起后形成一道密厚的雪帘,一剑划破雪帘的观澜,先是去救出被困在风雪里的手下,而后静站在其中与飞帘对峙。
已将应天抱走的力士离院时,金刚亦一手扶起破浪,但破浪却丝毫不肯挪动脚步,金刚情急地拉着他。
“王爷?”
黑瞳透过风雪,无言地看着在那其中,原为一对好友,却不得不与彼此对峙的两人,破浪微眯着眼,捕捉到了飞帘脸上那份不肯退让的神情,和她眼眉间不经意泄露的心痛,在金刚的拉扯下,破浪掩着胸口,强行被拉离院里,留下飞帘独自面对那些属于她的今与昔。
现实与过去,像是镜子的两端,虽然映照着同样的容颜,却再也照不出她们所熟悉的彼此。无限心酸中,两人的眼中都带着隐藏不住的痛心,面对彼此,观澜一句话都不想问,而飞帘也一句话都不想说,静峙了许久后,观澜在双手被风雪吹冻得僵硬前出剑,飞帘朝她扬指一弹,以让人站不住脚的风势逼退向她前进的观澜,同时一心二用的她,扬袖往旁用力一挥,将想追上金刚他们的人卷起,再重重落至远处。
扑面而来的风雪,在面上形成了种刀割般的疼痛,几乎无法在风中站立的沧海,在再也受不住时,急忙将观澜给拉离旋风外。
“她已恢复神力了,咱们不是她的对手。”以往看她对付帝国的人还没有什么感觉,可当角色互换她改而对付起他们时,他这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海道能因她而如此平静。
一丛丛高举的火把照亮了雪夜夜空,被力士召来的大批军员自院门两处纷纷涌入,眼见情况变得不利,沧海一边命人快撤,一边扯着观澜。
“走吧。”
不言不语的观澜再次看了飞帘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跟上沧海的脚步,院中呼啸的风声随着众人脚步的离去亦缓缓平静,高举着火把的人们也一一追出府外,顿时,院内再次恢复了静谧。
残留在雪地上的鲜血,看似一朵朵艳红的花儿。
飞帘默然地站在原地,停映在她眼中的,是观澜背对着她离去时的背影。
海潮的声音,回忆似的在她耳畔响起,她不禁想起当年观澜头一回走进她的帘内,那双头一回有人朝她伸出,并为她带来友谊的手,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她也想念起应天缝衣时屋内的那份宁静,方才应天留在她手臂上的淤青指印,则是应天朝她伸出手后所留给她的另一种友谊,一种,明明就不可能产生在爱情之后,她却还是很想奢求的友谊。
封在眼眶里的泪水,令眼前的一切看来模糊不清,飞帘合握着空荡的掌心,扬起一阵清风将那些声音都揉混在飞雪之间,风起风停,只剩下泪水落下的声音,当泪水落地之时,她这才明白,爱恨离聚,都是神所给予的恩赐与惩罚,在背叛了神之后,这恩赐与惩罚,皆已降临至她的身上。
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飞帘,仰起头迎向漫天不断落下的雪花,直至大雪将她淹没。
隆冬了,自那日起,雪势就一直没停过,在飞帘的眼中看来,漫天的飞雪都成了一颗颗离别的眼泪。
原有假山流水的西院花园,被深雪掩埋后就再看不出原有的景致,在花园的小坡上,金刚和力士各撑起了一柄白伞遮住落雪,伞底下,正亲自为应天造坟的破浪,手拿着铲子,不断将土铲至两方,坐在亭里的飞帘,则是手拿着一枝方折下来的寒梅,不语地静看着摆在亭里的厚棺。
破浪虽然身上有伤,但没人阻止他替应天造坟,在那日之前,就连破浪本人也不相信有身咒这回事,也不认为这世上真能有谁能代谁而死,可事实证明,他又低估了应天一回。金刚说,当年皇帝会将四个巫女分派给四域将军,主要是期望精通药石卜巫的巫女们,能够庇佑四域将军,并在日常照料他们的健康,但皇帝恐怕不知道,其中一名巫女,不仅是办到了那些,她还连破浪的性命也纳在她的职责范围内。
当破浪挖好了坟,一手撑着铲子站在一旁喘气时,金刚与力士默然走进亭里抬起那具棺木,飞帘将那枝寒梅放在上头后,他们便将它抬至小坡上,再放入已挖好的坟内,飘落的白雪和着泥土,一道进了坟内缓缓将它填满,不久,黄纸燃烧的气味自小坡那边传来。
离开小亭的飞帘没再看下去。
过了很久,跟她一样回到房中的破浪,已洗去双手的尘土,并换了件衣裳,他走至站在窗畔发呆的她身后。
“我虽不爱她,但我感激她。”
就算他不解释,飞帘也知道,若不是应天是代他而死的话,或许被应天救过一命的她,也会亲自去造坟。
破浪看着她的侧脸,回想起那日她是怎么对付海道那些神子,又是如何与她的好友在雪中相对无言,他将两眼落在她空荡的掌心上。
“恢复了神力,你怎不走?”
心火骤起的飞帘,回首怒瞪他一眼,当场负气地撇过脸走给他看,他暴戾地一把将她拉回,捉紧了她的身子狠狠地吻她,可在吻中,他却尝到她的泪。
他喘息不定地分开彼此,自那日起就一直压抑着的泪水,一颗颗自飞帘的眼中落下,她无限伤痛地揪紧了他的衣领,拼命想遗忘观澜那时痛心的脸庞,和应天带给她惟一的一抹笑容。
这一辈子,她就只有两个朋友,可老天却不肯让她留住她们——
那双湛蓝眼眸里所流下的泪水,破浪分不清这是为他还是为她自己,他抬手为她拭去,她的泪势更是因此而止不住,愈拭愈多,到后来他索性将她按在胸前,湿透他衣襟的泪水,将冷意带进了他的心坎里,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忽地笼罩住了他。
虽然她还留在他的身边,虽然她愿为他而与海道对立,但那日她看向观澜的目光,并不是没有眷恋,或许对于海道,她也不是全无返意,他不禁要想,或许现下的她,只是一艘因无处可去,故而才搁浅在他身畔的小舟,迟早,她还是会离开他的身边回到大海,尤其是在他已无法再束缚着她后。
忽遭他打横抱起的飞帘,在被他扔至床上后,不明所以地看他站在床边脱去了外衫后,上了床即开始拉扯着她的衣衫,她张大了眼,犹不及开口,他即以唇覆住她的,冰冷的大掌滑过她的胸前,她在他松口能喘气时,心慌意乱地想阻止他。
“别这样,你的伤还没——”
“你哪也去不了——”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的破浪,埋首在她发里,将她紧紧抱住不能动弹,“哪都别想去——”
为此怔住的飞帘,感觉两人贴合在一块的胸口,正传来他强烈的心跳,她不确定地扬起手,环住他的双臂将他抱紧。
他在她耳畔说着:“你命中注定属于我,只我一人的。”
聆听着他坚定的话语,飞帘恍惚地想着,假若蛛网与情网皆是同一张网,那么在这张网里,爱情才是结网的蜘蛛,他俩都是飞蛾,都是等待被爱情吞噬的一方,无论以往牵连着他们的是亲情或友情,在这片网里的爱情面前——
都只能是输家。
空气中漫布着一种诡异的香味,虽然已渐淡去,但仍能清楚地辨识出是海道神子常用的迷香。
破浪低首看着坐在地上正接受包扎的金刚,面色阴沉地问:“是谁?”
金刚指着自己受伤的右臂,“琉璃岛岛主,波臣。”三个岛主中,会使用三叉戟的,也只有一人。
“那个海盗——”最令他反感的人名一入耳,立即让破浪心中的怒火烧得更加旺盛。
玉珩之事,距今已有半个月,这些日子来,破浪命力士加强东域的防守,也派人监督着迷海上的一举一动,知道他已有防备的那些岛主,这阵子也安分得很,不敢再像上回那般硬闯,可就在今早天未亮时,他所居的这座城中火警锣声在晨风中响起,与别业就只隔一条街的距离,数栋民宅接连着失火,因是木造的房子,故而火势凶猛,深怕危及整条街民宅的破浪,派出府中所有能动员的人力前去救火,但不过多久,另一条邻街也失火了,这时分身无暇的破浪才恍然大悟,十万火急地赶回别业,可当他冲至他与飞帘的房前时,就见敞开的房门外,只坐了一个整只右臂被刺穿了三个孔洞鲜血淋漓的金刚。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破浪,没想到海道在两个岛主没得手后,竟还不死心地再派出第三名岛主前来,而且这回还是派出那个偷抢掳掠最在行的岛主。
收到消息匆忙自外头赶回来的力士,在见了金刚的伤势后怔了怔,而后他满心不安地将眼偷偷瞥向面色阴鸷得吓人的破浪。
他小心翼翼地启口:“王爷——”
“情况如何?”
“火势都已扑灭。”还好今天雪大,灭起火来不是那么费工夫。
放下心的破浪随即转身欲走,但知道他想做什么的力士,却硬着头皮一掌将他拦下。
“王爷,请三思。”在这节骨眼上,并不适合去把飞帘抢回来。
光以两记冷眼就将他瞪得头皮发麻的破浪,径自绕过他大步走上长廊,一步也没停地往大厅走。
“王爷——”追在他身后的力士,苦着一张脸暗暗在心底叫糟,但冷不防地,他撞上了突然停下脚步的破浪,他揉着被撞疼的鼻尖,好奇地自破浪身后探首,想瞧瞧究竟是何人能够让破浪改变心意。
答案是石中玉那张笑得太过灿烂的特大号笑脸。
心底哀叹得没完没了的力士,默默再缩回破浪的身后,准备看这两个八字不合的人再次杠上。
“哟,真难得你也会有这副德行。”心情与破浪完全相反的石中玉,愉快地瞧着他那张臭得跟什么似的脸。
“你来这做什么?”很想将不速之客一拳揍出厅外的破浪,忍耐地握紧犯痒的拳头。
“专门来看你的脸色。”石中玉边说边在他身旁绕了一圈,两眼还滴溜溜地打量着他。
破浪冷瞪他一眼,“有话快说。”
“其实我大老远地跑来这也没什么事啦,我只是想来问问——”他先是搔着发含混地笑笑,然后正经八百地收起了所有的笑意,“喂,你这回是哪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石中玉扬起一指,“风神。”
“她不是什么风神,她只是个人。”他已经够讨厌海道替她添的那个头衔了。
“好,她只是个人,但也是海道的人。”石中玉不敢苟同地朝这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同僚摇首,“在全朝都已因你近来的所作所为,开始频频对你投以关爱的目光时,别告诉我,你还想再与那个女人扯上关系。”
先是伤了个玉琅,再来又死了个玄璜,这两者破浪都还好解释,毕竟双方都有出手,所以支持六器的百官也都没话说,但那个也死在他这的玉珩,和始终不肯解释为什么会被自己的箭所射伤的青圭,破浪就很难交代了。
为了此事,陛下和日月二相打算在他返京后,针对这些事对他好好调查一番,他若是这阵子能安分点待在他的东域里不再惹事那倒也罢了,可在不小心听到那个叫飞帘的女人似被海道掳回去后,石中玉不乐观地想,这小子——这下子恐怕是不会认分地乖乖待在他的别业里不作乱了。
破浪转身就想绕过他,“我的私事用不着你管。”
动作快他一步的石中玉大咧咧地杵在他的面前,正色地向他提醒。
“那个飞帘是敌人。”
“她背叛了海道。”破浪直接以一记响雷打在他的头顶上。
石中玉呆呆地眨着眼,“什么?”这小子的魅力这么大?
“信不信随你。”
“等等等——”眉开眼笑的石中玉一把将他拖回来,“你拐了她?那她愿助帝国吗?”多了一个风神?那么他们帝国根本就是赚到了嘛。
破浪不屑地冷哼:“我不需要个女人来插手我的事。”
“那你留着她干吗?”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的石中玉不禁皱着眉。
“你可以滚了。”懒得跟他多说的破浪拉开他的手,“去告诉那个派你来看着我的夜色,我的事不必她来插手,她只要管好她的北域就成了。”
石中玉耸耸肩,“她现下也没工夫理会你,只是孔雀在京中忙着替你对付各方耳语,你最好是给他一个理由。”
“理由?”破浪想了想,随口扔下一句,“我高兴。”
“——”果然,猜得一字也不差。
“力士,备马!”觉得已经打发他够了的破浪,朝待在一旁的力士吩咐。
石中玉马上接口:“甭备了!”
“呃——”处在两难之间的力士,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看着那两个互瞪的男人。
“我知道你受过伤。”应天是怎么死的,外人不知,但知道内幕的石中玉打听得可清楚了。
“无碍。”伤势早已恢复大半的破浪,不耐烦地打算先赶到迷海再说。
石中玉一掌按住他的肩,“陛下并未下令要你拿下海道,且现下东域也无船可供你带兵攻打海道。”
“我只是要去带她回来。”破浪不耐地拨开肩上的手,但不死心的石中玉仍是绕至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单枪匹马?”他挑高两眉,下下将破浪打量过一回。
“这就够了。”就算是身上有伤好了,但破浪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
“当然不够。”石中玉啧啧有声地朝他摇摇食指,“我若没料错的话,现下那三个岛主都在等着你自投罗网,还有,他们虽没了风神,可他们却找来了雨神助阵,有那个雨神在,你想怎么上都灵岛?”
没考虑到那么多的破浪,在听了他的话后,顿时冷静了下来,他紧锁着眉心,开始思索海道可能会以什么阵仗来欢迎他,过了好一会,他将两眼定在闲着没事干的石中玉身上。
他一字字地解释:“飞帘不是什么神女,她只是我自海里找到的女人。”
打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他这么正经八百同人说过话的石中玉,被他严肃的神色怔呆了好一会后,马上猜出他会突然这么说的原因,顿时石中玉没好气地朝天翻了个白眼,然后一手指着他的鼻尖。
“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不会还。”破浪大咧咧地说着,才不理会他的勒索。
他不甘心地撇着嘴,“啧,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早就知道这家伙小气。
“你有没有办法对付雨神?”破浪不担心海道那三个岛主,只担心那个多管闲事的神女会来坏他的事。
石中玉挤眉皱脸地想了好一阵子,而后,他不情不愿地摸摸鼻子。
“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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