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十五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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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三年九月-康熙五十四年三月事)
九月二十八日,府中家眷随着圣驾返回京城园子。面对我的一再坚持,他最终以回府安产的名义,将我安排至亲王府邸。
懒洋洋的倚在窗边,看着萧瑟的深秋里有些凄凉的府中景致,连悲伤也成了一种奢侈。
院里只有秋蝉、红鸾、刘希文并几个小太监、仆妇百无聊赖的身影,许是感染了秋季悲凉的意境,见他们不经意间向着园子方向眺望的神情,我有些怀疑,是我任性的离开注定了他们今后再无起色的人生。
心里却未后悔,宁愿亲手斩断情丝,也不愿等待他最后绝情的宣判。
不再见他,那个孤傲的男子,我试图用忙碌来遗忘他在我生命中曾经出现的痕迹。
只是,夜深人静时,心还是会没由来的纠结,记忆不因我的决心而消失,反而愈加清楚地反复呈现在梦中,每次醒来,泪湿枕面。
定居京城的额娘、姐姐时常来府看我,又带了亲手绣的小孩儿穿的衣物。我总说,孩子都未出生呢,是男是女都不知晓,哪里用得这么许多绣件。
“妹妹自是不用担心,亲王府家的孩子断不会缺这个。只是我与夫人在家总是闲不住呢。”姐姐笑了笑,柔声说道。
亲王府家的孩子……因为姐姐话里的这个字眼,我瞬间暗淡了眼神。
额娘见状拉住我的手,说道:“馨儿,额娘有句说话,怕你听了伤心,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起……”
我隐去失神,扬起笑脸说:“额娘有话说出来便是了,哪里用这样见外。”
“主子把你一人丢在府邸这事,真真有些说不过去了。额娘原不该指责主子什么,但他既不来探身怀有孕的福金,又未有一字问候,实在是……”额娘顿了顿,脸上出现了不满女儿被人轻视的表情。
笑了笑,我轻声劝解:“额娘看我现下一个人不是挺好的么?清闲自在,懒问俗事。”
额娘皱起眉头,询问道:“馨儿难道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渡过?”
我低下头,喃喃道:“若能回家就好了……也许馨儿的任性会损害哥哥们的前程,但是……但是……额娘最了解馨儿了,所以,不要劝馨儿乞求别人的施舍,得不到的,馨儿宁愿放手离开。”
说着,我眼眶酸涩,眼泪就要流下。拿我没奈何,又见劝不住,额娘微微叹息一声,说道:“这个性子执拗起来跟你二哥一样,不是一个娘生的却又这般相像,真是……”
“额娘不劝你。要怎样继续未来的路,由馨儿自己决定。这是你阿玛的话,我们欠你太多,为了家族的利益,要你牺牲一辈子的幸福。”
“额娘!”拭去额娘眼角的泪,看着她日益明显的华发,我说道,“不怪任何人,既是命定,馨儿唯有坦然接受。即便一生活在回忆里,也足够了,至少,馨儿比世间很多人幸福,因为馨儿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他……”
额娘欲说些什么,我笑着拍拍她的手,不愿再谈论这个令人不快活的话题,开口另问道:“不是说二哥哥使了家仆带信给我么?”
姐姐立即拿出一封信函,我小心纳入袖中,心想着待到晚间无人时再阅。
沉默片刻,姐姐寻找不触及我感伤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本不该说些朝堂上的事情,可是十一月八贝勒的所为真真是轰动一方了。”额娘点头同意了姐姐的说法。
因这些日子不管府中事务,一切坊间传闻、邸抄我皆未过问,听姐姐如此说,我不明所以的惊讶问道:“八阿哥出什么事了?”
姐姐、额娘二人便将八阿哥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该年适逢良妃二周年祭,八阿哥因此未赴行在请安,却于十一月二十六日送了两只将毙海东青而被皇帝重责。

“听说近日还停了八贝勒爷及其属官的银米呢。”姐姐最后又补充一句。
“老八他们不会一直这般权势。”我惊讶的听着描叙,脑海中不禁浮现去岁他曾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如今,我原以为玩笑的话语竟然应验。
聪明如八阿哥怎会做出如此自断前程挑战皇权的事?多么明显的陷害,皇帝却相信这样的荒唐举动背后没有其他隐衷。我的身子猛然颤抖起来,眉头紧锁,如不出我的料想,皇帝会借此机会重挫八党的势力,而为防止八党的卷土重来,皇帝也许会给予他更多的权势。
若皇帝此举是为了保护八阿哥?我低头沉思,这个可能是有的,皇帝仁厚,颇念亲情,考虑到另一派收买了八阿哥身边亲信太监送来将毙海东青,如果对方抱着玉石俱焚的绝然态度,暗杀八阿哥亦是轻而易举的事。若事情真走到这一步,离动乱也不远了……
不管八阿哥被斥的事如何发展,于他只有好处而无半点害处。心里一紧,这个事难道是他所为?!眼睛定格在昨日看的书页上:“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1.”
无声笑了起来,好一个“借刀杀人”!这个事即使不是他所为,他也难逃其中干系,他定是借了废太子的手设计陷害八阿哥!
如今,八爷一党遭受打压,而保太子党早如倾倒之大厦,再无回旋余地,皇帝对这些站在台面明争的皇子阿哥再无仁爱,亦恐怕已将其从未来储君的名单中剔除。
只可怜那死而不僵的废太子,被人当了枪使也不知道,真真好笑,二阿哥还以为报了八党的废位之仇呢。如今八阿哥与废太子斗得两败俱伤,背后得利的渔翁会否是他?
额娘、姐姐见我突然低头微笑,不解何故。我也不好与她们明说,只劝了她们多用些茶点,说了些与朝堂无关的闲话。
晚间送走额娘、姐姐,我独在房中,支起明烛,展开二哥哥的来信。
见封套上赫然写着“幺幺吾妹亲启”等语,不由得轻笑出声,多少年了,二哥哥还记得我幼时的小名儿。
可如今我们再无法回到那段无忧的青葱岁月了……心里叹息一声,匆忙打消这等哀伤的想法,拆了信封,展开来细细阅读。
“二哥哥是来当说客的么。”我一面好笑的看着信,一面自言自语。
“馨儿,因了你,那个冷性情的人才知晓如何会心的笑啊……”
“骗人。”我笑着反驳,本以为早已干涸的眼却淌出了泪。
“别哭……”耳中仿佛传来他叹息的声音,曾经在我身旁的他,轻轻为我拭去决堤的泪。
若果如哥哥所言,我不是做了一件伤害他的愚蠢事情?!
但,我却不愿意回去。我的自傲,无时无刻阻止我想见他的念头。
我毕竟是额娘的女儿啊,额娘对阿玛的独占,外人说是“奇妒”,就连二哥娘亲的去世,也被人认为是额娘的逼迫。
可是,平心而论,哪个女子能眼看着心上人拥着其他女子而流露真心微笑?压抑着心痛的生活,叫人情何以堪?!
于是,我每日等待,等待他的到来,等待有一天,他来接我,等待他告诉我他心里的思念。
可是,过了二月他还是没有出现,好像我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
难道我们就这样形同陌路,从此海角天涯,再不相见?
是年三月十二日酉时,我诞下一位格格。
屋外漫天的梨花如雪翻飞,他还是未来……
注:
1.“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即借刀杀人原文。(《三十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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