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十三 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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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三年七月-九月事)
姐夫离开后,许久不见他回帐,心下不受用,我找了个理由,独自在林中闲逛。
围场层林尽染,秋叶如火,烂漫了整个山坡。因白日行围已过,林中野物甚少,加之招待蒙古王公台吉的宴会已然开始,狩猎的场地便鲜少人前往,恢复了惯常的冷清。
回避众人的喧哗,漫步在林间,我呼吸着高洁的秋日气息,心念的是他的一切,百无聊赖的摘了几朵树下不知名的野花,拿在手上把玩,却无丝毫游兴。
正打算回帐静候他的归来,突看见不远处出现一个身影,对着月华,淡淡的吟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轻叹一口气,继续念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1.”
待细看了,见是八福金兰心,因我也大喜欢《淇奥》的词意语境,正想上去与她招呼,又见了一人从远处匆匆走过来。
虽然知晓这样的做法不妥,我还是飞快隐入树木投下的阴影中,等看清来人如月华一般清秀的脸,想要离开却是不能的了。
“是八爷……”比起对他二人的好奇,我更挂心等待我回帐的胤禛,心里哀叹起来,“我这不是偷儿的行为么?!若给胤禛知道,又要给我起个‘梁上君子’的诨名了。”
屏住呼吸躲在树后,本不欲偷听他二人的谈话,但说话声还是断断续续的传入我耳中。
“兰心!你今儿什么意思?!难道要我在众人面前出丑么?!”八阿哥冷冷的开口责问,全无平日的温文尔雅。
“我见你受伤,前去看看罢了。”兰心亦回以冷漠。
我暗吃了一惊,为何二人的对话这样淡漠?难道那年在八贝勒府看到荣辱与共的相守只是错觉?!
“我大丈夫,何用个女子来救?!真真叫人笑话!”八阿哥上前一步,狠狠抓着兰心的手,又说道,“给旁人看到,又要说我受制于妻室,你知不知道……”
兰心看了八阿哥一眼,冷笑一声,道:“你害怕旁人的言语?还是恐惧因此失去皇帝的欢心?哈哈哈……一个受制于妻室的皇子,有什么资格备位储君,是不是?!”
她不再理会八阿哥压抑的怒气,抬头看着天上的月,只是云朵遮住了玉盘,一如此刻八阿哥阴晴未定的脸。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阵心急,几欲上前劝止。八阿哥的说话,是因担忧兰心的率性之举不容于周遭,在皇帝给予了兰心“作恶妄为”的评价之后,她再如此行事,怎不遭人忌恨?
而此刻气极的八阿哥为何未看见兰心姐姐冷漠背后的关切眼神?她为了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屈马前行,这份豪气,怎是这一瞬淡漠能够掩盖的?
沉默良久,耐不住兰心冰冷的沉默,八阿哥拂袖而去,姐姐却仍杵立不动,我心下焦急,又不敢贸然出来。
正寻思着想个法子来应对,忽听兰心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喃道:“初见君时,绿竹猗猗,身相隔,心却是近的。怎奈今日,你我如参昴二星,君不见我;于我,君却似那春江月影,照不到妆镜台啊……”
心里的悲哀蔓延,骄傲如八福金,即使没有旁人的分享,却也得不到最真的理解,甚至她恋着的这个人……
等了许久,兰心才离开。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高悬挂着的明月,悠然出尘,到底不是俗世的东西啊,太过清冽,看久了只会入魔,失了心性。
摇摇头,我无意继续孤独的在林中徘徊,便回了行帐。
进得行帐,见他独自坐在榻上,我匆忙赶过去,嘴上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未答,我见他喝过了头,耐不住醉意斜靠在榻上,脸上由于饮酒而泛起的潮红。
我心疼的说:“怎的喝那么多?”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却闻到一股血腥味,难道是今日狩猎时沾染上的?我一阵反胃,悄悄远离了他的身边,好容易才压下昏厥的念头。

他一把推开我,沉声问:“去哪儿了?竟然不去参加宴会!”
“我久等不见你,便到林子闲逛。”我低了头,不敢看他生气的脸。
他定定的看着我,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还摘了几朵小花儿。”我拿出被我捏得不成样的花朵,补充道。
“对不起。”不等他出声,我急忙含着泪道歉。
他冷冷的看着,也不开口劝慰,等到我泪珠断了线似的流出来时,他才淡淡的说:“傻孩子,别哭了。”
我立即收了眼泪,紧拥着他,心想:还好,这个外表冷漠的男子是在乎我的付出的,不像八阿哥那样看不见兰心姐姐眼底的深情……
虽然有些自私,我还是暗暗庆幸自己比兰心拥有更多一点的小小幸福。
“胤禛,八爷真可怜……”我恍惚了神情,心里想着的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他瞬间阴沉了眼,故作淡漠的问:“遇到老八了?”
“胤禛!是这样,”我见他面色不豫,慌忙拉着他的手着急解释,“你听我说……”
他冷笑一声,摔开我的手,讽刺道:“怪不得方才宴上不见老八呢!”
“胤禛……”我望着他的眼,不解的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误会我跟八爷……”
看着他越来越冷的眼,我不知怎样才能消除他没道理的误解,却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未来是老八的天下么?!人人都向着他,就连我的……”
紧握着拳,他愤怒的话语凝固在半空,始终没有说下去。“胤禛……”我有些可怜的唤着他的名。
他,也看不见旁人眼中的真情啊……那个孤独的身影,我伸出手,却僵在半空,再无法移动。
想着那个能让他放下冷漠的人,想着他曾经倾心的某个人。一直活在手制的幻境里,妄想有一天能打动他的冷漠。却在这一刻才发觉,他需要的那个人,不是我。
心酸的忆起进京时,阿玛说的话:“不在乎四周,就不会被伤害……”
为何这么多年,我会忘记了不去在乎他的一切?就是太在乎,心才被不愿承认的现实伤这么重;就是太在乎,才无法率性的转身离去。
我的痴心,你可以不见;我的真情,你可以不闻。但,就算一败涂地,也不要这样侮辱我不计后果的付出。
“饮酒太多,喝些解酒茶,早点休息……”我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淡淡的说。
可笑自己哀痛的时候,还念着他的事情。转身离开时,才发现泪水无声滑落,流进口中,苦涩甚过海水。
面无表情的走在黑暗中,仰望浩瀚星空,原来无忧的我竟变得这般多愁。
应该去向何方?不断的在心里自问。
最后,哪儿也去不得,只能漫无目的的在这行帐附近的林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才发现,周遭一切都是他的施舍,我从未拥有过什么……
回到帐里,漆黑一片,透着秋夜的阵阵凉意,我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等待心里的决定。
“主子,爷今夜在李福金处宿下了。”秋蝉不安的看着我灰败的脸,小声禀告。
“知道了。”我淡淡的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无须我的决心,他已经做出了远离的选择。
原来心痛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淘空了心,只有荒芜。
我木然躺下,不知泪流尽的何时睡了过去。
注:
1.《诗经·卫风》之《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又作淇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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