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十四 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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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月事)
天寒地冻,本不欲出门,无奈无甚心思礼佛,便偷了懒,想着去柏林寺听听僧人讲经,也算是完成了今日诵佛的功课。
打定主意,我换上皮袍,拿了手笼,带着秋蝉及一干仆妇到了柏林寺。
刚入禅室,方丈大师派来的藏经阁的弟子,也不待我坐定,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我暗暗叫苦,好在隔了幕帐,就是打个瞌睡,大和尚也发现不了。
一刻钟后,大和尚从佛主的家世、成佛一路讲到阿鼻地狱,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我与秋蝉对视一眼,心下暗想:大和尚这般卖力讲解,难道是要说服我去当姑子不成?!
由于天气寒冷,禅室门窗紧闭,却又燃烧香烛,不免弄得屋内烟雾缭绕,我被呛得头昏脑胀,实在忍耐不住,便命秋蝉坐在禅房听讲,我独自遛出去透透气。
百年古刹柏林寺,因了他出资修葺,越发恢宏。只是我更爱此处若隐若无的梵唱声声,香烟缭绕大殿的迷蒙以及晨光透过古柏郁郁翠绿的那份静谧。
钟声响起,见得僧人们陆续下了早课,我不便在寺内闲逛,忙避到后院,却见了他的马车停在后院角门附近,心下好奇,止住脚步站在远处观察马车内的动静。
密函的事情,我仍耿耿于怀,这些日子一直避他不见。我又看了两眼,暗暗提醒自己趁他未出现赶紧离开。
眼睛只顾瞅着马车,不及瞧见迎面走来的人,待发现时,想要避开却是来不及了。
我冷淡的扯出一抹笑,开口道:“爷吉祥,给爷请安。”不等他说话,我接着说,“爷是要回府吧,素馨刚来,不妨碍爷,爷慢走。”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说:“我不回府。”
“是么?”我收回往寺里行走的脚步,难道他刚来?我皱了皱眉,慌忙改口,“素馨出来很久了,正想回去呢。爷才来寺里,定是要找大和尚谈佛讲经的,爷请,素馨先行一步。”
说完,我装模作样的往后角门走去。
“那条路不是回府的路,你又想到街上闲逛么?”身后扬起他疑问的话语,我停住脚步,不耐烦地问:“爷要去哪?”
“你也要去?”他看着我反问。不是!我在心里恶狠狠的回答,你要去的地方便是我不去的地方!
我只是拿眼盯着马车,也不答他,生怕心中想法脱口而出。“你想跟着去,上车便是了。”
不解的抬起头,看见他眼中少有的真诚,我慌忙别开脸,这样诚心的邀请难道也是利用?
“你心里只会这样想么?”他看着我,语气失去了方才的淡然。
心里一惊,他怎会看出我的想法?“爷是要去闲逛?素馨也想同去呢!”我装出惊喜的样子,睁大眼睛开心说道,不待他开口,我提起裙角登上了马车。
等他进来,我小心往边上移了移,拉远与他的距离。
为何会跟他一块儿出去,不是不想见他么?不解自己奇怪的举动,我皱着眉,偷偷看了他一眼,为何方才见到他眼中的那抹转瞬即失的悲伤,会不由自主难过?
马车起行,一路颠簸,我控制不住车身的摇摆,撞到他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低下头不停道歉,重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害怕再接近他,我拼命往车边靠,又是一阵颠簸,这次我的脑袋狠狠撞在车子的缘木上,咚的一声响,眼泪就要下来,发现他看着,我只得咬紧牙关拼命忍着痛。
“疼么?”他轻声问道。我摇摇头,眼泪却不听话的流了下来。
“我看看,”他将我拉到身旁,揉了揉我被撞疼的额头,“只是有些红,并未伤着。”
“不要哭了……”我轻轻点点头,避过他伸向我面部的手,吸了吸鼻子用力抹去眼泪后,我又恢复了开始的疏远。

“我并不知晓戴铎送来密函的事……”他放开手,看着窗外说道。我沉默着,未回答他的说话。他低下头握紧拳,脸上扯起一抹自嘲的笑,“不信就算了,我也没必要跟你解释。”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我的指尖顺着手心的掌纹滑了滑,喃喃问道。
他抬起眼,张口想说些什么,车子却停了下来,他即刻收起脸上恍惚出现的别样表情,又是平日里常见的那副冷漠的面容。
车驾停在一个偏僻的胡同里,打帘出来,见他等在车边,欲扶我下车,正要将手伸给他,转念想了想,我摇头拒绝:“不用扶,我自己可以下车。”
我看了看没有垫脚的车辕,小心抚着车子边缘犹豫着先抬哪只脚才能平安落地。
没有发觉他阴冷的眼神,只见他无声上前一步,握着我的手将我拉下车来。刚要出声责怪他的过分举动,头顶传来他冰冷的质问声:“手怎么这么冷?”
“所以才说不要你扶……”我有些委屈的开口解释,话未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往胡同外走去。
右手由于他的手掌传过来的温度渐渐暖和起来,我抬起左手看了看,贪心的想着这只手也能暖暖就好了,刚想装作不经意的搭上另一只手,出得胡同,他便放开手,我看着重又变冷的手,心里一阵失落。
好容易打消内心的想法,紧跟上他的步伐进了临街一茶馆。原来是听戏来了,何须如此神秘,正不以为然,听见身旁人俏声说道:“今儿演的是《长生殿》呢。”
瞪大了眼睛,我低声问他:“《长生殿》?”他点点头,我不可思议的说道,“皇帝禁了的啊。”
“看是不看?”他有些不耐烦地反问。
我忙点头,喃喃说道:“我只在南边偷偷儿看过……”又问道,“不会被人发现么?万一被发现……”
“没事。”他淡淡止住我的担心,将带我进事先定下的包间。才坐定戏已然敲锣,正是“夜怨”1.一出。
见那杨贵妃,时而满怀哀怨,对月伤感;时而念想着退还钗盒,绝了情分。心中一阵感慨,想那唐明皇此刻风流快活,哪里顾得上妃子此刻难言的感伤。
正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无奈君王恩情变啊。
转瞬又唱到“密誓”一出2.,明皇与杨妃在双星见证下立下誓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尽管知晓马嵬坡香消玉损人鬼殊途的悲剧结局,但看着此刻二人虔诚的祷告许下世世情缘,还是深深感动于那难得的真诚。
听罢明皇的誓言,杨妃娇俏的微笑起来,那神态果真倾国倾城。
心中有丝丝无奈,她的天真,金山银山换不动的她的真心,却仅为了一句信口说来的誓言,感动到如斯地步,只道是“若得个长久时死也应;若得个到头时死也暝”。
叹叹叹,感动得了天界牛郎、织女,却改变不了彼此别离相隔的命运。
轻拭去眼角沁出的泪,我偷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脸。轻声叹息,他关心的只是杨国忠与安禄山的争权,郭令公统领兵士的豪情。他的心里只有权势,只有朝政的纠结。
昔日,他与人定下“桂花之约”时,可曾想到今日的冷漠?还是,倾心比不上争夺权利的美妙?
胡乱想着,曲子已然结束,才知晓今儿只演到“惊变”3.一出。
默默地随他起身,想着:这样也好,再不敢看后面“埋玉”4.的悲戚了,心里记着此刻长生殿密誓的美丽,足矣。
注:
1.《夜怨》,见洪升《长生殿》第十八出。
2.《密誓》,见洪升《长生殿》第二十二出。
3.《惊变》,见洪升《长生殿》第二十四出。
4.《埋玉》,见洪升《长生殿》第二十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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