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十二 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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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二年三月-七月事)
回了府,刚换下身上的朝服,他便差人唤我过去,心念着或有急事,来不及取下东珠耳环,我提起裙角,匆匆赶到书斋。
行至门前,不见苏培盛的伺候,却见一小太监捧着托盘举步不前的在屋外踌躇。
“怎么了?”我上前问道。
那小太监恭敬请了安,吞吞吐吐的说:“苏回事有事儿不再府里,暂时由奴才伺候。”
我看他可怜兮兮的害怕屋里那人的严厉,心下不忍,接过他手上的托盘,笑道:“行了,这里有我在,不用伺候了,你下去吧。”
“谢福金,奴才告退。”说完,那小太监如蒙大赦一般飞也似的逃开了。
好笑的摇摇头,跨进室内,见到那位令人退避三舍的爷忽的撕了手中的素笺,语气不耐的说道:“进来怎么不通传?”
瞥了一眼他手中揉成一团的纸屑,暗想其上应是不允旁人窥见的机密,我放下手中的托盘,将茶水、糕点端至红木圆桌上,轻声说道:“原想着这里暂不用人服侍,便打发了在外伺候的小太监。素馨莽撞,请爷见谅。”
他点点头,隐去脾气,令我一块儿坐到桌前用茶点。
其间说起今日见到的十四阿哥,我好奇的打听:“好像十四贝子赐爵大婚后一直住在宫里阿哥所,未知他什么时候才得出宫建府。不过在宫里倒也方便,能常见到永和宫呢。”
“这有什么。”他不屑的哼了一声,说道,“我大婚后还不是在阿哥所待了八年,他待在宫里能说明什么?!”
偷眼瞧了瞧他脸上流露的不满,心里暗想,你得封贝勒次年就建府了,十四阿哥封爵四年,皇帝还未令他出宫,这份宠爱可是路人皆知的明显了。
他执著于皇帝、永和宫的偏爱,语气颇有些不善,一阵沉默,我开始后悔说起十四阿哥这个话题,眼睛看向他手中的佛珠,随口说道:“你手上这串数珠真好看。”
他愣了愣,低头看着腕上的番菩提小扁数珠1.,说道:“你若喜欢,送你便是了。”
吃惊的看他已把数珠从手上褪了下来,塞进我手中。
正欲拒绝,目光却被这串数珠吸引,见它珍珠制成的佛头、记念,那大颗的东珠,圆润而富有光泽,在配上金质的坠角,金色与珍珠白相得益彰。
我收回目光,将数珠退回给他,嘴上说道:“这么贵重的数珠……”
“拿了便是,何须多言。”他微笑着说道,也不理会我言不由衷的拒绝。
复又瞅了一眼数珠,我轻轻问道:“可是我誊写礼单的酬谢?”
他定定看着我,忽的站起身,冷淡说道:“你说是就是罢。”
虽有些纳闷他忽变的脸色,我耐不住心中喜欢,老实不客气地道谢接受了数珠。
转眼到了阳光明媚的六月六2.,就着大好天气,我依了俗例,使唤太监、丫环们把屋里的藏书拿出来晒。
正忙碌着,他打发了小太监唤我顺道儿帮他书斋里的书籍晒晒,心里不解他怎的知道我屋里晒书的事,少不得领了下人至书斋帮他打理书籍。
进到书房,未见他人影,我只得自做主检视他屋里的书籍,归类后让太监们抬出室外,按顺序晾晒。
不经意发现一本书里夹着几十页素笺,随手拿起一看,原来是他旧年的诗作,耐不住心里的好奇,我饶有兴趣的拿起诗笺读了起来。
见得其中一首3.写道:“寒夜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渡花影。梦醒回思记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他也会写这样的诗词……弄不清心中突然升腾起的怪异感觉,我低首思索:他曾经温柔的眼神,是否感动了诗作中彻夜思念的这位女子?他眼底深藏的情感,是否已经如愿以偿得到回报?
拿着诗笺,我呵呵笑出声来。
秋蝉莫名其妙的望着我脸上的笑意,问道:“主子,怎么了?有什么可乐的事儿?”
我摆摆手,并未回答秋蝉的问题,只自言语道:“大奇、大奇,被人欠着八百两银子的那位爷也会学人写情诗呢。”
又捡起另一页。“这还有一首,‘翻飞庭院叶初干,伥怏难禁独倚栏’4.哈哈哈……还‘难禁’呢。”我笑着念道。
“主子,什么这般好笑?”刘希文禁不住好奇,上前询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挥挥手,避了众人,拿着诗笺走到窗边,“‘两地西风人梦隔’……苦恋呀……”倚在窗边,我看着竟笑出了眼泪。
是的,我觉得可乐,但为何,看着他昔年抒发苦苦思念的诗笺,我会停不住眼中的泪。
许是窗外明媚的阳光耀得人眼睛生疼……我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
嗯,只是阳光太过灿烂,只是如此而已……深吸一口气,我拭去眼角的泪,微笑起来。
低头见到手上他给的番菩提数珠,烦闷的想:这串数珠,他常带在身上,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许是他诗词中念想的那位女子的赠送也未可知,我怎么……怎么平白夺人所好呢?
懊恼地摇摇头,把数珠从手上褪了下来,轻轻抚过珠串上的温暖,我定下心神,毅然将数珠放在书桌上,拿起一页白纸,飞快写上:“物归原主”四个字。
不属于我的东西,万万不能要,叹息一声,我不等他回来便离开了书斋。
过了几个月,他也未提起数珠的事,想是遗忘了。
注:
1.泰陵随葬品:太皇太后赐“番菩提小扁数珠”一盘。佛头、记念均为珍珠,坠角为金质。雍正八年八月初五日由养心殿太监刘希文交出。(徐广源·《正说清朝十二帝陵》)
2.古代晒书节有两个:
其一,“郝隆七月七日出谷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世说新语·排调》)可见古人七月七日晒书。
其二,六月六日,也是佛寺的一个节日,叫做翻经节。
最早的六月六日,名天贶(读“况”)节,起源于宋代。宋真宗赵恒迷信神仙,某年六月六日,他声称上天赐予他一部天书,乃钦定这天为天贶节。真宗还在泰山脚下岱庙建造一座恢宏的殿堂,名之:天贶殿。
但此节行之不远,逐渐泯灭了,代之而起的是“晒伏”。讲究实用的老百姓,利用这一天的好太阳,晒衣服被褥,晒书籍字画;甚至有些地方还给家养的猫狗洗澡,戏之为“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洗浴”。
(因为胤禛崇佛,故此处采用六月六一说,特注。)
3.“寒夜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渡花影。梦醒回思记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
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胤禛·《雍邸集·寒夜有怀》
4.“翻飞庭院叶初干,伥怏难禁独倚栏。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胤禛·《雍邸集·仲秋有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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