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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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是第三杯了!”

“朕不能与卿多喝,朕还有正事!”

宇文邕笑着举起酒杯,懒洋洋的眼睛斜着瞟了杨柳舒一眼。将酒杯递给他的竟然是——穆衍!?

“你们离开李府不久,我就跟过来了,想来提醒陛下小心朱佑廉。结果就和你们一起被包围在里面!”穆衍慢条斯理地向杨柳舒解释,仍然一脸从容,一脸笑容。但他没有看向杨柳舒。杨柳舒知道,那是他不敢,因为此时她一脸血污。

看到这两个不知死活、漫不经心的人笑谈,杨柳舒不由得怒火中烧。没有命令,她自己直起身,大迈两步到酒案前。
“陛下如此从容,可是有援兵在路上,已经胸有成竹?”
“吉人自有天相,朕是真龙天子,定能化险为夷。不是还有您杨将军么?”
“陛下说得有理,臣为护驾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杨柳舒突然提高声调,“嘣嘣”两声,怒火中烧的她顺势将双龙刀剁到花梨木几上。瓷壶从中齐齐破成两半。
明晃晃的双龙刀陷进木桌半寸,仍在摇晃着嗡嗡着响,清亮的杜康酒顺桌脚流下。
宇文邕和穆衍惊呆了,顺着刀柄,看向杨柳舒手臂,看到她怒气腾腾的脸蛋。
杨柳舒狠擦一把脸上的血污,目光坚定,厉声道:“有臣在定不让那帮叛贼损了陛下半根毫毛!”
……
宇文邕和穆衍对视无语,他们哪里想到这小丫头有如此气势。片刻,宇文邕干咳一声,直起腰来说:“杨柳舒还是去换一身盔甲吧,你这身便衣不合适战斗!”
“陛下,杨将军年轻,护主心切,在您面前动刀,还望……”穆衍赶紧圆场,杨柳舒听不得这时候还如此婆婆妈妈,双手一紧,抽了双龙刀转身向外:“陛下继续饮酒,臣出去了!”
此时凭谁都能听出杨柳舒言语中的不忿。宇文邕也不在意,浅笑道:“酒壶都被砍了,还怎么饮酒?”
隐约听得牢骚,杨柳舒突然转过身来。宇文邕立刻说:“杨将军多加小心!”
一阵闹腾,杨柳舒几乎忘了在座众人此时处身危机。此时,她看到宇文邕略带严肃的脸才想起府邸墙外正是生死拼杀,血流成河。
就在转回身的那一刻,她看了一眼宇文邕身旁的穆衍。他默默看她,悲喜莫辨。
“或许我们今日真得死在这里了,那么先生,你会不会不甘呢?”杨柳舒默念,心中却没有赴死的苦悲。
墙外一阵喧哗,接着是雷霆般的轰轰声,盆大的石块雨点般落在门外。
“朱佑廉用投石车了!”一名士卒高呼着奔进府邸。
大投石车进不了城,朱佑廉运来的几个小投石车好不容易到了家府邸门前,一声令下,最前面的一台弹出一块五尺见方的巨石,这块巨石旋转着向府内飞去,直冲百年老槐后的书房。
巨石从二楼屋顶落下去,将屋顶砸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书房内一声惊天巨响,书房内的三人举首向上,青色的巨石开天辟地有开天辟地的气势,幸而是滚落到屋角,没有伤到人。
正在三人长嘘一口气时,书房屋顶摇动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块房梁夹着几块木板落下来,直直向书房中央的宇文邕砸下来。
“小心!”只听一声惊呼,杨柳舒已经飞扑上去。接着“轰”的一声,一块断裂的房梁砸在扑向宇文邕的杨柳舒身上。身上一阵巨痛,杨柳舒眼前一黑向前倒去,倒下前只记得自己一头撞上宇文邕……
尘土过后,穆衍看到掩护宇文邕的杨柳舒已经一动不动,而被压在下面的宇文邕力图扬起头来怒喊:“李穆呢?把朱佑廉这叛贼大卸八块!”
……
耳边没有巨石落下的声响,“呼啦啦”的声音是劲风中的火把在燃烧。还有那刀抢拼杀声和呼喝声,只是这些声音如此飘渺,像是来自异界……
杨柳舒睁开眼睛,后背生疼,天旋地转,就连眼前也是昏黑一片——难道自己看不见了?片刻之后,一阵火光闪过,照入她的眼帘——原来是天已黑尽。
“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浓烈的火光从破裂的窗口映进来,照亮穆衍半个冰冷的脸。奇怪的是,他双目被一块黑色丝带蒙着。玉面黑带,穆衍整个人透着怪异的凄美。
仍是身处书房,但是木质的房屋已经损毁殆尽。破落的木架、瓦砾和着石块在晃动的火光中隐隐卓卓,破漏的屋顶上露出一片昏暗的天空,没有一点星星。
杨柳舒此时才发现,她和穆衍靠着屋角,而自己正枕在穆衍膝上。
忍住眩晕,杨柳舒说了一句:“还好!”说着想直起身来,却又是一阵眩晕跌到正要扶她的穆衍怀里。
“阿舒,你的伤不要紧!但也不要逞强。”
被穆衍抱住的杨柳舒“刷”的一脸通红。外面的厮杀声顿时消散,血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先生,如果我们就这么死了,也是好的吧!”杨柳舒低语,将脸靠近穆衍的胸膛。穆衍的棉布衣衫比丝绸柔软,隔着两层衣衫,肌肤里仍然散发着温温暖意。或许不语,直到天长地久,那将是怎样的幸福?——就算他们的天长地久只有短短几个时辰。
然而穆衍没有如此情愫,他笑声但严厉地说:“作为周的忠臣而死吗?不,我们都不能死在这里!”
突然,一声惊天霹雳,天似乎被突然劈裂了般,暴雨倾盆而至。穆衍扶着杨柳舒站起来。此时,杨柳舒看到穆衍一手紧紧握着自己双龙刀的其中一把,心里嘀咕着难道他还会使刀么?
杨柳舒还来不及细想,瓦砾对面传来欢呼。
杨柳舒振作精神与穆衍一起走过去,看到宇文邕正背着他们站立,簇拥的火把照亮古槐下好大一片地方。此时此地,没有拼杀。满身血污的将士稀稀拉拉地站立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
李穆跪在皇帝跟前,他抬着头,一脸的血污在突如其来的暴雨里糊了。
不用想,如此血腥的场面穆衍一定受不了。杨柳舒侧头看向穆衍,顿时明白他为何蒙住双眼。

暴雨里,李穆举起一颗人头,高呼:“陛下,臣将朱佑廉的人头带来!其余部群龙无首,定然溃不成军!”
宇文邕还没开口,一人跌跌撞撞地向这方跑来。那是窦炽,他冲过来,一边疾呼:“好个朱佑廉,我要灭他的族!”
不知是不是背对着的宇文邕给了李穆什么暗示。窦炽话音刚落,李穆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窦炽迎面砍去。
窦炽到死都不明白原由,来不及做任何反抗和挣扎。“咚”的一声窦炽倒下去,眼睛死死盯着宇文邕这方。
“邓国公窦炽护驾,被朱佑廉反贼所害。其功当昭,追太傅。”宇文邕的声音犹如雷霆。
一场殊死战斗接近尾声,能够站立的士兵也已经遍体鳞伤。李穆显然也是疲惫不堪,他垂下双臂,整个脸直面暴雨地冲刷。
杨柳舒摇摇晃晃地走到宇文邕身边,正要行礼。已有察觉的宇文邕侧过身来,拉住她。
“杨将军,你还好吧!此次亏得有你……朕定有回报!”
“陛下不必在意,这是臣子本分!”
杨柳舒正要屈膝,一阵头晕便要跌下。她身旁的宇文邕和穆衍同时拉了她一把。她抬头,密密的雨水落在宇文邕脸上汇集成溪。连夜战斗的他发丝稍有凌乱,然而帝王紫金皇冠仍然没有半丝歪斜。正黑色的秀金龙袍有几处明显的破口,扶向杨柳舒的右手臂滴下来的水是红色的。
可能,在场的数十人里,只有穆衍没有受伤。
疲惫不堪、强忍伤痛的将士眼巴巴地看向自己的主子。谁都知道二十步外,也是在喧嚣的暴雨里,上百朱佑廉的残部正横刀而立。
战场仍有片刻宁静,雨夜里、残垣断壁外那看不见的地方,有沉重而零碎的脚步声。
没有命令,将士们纷纷走到宇文邕身边。
宇文邕干脆地除掉破烂的黑色长外衣,露出浅灰的窄袖中衣。暴风和闪电里,他抬起双臂,如展翅雄鹰。
“众将士听朕命令:朱佑廉残部已是强弩之末,勤王之军近在咫尺。众将士只要在坚持一刻钟,就是胜利!朕与各位生死与共!”
宇文邕的声音是难以想象的宏亮,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众人齐齐跪下,高呼:“护卫陛下万死不辞!”
也就是片刻之后,一簇人马出现在闪电的光亮下。李穆挥起军刀高呼一声:“杨将军保护好陛下!”说完带一队人冲杀过去。
剩余的人随杨柳舒将宇文邕围住,然而毕竟对方人多,常有敌人突破李穆的防线冲到杨柳舒身边。
有人持长矛呼喊着向杨柳舒刺来。杨柳舒敏捷地将身子一斜,对方来不及收势,整个身体向杨柳舒撞上来。双龙刀起,准确地切在头盔与盔甲间。就在与杨柳舒错肩的瞬间,敌人颈上的热血喷溅了她一脸。
宇文邕第一次近距离地领略到这位女将的风采。虽然受伤、身穿浅绿少女便装的她仍然左突右杀。她是天生的战士,战场上身形矫健如游龙。
又有一人倒在双龙刀下,杨柳舒回过头来,高呼:“陛下、先生,放心。我不会放敌人过来。”
又一阵闪电,照亮一个个举刀拼杀的影子,站在宇文邕之前的杨柳舒银刀、绿影,成为着血色战场上唯一的亮色。
暴雨压抑了战场的血腥。护卫者之后的宇文邕和穆衍静静立着。两人手中都没有武器。
又是一阵闪电,西天那龙纹的闪光有决绝之美。
“穆卿,这是今年第一场雷雨吧……朕十七岁登基,如今已有四年,还未能亲政……朕一世雄心就毁在朱佑廉这样的鼠辈手上,是不是不值啊……”
“陛下必能化险为夷,不必忧心!”蒙着眼的穆衍幽幽一句,脸上竟然有一抹微笑。
“朕不忧心,还没有死到临头的预感,似乎你也是这样。”宇文邕有凛然笑容。而就五步开外,正是修罗战场。
一个冲撞,杨柳舒躲闪不及踉跄退到宇文邕身前。身形魁梧的敌人上前两步,突然看到眼前之人气宇不凡,头戴紫冠,顿时失了神。杨柳舒站稳,正要出刀,敌人的宽口军刀已经迎面砍下。
“当”的一声,杨柳舒的双刀将对方的刀死死夹住。杨柳舒一直靠巧力获胜,如今直接拼力气,她完全不是这壮汉的对手。就在对方的军刀一步步迫下时一只大手加在右双龙刀柄上——宇文邕猛地施力,对手刀锋回缩。
然而,对方双目圆瞪,这次直直向宇文邕挥刀。就在杨柳舒再次出刀,等着剧烈地碰撞时,对方却惨叫一声扑倒。
血花从那人后背溅起,血花后竟然是一张熟悉的脸。杨柳舒在看到他时立刻知道,他们已经熬过难关了。
权如玙来不及向主子行礼,立刻投入搏杀。宇文邕明显松了口气,叹道:“如玙神速啊!”
朱佑廉残部见勤王之师已经到来,顿时崩溃。要不了半个时辰,全部溃败。
其实权如玙所带之人不过数十,他在接到穆衍的请求后,轻装疾驰而来。战斗结束后,宇文邕问他:“长安距此几百里,你的队伍怎么能如此迅速?”
“臣昨日清晨收到穆大人飞鸽传书即刻启程,一路疾驰而来。因为赶时间所带士兵很少,只派人通知沿途驻军,想来要不了多时就能赶到。”
宇文邕和权如玙对话的当儿,杨柳舒走向瓦砾一角的穆衍。
“先生,我们都还活着。你说我这次做得对吗?”
“很好!阿舒!”
穆衍嘴角轻扬。他仍蒙着黑丝带,疏落的雨线顺着他的脸颊流淌。
不一会儿,雨小了,风停了。东边的天幕透出晨曦的微光……
公元565年,(北周保定五年,北齐清河四年)二月底。北周皇帝宇文邕在原州一劫中有惊无险。护驾的李穆部二千余人及杨柳舒部三百人在经过原州血夜后只剩余不到三十人。
多事的565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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