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爱情，是什么样？
六姐儿绝不会说，十二岁的孩子不懂得爱情。
遥想那似乎模糊了的前世，那个几百年后的世界，似乎也是在这个年纪，对那个最终还是背叛了她的人，动了心。
那时候的她和他，懵懂的，隐讳的，惴惴不安的，是了！
十二岁的爱情，不应该是象十三阿哥一样，是羞涩的么？
为什么十一阿哥，从一开始就如此坦然，喜欢就是喜欢了，绝不遮掩？
一开始六姐儿就知道，康熙三十五年，对于十一阿哥胤禌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个不知道自己在秋天前就会结束生命的孩子，笑得如此灿烂自然，问她说‘可愿意做我的福晋？’
要拒绝那个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人生的孩子么？
让他在人生最后的几个月中尝试初恋和失恋？
还是接受他，然后看着他离开，如同记忆中那个离开自己的身影？虽然不断告戒自己，既然决定了，就绝不后悔，不要让自己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弥补前一个错误，但是，为什么午夜梦回间看到那个身影，还总会心痛欲裂？
布贵人的寿宴，在众人笑成一团后，太后连连揉着胸口喊心肝儿，把十一阿哥和发呆的六姐儿拉到自己身边坐。十一阿哥继承了宜妃的能说会道，哄得太后笑个不停，连带让太后对六姐儿也有了好印象，吩咐下来可让母女三人留在宫中多住几日。事后，布贵人曾私下跟额娘说，得了这话，比得了再名贵光彩的赏赐，都让她开心。
刚住下了两天，小姐妹俩就感觉到了宫廷生活的压抑，宫女太监们都是低着头说话，小心翼翼。六姐儿对堆绣山上的水法感到好奇，曾经问过一个宫女，能不能带她去看看，太监们是怎么给水法放水的。那个在宫里居住了四、五年的宫女却回答她不认识路。她在进宫的当天就被姑姑们告知，除非是主子吩咐跟随姑姑们去送东西、取东西，或者随同主子出去，否则离开宫门一步，打死不论，因此她在这里住了这些年，却根本不认得路。
这样沉闷的气氛，也不知这些宫女太监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停拉着额娘话家常的布贵人，翻来覆去就是唠叨些往事，反复听过几遍后，只要她开个头，所有人都知道后面要说的是什么事！额娘曾经担心布贵人是不是开心糊涂了，宫女们也说布贵人平素每日就是礼佛念经，连话都很少说。一连这么几天，六姐儿经常坐在额娘身边，听得昏昏欲睡。赢玉倒是自得其乐，跟着巧手宫女们学打络子，看那些宫女们全凭十根手指头翻飞，最多加一跟固定用的长针，不一会儿就翻出各式各样的络子。赢玉平日里也在家中打过几种，但哪见过宫中这么多的式样指法，觉得有趣。花一下午时间，也学她们打了个小小的玉蟾蜍扇坠儿，翠绿的身子，一对细小白珍珠缀在额头上做眼睛，煞是可爱。
一到了晚膳时间，宜妃总要在路过时，招呼布贵人和玛尔汉夫人母女同去御花园。不过其他时间，如果布贵人有兴致看看戏去，也十有**会在戏台下遇到宜妃的，所以有时候六姐儿会想，这是宜妃疼爱儿子的另一种方式？
也许是猜到了这是为了政治而赏赐的恩典和荣耀，也许是没有人认为谨小慎微的布贵人会敢借机争宠，也许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总之，六姐儿母女在宫中住的这几日，风平浪静，和乐融融。无论是在自己宫里，还是出来看戏逛园子，马尔汉夫人都跟随在布贵人身边，却未必把小姐妹俩随时带在身边。
姜太公钓鱼，这也许是额娘的高明之处。丈夫化险为夷，自己入得宫来见世面，虽然离指婚还早了几年，小女儿却得到十一阿哥青睐，凭皇帝的至孝，说不定将来真能为讨太后欢心，将来还真有指望把小女儿嫁入皇家。这样想着，她也就不甚约束小姐妹俩。
也不能怪额娘的想法不对，在听了布贵人的闲聊后才知道，宫里皇子们每日的学习时间，不比后世的学生少多少，若不是重要的节日或者寿诞，基本是没有休息的。除了监国的太子，其他只要到了能去无逸斋学习的年龄，就基本上只有晚膳到就寝之间这短短的时间，才能得以休息。
以十一阿哥的年纪来说，他所表现的，无疑和他说的一样，十分喜欢六姐儿。好吃的、好玩的都拿来逗她开心，在得到宜妃等人的默许后，更是除了书房，所有能带她去过的地方，都要带她游玩上一番。也不知道几天下来，到底求婚事件流传范围多广，一路上遇到的，大多看着他们掩嘴而笑，反而忘记告诫他们，在这肃穆的宫廷中，是不能如此招摇地跑来跑去的。
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永远笑得阳光灿烂，就连因没背下书，手掌被戒尺打肿了都能拿来说笑的小少年，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知道十一阿哥的命运，或许她可以开心一些，或许还可以笑起来。不由得再度想起清穿小说中那些女主角们曾经的矛盾和顾虑，或许那些软刀子杀人的政治，是温水煮青蛙的感觉，令她们有时间迟疑和迷惑，究竟是救与不救，说与不说。可是跟十一阿哥相处越久，六姐儿越恨自己当初对于这段历史只爱看热闹！没有人知道，那一笔带过的史书湮没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健健康康、活活泼泼的十一阿哥，究竟是怎么离开人间的……
原本以为可以倚仗取巧的记忆，仿佛大大地嘲讽着她。
救不了他……
可是难道眼睁睁看着胤禌死么……
直到十一阿哥吓得手忙脚乱，用袖子在她的脸上擦来擦去，六姐儿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哭会变得不可收拾。来到康熙年间，纵然知道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见父母小妹，以及那个成为过去式的他，她也始终没有哭过。
她曾经觉得很奇怪，是爱哭的自己变得冷酷无情了么？
这一次似乎把积攒了几年的泪水，通通哭了出来。
十一阿哥十分为难地看着六姐儿的眼睛，被自己揉成了肿核桃，当然，是她自己哭肿的成分居多。看看自己湿湿的袖子，他也不敢再去给她擦，一直到旁边有人捅了捅他的腰。回过头去，十三阿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袖子下遮遮掩掩的，是一块手绢，
十三阿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就是一块绢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怕这小丫头片子看见，偷着递给胤禌？他默默地看着十一阿哥帮六姐儿擦眼睛，擦鼻子，天皇贵胄，凤子龙孙，何曾学过照顾过人？六姐儿的鼻子很快被擦得红红的，六姐突然扯住手绢，不让他擦了。
绢角上绣的‘祥’字映入眼帘，六姐儿看了看眼前的小兄弟俩。
“看什么看！”十三阿哥突然狠狠瞪了她一眼：“弄得那么脏！我才不要！”
十一阿哥见她不再哭，早就笑了，拉着她说：“莫怕，十三弟就是嘴巴凶，心肠其实最软了。——哭了这半天，饿了吧？咱们回御花园去，这几日我额娘和布贵人她们都在那边传晚膳。”
“要我说，趁早把这爱哭鬼丢回布贵人宫里！省得别人看了以为咱们欺负她！”
“是我说起被师傅打手心，吓着她了。”
“吓着她？我看她胆子大得很，什么事能吓到她？”
“我……我想家了不成啊！”事后，六姐儿也很奇怪，难道这些年灵魂居住在这个小身体，连性格也变得象个孩子了么？
“你才进宫几天就想家？没出息！”十三阿哥分明表示不屑。
“好了好了，怨不得四哥说你们个不能见面，原来是见面就吵。这平时都好好的，怎么站在一起就成冤家呢？”十一阿哥哭笑不得，一手牵着六姐儿，一手推着兄弟：“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回头我自会差人去永和宫打招呼。”
“……我是来找四哥的！”
“那怕什么，找着请四哥也一起来就是了。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吃热闹，总比他在你们宫里闷着强……”一路上，两个闷嘴葫芦就听他一人在说话，多亏他的阳光灿烂形象和三寸不烂之舌头，让人丝毫没有把办法把长舌或者唐僧一类的词汇联系到这位系着黄腰带的小阿哥身上。
一直到了布贵人的宫门前，三个小家伙停住了脚步。
宫门前还一群规矩列队的太监，似乎是等候着什么人，手上还大多捧着寿桃、银丝挂面、各类锦缎和大小不一，也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盒子。
又是送寿礼的？不是都在那天戏台前送过了吗？
六姐儿正想着，十一阿哥认出了领头太监的脸：“是毓庆宫的？”
这么安静的地方，首领太监自然听到了他的声音，连忙笑着请安：“十一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奴才给您二位请安了。……这位小格格是？”
“是布贵人娘家的六格格。”
太监一脸夸张的恍然大悟：“啊，是赢玉格格的妹子是吧，怪不得出落得这么水灵……”
几人听了他漫天夸奖闲扯一通，六姐儿是第一次遇到这太监，只觉得他说话罗嗦夸张，但十一、十三两位阿哥的眼睛，却相互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开着的宫门，和门内跪在路上的宫女们，表情有些异样。
“太子妃亲自来了？”
冷不丁十三阿哥突然打断他的话，如此问。那太监愣了一下，除了六姐儿，略有些头脸的人都知道，他是太子身边伺候的，而不是太子妃身边伺候的。没奈何，知道十三阿哥是明知故问，也只得硬着头皮笑道：“这几日天热，太后的宿疾又犯了，太子妃纯孝，这不还伺候在慈宁宫没出来呢。”
深知这太监是出了名的势力眼，平时遇见，可都没因为他们是皇子而如此恭谦，何况六姐儿只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格格，他何必如此夸赞？事出反常，必有妖异，十三阿哥的声调越来越冷：“那你们这是？”
那太监堆着笑：“上次太子妃娘娘送的是太后和皇上赏赐的寿礼。毓庆宫预备的寿礼，太子爷瞧着微薄了，太寒酸，着奴才重办，这不是才置办齐全么……太子爷体谅太子妃那边分不开身，晚上预备着去慈宁宫请安，就顺路把寿礼送来了……”
十一阿哥心道，这毓庆宫跟慈宁宫之间，也能顺路顺这么大个弯子么？
十三阿哥心道，真看不出来，他居然也有想体谅太子妃的时候？
六姐儿心道，他意思是太子来了么？这时间，额娘应该随布贵人还没回来，里面好象只有赢玉留下跟宫女姐姐们学打络子吧？
几人眼睛正扫来扫去，宫门里奔出个小太监：“太子爷吩咐了，把寿礼抬进去！”
首领太监如获大赦，连忙招呼着人往里抬东西。就见太子手摇一把素面折扇在前，赢玉在后，走了出来。
待两个弟弟和六姐儿请过安，太子看看太监们已经把寿礼都抬进门去，回头对赢玉道：“你跟布贵人说，缺什么，尽管去我宫里问太子妃要来便是。”赢玉轻声代布贵人谢过了，他又摇着扇问两个弟弟：“你们进膳了没？要不要随我回宫用点什么？”
十一阿哥笑道：“谢二哥疼弟弟们，我额娘他们还在园子里等着我们呢，改日再去毓庆宫谢二哥的赏。”
“都是自己兄弟，还说什么谢。你手上的肿下去些了么？记得找些消肿药敷上，别怕你额娘心疼就不敢说。”六姐儿看着太子如同黎民百姓家当的哥哥一样，笑着摸了摸两个弟弟的脑勺，说笑几句后，就摇着扇子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知哪里有些奇怪。
正想着，那边的十三阿哥突然开口问赢玉：“布贵人和你额娘这时间还没回来，想是又在御花园传膳了，要不要我们送你过去？”
赢玉微微一笑：“谢十三阿哥好意，不用了。”
六姐儿心道，我就要丢回宫，赢玉就要送去御花园，哼，活该你难得开口却被拒绝掉。
十一阿哥也道：“五格格不必客气，六格格也是要陪我们去御花园的，一起去就是了，人多热闹。”
赢玉再次微笑着谢绝掉了，目送他们离开。
走了十几丈远，六姐儿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刚才觉得哪里不对，啊地一声，回过头去看，姐姐却已经带着布贵人宫里的人关上了门。
“怎么了？”
见两人都停下来看她，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摇摇头，按奈下跑回布贵人宫里的冲动，继续老实走路。
是啊，在这时候回去又能有什么用呢？
难道要揪着赢玉问，太子手上摇来摇去那把扇子上坠的，可是你刚打好的蟾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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