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个八仙，百寿之类应景也就罢了，何苦费力绣这么大个东西，让嫂嫂费力劳神。”
额娘一边说并不费力，那本是家人们的一片心意，一边心下暗悔，怎么就忘记了布贵人在宫里的处境。想是布贵人因自己早已被皇帝遗忘，女儿远嫁，娘家又是无什势力的小门小户，向来是行事低调避免招摇惹人怨恨，谨小慎微惯了，见了这样精致奢华的绣屏，反怕招摇。
但布贵人却没有再度回话，她就那么站在绣屏旁，轻轻触摸着绣品光华的缎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不说，屋里自然没有其他人敢答话。虽然在宫里，有的是比她高贵的妃子，但在她的房间里，宫女太监们还是知道分寸的。
见一屋子人都各自沉默，六姐儿偷偷抬头去看这位进宫多年的姑姑。宫廷里的女人们驻颜有术，四十岁的布贵人，除了肤色苍白，容貌上并未显出不符合她年龄的枯老，只是神色间总透出看破红尘的淡然，或者说，是心境如灰。
她自然是无争的，无背景供她争，无未来值得争，纵然皇帝丈夫为了政治考量，有意为她的寿辰做大，她的笑容里依旧带着无奈。她已经习惯默默站在角落里，突然叫她站在光鲜靓丽的舞台上，虽不会再迷失，眼中却总带着发自心底的悲哀。
“这样鲜亮的针脚活计，我做姑娘的时候怕也比不上，如今老了，眼又花，看着都吃力。倒是嫂嫂身子还是如此结实，让人羡慕。”
“承贵人吉言，外妇也就是身体结实，精神上却不济了。就是这绣屏，都是让五丫头帮忙不少……”
“哦？”布贵人果然如额娘期望的，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小姐妹俩：“这就是关柱的姐姐们？”
额娘一边称是，一边手摆了摆，示意小姐妹俩再度上前行礼。
布贵人自然看见了她的小动作，等小姐妹俩行过礼，就上前拉起她们：“来，让我看看，还是哥哥嫂嫂福气，有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时时在身边进孝……”看额娘想说什么，她笑着拦住了话头：“我知你想说公主纯孝，可她再纯孝又有什么用，千里之外，但求她能平安如意，就是对我的孝顺了。”拉起赢玉，又看看她的手：“难得，小小年纪就有双巧手。”
额娘在一旁大着胆子补道：“前几日得了公公报喜，原以为外妇能进来看贵人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不想她们两个小丫头也有这福气可以跟进来。只怕两个孩子不懂事……”
布贵人摆摆手：“嫂嫂不用介意的，我这里又没外人。自我进得这宫里，虽经年累月的见不得人，竟一时一日不得放松，看着这孩子，不由想起我做姑娘的时候，仗着阿玛额娘宠爱，全不知人世竟是如此辛苦。”细看赢玉，连连赞她秀美端庄，百里挑一，问过赢玉的名字，想了想，笑着说：“这必是哥哥给起的吧？”见额娘称是，又说：“哥哥糊涂，女儿家最重温婉，忌于争强，须晓得过犹不及，平淡方是福气。”
刚说到这里，就听外面院里热闹起来，随着很快有宫女掀帘子，让进了一位年纪与布贵人相仿的女子，华华丽丽地带着一群人进来，瞬间把布贵人原本并不算小的房间塞了大半：“远远的就听说布贵人这里来了娇客，本宫不请自来，布贵人不会见怪吧？”
“宜妃娘娘？”布贵人吃了一惊，连忙带房里众人行礼。
待众人行完礼，宜妃笑着拉起布贵人的手：“这园子里的戏台都搭起来好几天了，也就是布贵人你沉稳，几个年轻些的妹妹们，早就来来回回去看了好几遍，都说是拣了几个时下的名班诏进来，戈阳腔，昆山腔都有，太子妃一片孝心，怕你瞧不上，还特地又叫进了演《长生殿》出名的聚和班……，就连胤禌一天都要问上好几回，何时开戏。贵人妹妹你要再不去，别说辜负了皇上的一番心意，就是宫里这老老小小一家子，都要耐不住了！”
布贵人见连皇帝的大帽子都搬了出来，吓了一跳，连忙回答：“我知姐姐疼我，只是我连日来身子不爽利，才没去园子里走动，不想还要累了姐姐妹妹们为我费心，既然如此，劳姐姐陪我去请了皇太后，下午让他们开戏就是。”
“本宫来妹妹这里前，已向皇太后请过安的，皇太后午歇未见咱们，只说晚上等戏开了再请她老人家，不然本宫也知道妹妹的娘家人在，何必非要赶此时来耽误你们相间。”
“姐姐说笑了。”宜妃的手虽然拉着布贵人，眼睛却很快转到了小姐妹俩的身上，又转到了她们的额娘身上。布贵人知道她的意思，连忙介绍：“这是……我娘家嫂子，皇上恩典许她带着孩子进宫几日……”
“本宫知道，贵人家的小格格，跟胤禌还有一面之缘，本宫还未当面谢过。”
“哪里敢当娘娘言谢字，岂不折刹外妇一家。”
接下来又是一套例行公事般的应酬话，宜妃也如布贵人一样，一一看过了小姐妹俩，又问了几句话，从腕上摘了对不知道是什么木做的镯子赏了她们，就拉着布贵人一行人去了御花园。
六姐儿穿越前并没有来过故宫，所以也不知道此时的御花园，和后世究竟有哪些不同。究竟那石痴乾隆皇帝添加了多少景致，也是在多少年之后的事了，但是有些意外地发现，此时的紫禁城，竟然是还没有戏台的！
戏班子早就在堆绣山旁选了个略空旷些的地方搭建好了戏台，此时已是五月间，各种名花异草早已用红红红绿绿的颜色把御花园粉饰得热闹非凡，见宜妃一行人过来，原本还站在不远处树阴下，对戏台指点窃笑，包括宜妃的妹妹贵人郭络罗氏、七阿哥胤佑的额娘成嫔戴佳氏等几位妃嫔，连忙过来请安问候。
从布贵人的居所一路走过来，又是花盆底鞋，饶是宫里的女人们穿惯了，依旧一个个走出一身香汗淋漓。随意点个头，宜妃也对那几个宫妃并不甚在意。早有伶俐的太监们殷勤送来椅子，供主子们休息，又是奉上茶点果酒又是奉承。
原本对御花园颇有兴趣的六姐儿，被额娘拘在身边，也没机会闲逛，只有老实坐在一旁的小春凳上，——宜妃等人是住在宫里多少年了的，自然对戏班子的兴趣大过天天可见的御花园，因此也没有一人提议散步游玩。摸着宜妃赏赐的、还带着淡淡香气的镯子，东张西望到无聊之后，又想起当初曾因《雍正王朝》热播而泡在论坛上得来的那点知识，开始尝试着一一辨认这天下第一家庭的贵妇们，和她们的阵营起来。
进宫前曾听额娘说过，如今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孝昭仁皇后纽祜禄氏、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十阿哥生母温僖贵妃纽祜禄氏（孝昭仁皇后的妹妹）相继过世，孝诚仁皇后的妹妹小赫舍里氏重病在床（当年六月二十日卒，追封为平妃）。
——六姐儿听说到这里，顿时觉得康师傅确有命硬克妻之嫌，且似乎有某种执着的嫌疑，克了姐姐又克妹妹。
一时间后宫可说是惠、荣、德、宜四妃并贵。如今皇帝亲征并不在宫中，初夏清风吹过，虽然陆续而来的宫妃们一个个巧妆打扮繁花锦簇，却因为少了几分君前百芳争艳的心思，和乐融融了许多。
此时若论出身高贵，首推佟国维的女儿，康熙帝生母的嫡亲侄女，也就是表妹小佟佳氏。只可惜在康熙朝，在姐妹同时入宫的情况下，是不会同时都晋升高位的，故此小佟佳氏在姐姐孝懿仁成为皇后的前提下，虽然出身高贵，此时却并没有封号，只是被称为延禧宫妃。
此刻，这位延禧宫妃正和去年刚刚册封的太子妃在皇太后宫中未出来，暂且不提；
（孝懿仁皇后的妹妹，历史上于康熙三十九年才册封为贵妃，真正成为后宫之首。若不算宜妃姐妹，可说是几对同嫁给康熙的姐妹唯一一个活到七十六岁乾隆朝的）
若论育儿众多，当选连生五子一女的荣妃马佳氏。只是荣妃育儿虽多，却可说是康熙的妃子中，最最不幸的母亲，这可怜的女人，如今除了嫁到蒙古的女儿荣宪公主外，顺利养大成年的只有三阿哥胤祉一人。和其他几位嫔妃打过招呼，就到树阴下躲日头，任宫女们在后面打扇子，也不知道是否是睡着了，一直眯着眼睛，未见再动过。
若论资历深厚，则数在荣妃身旁坐下的惠妃那拉氏。她的大儿子早殇，但活下来的小儿子胤褆，在康熙帝的众多序齿子嗣里，已经是排行最大的一个，身为大阿哥的额娘，惠妃可说是后宫第一阶层的顶尖人物。只是近年来烦心事颇多，第一次征讨葛尔丹的时候，大阿哥随裕亲王福全军出征，当时他的固执就讨了父皇满心厌恶。惠妃深知儿子脾气，数月来一直忧虑，怕胤褆再惹来康熙的不满。她自己虽然没有察觉，神色间却比其他轻松说笑的宫妃门，明显心神不定许多，一会儿拍拍与她一起前来的卫氏的手，同卫氏说两句，一会儿又侧头同旁边独坐的荣妃低声说两句，全然不在意荣妃是否是睡着了，有没有回答她。
若论美貌气质，自然是永远都在淡淡微笑着的卫氏。不需要华贵首饰的点缀，不需要精美服饰的映衬，不需要高贵出身的提携，不需要宫女太监们的环侍，放在她的身边，那一切都仿佛是多余的。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坐在那里，就把周围所有嫔妃全然比下去。宫廷里女人们常见的淡淡抑郁，放在卫氏身上，都仿佛为她增添了独特的气质。她只要抬眼看看谁，那被凝视的人，通常就会忘记这位绝色美人，有着整个清王朝两百余年历史中，所有宫妃里最低的出身——获罪编入辛者库，成为戴罪奴仆的女儿。
若论年轻娇憨，另有五、六个汉女装扮的贵人们，正是二十岁余年纪，天真与丰韵并存的年纪，来跟各宫主位妃嫔请过安，就退到后面去低声摇着扇子掩唇说笑顾盼，自成一群。
独自坐在一旁品茶的德妃乌雅氏，长圆脸盘，看着一脸敦厚和善。她可说是从低级宫女一路稳健晋升，荣宠不断的典范代表人物，连生三子三女的功绩来看，更是只有早年间的荣妃得以媲美。凭着膝下两子两女的现状，似乎是唯一一个地位稳固能与宜妃一较高下的人。
宜妃对德妃却是不以为然。
身为康熙二十年就册封为妃的老牌主子，此时她的膝下有胤祺、胤禟、胤禌三子，可说是现在儿子最多的宫妃。
宜妃的父亲是镶黄旗佐领，哪里是德妃那镶蓝旗包衣父亲能望其项背的？
宜妃是堂堂正正的三年一度选秀入宫，比起那曾经在孝懿仁皇后宫内做过宫女，生了儿子才封做常在，更似乎更是德妃不愿为人提及的旧事……
所以，当她看到德妃也来到了这里，只是言语间不冷不热地随口应酬几句，就仿佛把德妃忘在一旁。略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喉咙，拿着戏折子，拉成嫔、布贵人以及自己的妹妹等几人说笑。一时吩咐着点了几出《探亲家》、《请太医》之类的热闹戏，一时又议论今日诏的聚和、啸月等几个班子，同时下盛名的几个戏班子孰优孰劣，也不知道是否是故意把出身寒门，未曾听过多少戏的德妃晾在一边。
德妃以一个包衣的女儿能有今日的荣宠，自然是在忍辱方面是其他人所不能及的。
她只是淡淡看着宜妃和她身边的贵妇们说说笑笑，也不气不恼。
她知道，宜妃等众贵妇是父兄家人们精心培育出来的名门闺秀，吃穿用度，诗词歌赋，生活时尚，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那种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的世代贵族底蕴积累，并不是她入宫这几十年就能够赶上的。
所以，她索性视若不见，反到暗自好笑。从康熙亲自册封的后妃地位来看，妃及其以下不太计较其母家地位，而贵妃以上出身是否“诞育名门”非常重要，宜妃等人再如何讲究风范，终究已经止步于此，宜妃本人不可能晋贵妃，宜妃的儿子们不可能变太子。
当然，德妃并没有想到，她冷眼旁观，眼中只有康熙帝和自己的小儿子胤禵，只在这两人眼前做贤妻良母的这种做法，就如同跟四阿哥胤禛之间恶性循环的关系一样，令她同宜妃等人也是隔阂日增。而且以她本人因这些年，位渐尊贵而越发显露出来的好强性格，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恐怕也只会按照个人对宜妃等人感情好恶，而继续如此故意无视下去。
老资格一点的宫妃，如荣妃、惠妃，对德妃或看不上，或因德妃冷淡碰过钉子，各自寻一方而坐，冷眼看笑话；年轻一些的，如万琉哈氏、僖嫔赫舍里氏，大多因宜妃长袖善舞，又见闻多广，而愿意聚集在她身边，陪她说笑。汉人出身的，如安嫔李氏、端嫔董氏等几人，自然不愿卷进派系林立间做了炮灰，索性从奶娘们怀里抱过了四岁的十五阿哥胤禑和两岁的十六阿哥胤禄，与两个小皇子同为汉人的额娘王氏谈起了妈妈经。
惟有十三阿哥的额娘章佳氏，坐在与她同住在永和宫的德妃身边，不紧不慢地绣着手中的绣品，偶尔笑着抬眼看看戏台。十三阿哥的一双凤眼，就是遗传自他的这位美女额娘。虽不及卫氏那出尘的美貌，却是春兰秋菊，各存一段芬芳。
康熙帝远征在外，皇太后未至，众宫妃们虽然兴致浓浓，人也渐渐越聚越多，却并不敢叫戏班子开戏，只叫几个练过嗓子的太监，轮流站在台前清唱取乐。
六姐儿穿越前看的戏剧，都是为陪家里的老人，如果离开了电视屏幕下方滚动的台词，象她这种连中国传统戏剧类型都分不清楚的人，对戏剧的理解力基本是零。茫然听着太监的清唱，似懂非懂，只想着，为什么古人连听戏这种娱乐活动都能搞得如此深奥呢……
到了傍晚时分，年轻皇子们下了课，这队伍就瞬间扩大起来。
之前仅仅看到那群各年龄段的宫妃，还让她有种看《金枝玉孽》那种美女众多，你方唱罢我登的宫廷戏错觉，但当系着黄腰带的年轻皇子们一下涌进御花园，而且未看到四阿哥等几个年长的，显然还不是完整版本来看，六姐儿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叫第一家庭。
人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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