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乐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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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渡城出来之后,泛秀径直走进了城下的一间吴服屋中。先前织田家以此为居城时,泛秀居住了几年,并不陌生,这家吴服店是由名为永井左卫门的商人经营,门口也径直写着“永井屋”的名字。
尾张物价不算便宜,一件能穿出去的衣服,最少也需数贯银钱。虽然颇为肉疼,但衣袖上裂了半尺的口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穿回去的。
古渡城曾是织田信秀的居城,交通也颇为便利,店面虽不及京都、界町的商人,比之热田、清州却并不差。吴服屋中,已有不少顾客,皆是武士家眷打扮,泛秀扫视一眼,并未见到熟人。
或许是来客规格不低的原因,除了几个担当伙计的稚童之外,永井店主也站在大厅中,身旁那个与之交谈的少女,却也是先前见过的熟人。
“平手大人,久违了。”永井见到泛秀,勉强笑了笑,脸上却仍有些,而他身边的少女,居然是以前在古渡城下经营酒屋的合子小姐。
“久违。”泛秀举手回礼,这个时代的商人地位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低下,更何况永井左卫门这样与当地武士熟稔的豪商。
“合子小姐也在啊……诸位最近生意如何?”泛秀随口寒暄,却不想收回永井连声感慨。
“连续数月都是入不敷出,前几年的贮存都消耗殆尽。”
“积货难消,连雇佣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尾张米贵,在下区区一介商贾,恐怕难以安居啊……”
……
“否极泰来,永井先生节哀。”泛秀有些惊异地环视店内,客流虽不甚频繁,但至少不会入不敷出吧。
永井与泛秀对视一眼,也看出了对方的疑惑,苦笑道:“此间承蒙附近诸位殿下照顾,尚可苟延残喘,而清州和热田的分店却已月余毫无进账,佣金却要照常支付……那伊藤……不提也罢……”
伊藤?泛秀随声附和,亦不作问,只是暗中记下这个名字。
热田和清州是尾张的商业中心,远比古渡城繁华许多,如“永井屋”这般根深蒂固的商家,又怎么会突然滞货难售呢?
“至于合子小姐……为了替不破先生治病,再加之连接遭受无赖之徒滋惹生事,已经将店面卖掉了。”
“不破”是那家酒店店主的名字,也就是合子的父亲,泛秀印象中自己刚到古渡城,这位就一直处在病中,寥寥见过几次,也没有什么印象,然而既然提起,总该问询一下。
“不破老板可曾安好?”泛秀微微侧首,看着那个素衣的少女。
“多谢大人挂念,家父……已经不在世了。”少女轻轻鞠了一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带着戚容。
“噢……如此……”泛秀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只是偶遇,不宜交浅言深。于是立即找店中的伙计拿到衣服,随后告辞离去。
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泛秀的行程,想来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便急匆匆向清州城赶去。
“主公的意思如何?”见到恒兴,未及进屋,泛秀就忍不住问道。
“主公什么都没说。”恒兴也是无意谈笑,“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似乎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泛秀皱眉。
兴点头,将泛秀让进门来,又随手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泛秀手上,“通常说来,主公会有这种反应,只能说明……他又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更重要的事情,是指骏河?”泛秀扶着额头苦恼不已,“这倒是麻烦了。”
恒兴斜瞟了一眼,摇了摇头,“恕我直言,令兄久秀殿这位……实在不适合作一个武士。”
泛秀无以回答,只能苦笑。
“不要再想这些无聊的事情了!昨天我去见主公的时候,主公似乎有点不满,吩咐你自己去见他……”
“噢……噢?”
“先别急着走啊……”正事说完,恒兴突然又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话说那位村井家的小姐……”
“这才是池田恒兴的真实面目啊,刚才的样子真是太不习惯了!”泛秀早知有此一问,也并不惊讶。“认识内藏助数年,才知道他居然……”
“居然什么……”
“你不觉得像内藏助这样书卷风流的武士,他的妻子也该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吗?然而那位春姬小姐……”
“村井宗兵卫不过是一介浪人出身,他的女儿又怎么会是大家闺秀呢。”恒兴诡异地笑了笑,“或许在京都的人看来,我们尾张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君子’和‘淑女’。就像阿市公主……”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恒兴神色明显一动,“最喜欢的东西居然是舞刀弄枪……”
“刀枪?”泛秀眨了眨眼睛,实在难以想象未成年的娇弱女子持着太刀的样子。
“不论体力的话,她的武技恐怕不在我之下吧。”恒兴故作深沉,捋了捋颔下不足一寸的胡须。
“以前我倒是听说过主公少年时聚集一帮少女相扑,并且宣称‘身处乱世,女子也要习武保国’,不想内眷之中,也是治如军旅啊。”
“的确如此。当年先殿万松院虽然令监物殿教导子弟,然而武藏守、大隅守诸位殿下虽然礼仪备至,但却是不以为然。当时阿犬公主倒是手不释卷,可惜身为女儿身,只是跟随着几位殿下听过几次。说到底本家毕竟是以战事发迹,文治不盛……”
“所言极是……”泛秀抬着眼睛扫了恒兴一眼,“可惜如恒兴这般文武兼备之士,仅此一位而已……”此言倒也不算全然胡扯,至少恒兴幼时是信长的玩伴,读过的书至少比前田利家、佐协良之等人多得多。

“用不着讽刺于我。”恒兴嘿然一笑,“虽然本人不过是叶公好龙,但至少……”
“连叶公好龙的典故都知道,果然士别三日……”
“你小子……”
傍晚用过了晚饭的时候,泛秀被信长的随从带到清州城的天守阁。
清州城壮丽辉煌,乃是尾张翘首,但建筑并不高明,初秋时节,仍是有些燥热。泛秀跪坐在信长驾前,又不敢妄动,心下愈发不耐。
眼见泛秀进来,衣襟半解的信长挥手斥退身旁摇扇子的侍女,稍微直了直身子,仰躺在身后的细毛毯上。
“在我这里就无需拘谨,随便坐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又厚又沉的吴服,也不知是谁的发明,实在难受极了!”
“谢主公体恤。”泛秀深知信长性格,自然明白此话并非客套,于是换成盘腿的姿势,顺便手伸到背后揉了揉腰。至于信长的后一句话……就当做没有听见吧。
信长乜斜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意,卑微拘礼的臣子固然不为他所喜,而恃宠而骄更令人厌烦。在行事的分寸上面,众臣之中,也只有丹羽和平手最合君意了。
至于另一个最擅长拍马吹嘘的人,似乎也是来源于泛秀的引荐啊……
“斯波义银那小子,最近如何了?”
“啊?”信长此语泛秀心下骤惊,不由双肩一耸,竭力平复,方才不形于色。
说起来,泛秀如今还算是担着监视斯波义银的“任务”,然而这位名义上的尾张守护实在太过于老实,全然不似暗藏祸心的样子,渐渐也失却了戒心。更何况最近又遇上利家被逐,兄长收子诸多事宜,心思更不在此处,除了派遣几个家臣轮流守护在深田城外,本人几乎没有到过场。今日信长问起,想来是免不了渎职之责了。
“臣并不知武卫公行事有何异常……”泛秀委婉开口。
“不知道?究竟是毫无异常,还是一无所知呢?”
“这……渎职之罪,臣不敢隐瞒。”依这位殿下的性子,坦然认罪比自作聪明更好。
“莫非连你也认为,我派人看着这个废物是多此一举了?”
“主公高瞻远瞩,臣下思量不及。”
“如此……”信长脸上飘过的并不是怒气,反倒有几分兴趣盎然,“我倒也称赞那小子几句了。”
泛秀不再答话了,此时信长需要的不是谋臣,而是听客。
信长看了看泛秀微带诧异的表情,仿佛很是得意,却是自顾自地笑出声来,一番戏谑之后,方才娓娓道来。
当初斯波义银因父亲义统被弑投靠信长时,清州信友、岩仓信贤都还是称雄一方的诸侯,于是名义上的武卫先生就成了重要砝码,信长虽然不齿此人,也不得不待若上宾。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尾张除犬山城孤悬壁外,几乎全部掌握在信长手中,这个名义上的守护,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世态炎凉,自古亦然,斯波义银自然是识趣之人,况且他遭受诸如柴田胜家等织田家臣羞辱亦非首次。然而信长若是吝啬到连应允的五百贯年俸都不肯兑现的话……
“能够忍到现在,亦非常人所能及的啊。”信长的言辞倒也并非全然讥讽,神色之间居然真有几分赞赏的意思,“最近骏河今川屡屡意动,我那几个不安分的兄弟也是跃跃欲试,真是难为武卫先生了!”
“只是臣下不解的是……”区区五百贯,对于我平手泛秀还算是巨款,至于殿下您……
“五百贯资金,足以供养足轻百人,难道甚左还认为算不上多?”信长有些不耐烦地斜瞟一眼,“远江局势日紧,东海道商贾渐稀,尾张关税已亏损三成以上,又兼骏河今川、美浓斋藤禁止粮商入尾,你居然闻所未闻?”
“……”
“算了,”信长随即又摆了摆手,“或许是万千代和宗兵卫他们有意隐瞒。往日平手爷言及农桑乃是立国之本,我却反驳道只要富甲天下即可从别国土地上购回米粮布匹,如今……果然知易行难。”
泛秀并没有将信长的自语放在心上,而心思却飞至别处。
“臣前日无意见到一名熟识的商人,唤作永井左卫门。据他所说,最近生意萧条难以为继,又提及‘伊藤’的名字,似乎破坏恨意,却是欲言又止……”
“永井和伊藤?”信长托额思索了片刻,“永井就是那个古渡城的吴服屋商人,伊藤是所谓的清州座的座头……你是想说六角家的‘乐市’之政吗?”
“主公英明。”
“乐市……”信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反倒是有些犹疑起来……
此时日本诸地的工商行当,多由町中寺社或者座头掌握,控制米盐、衣带等生活必需品,对于其他商人则征收税款,甚至动辄囤积货物摄取差价,而各地名主则从座和会所收取商业税。
天文十八年,近江国大名六角定赖建构的城下町石寺新市,实行“乐市”的政策,免除城下町的市场税和商业税,废除座商人特权,收效甚佳。然而,强大如摄管领职的六角,也没有足够的魄力与实力将这项与豪商寺社作对的措施坚持下去。
至于如今的织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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