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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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可不像你池田胜三郎啊!”泛秀毫不客气地从盘中抓起炒熟的花生,望着对面以手托额,眉关紧锁的恒兴。漫长的练兵终于结束,而一向最积极的胜三郎却没了贪花好色的心情。除了拿着枪的时候,恒兴从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态。
“这可是稀罕的东西,你可得给我留点儿!”恒兴向后倒去,闭目躺在地板上,却是答非所问。
“就这个也算稀罕的东西……你不是烧坏了脑袋吧!”泛秀诧异指着盘中的花生。
“这种果子叫‘南京豆’,是从大明辗转吕宋才运过来的,整个尾张也只有夫人那儿种了几颗,你说算不算?”恒兴懒洋洋地答道。他话中的“夫人”自然不是信长的正室归蝶,而是现下被称作“香林院”的信秀遗孀土田御前。因为生父早逝的关系,恒兴之母养德院成为信长的乳母,后来嫁于信秀为妾。养德院个性柔顺与世无争,与香林院及织田亲族关系和睦,故而恒兴在织田一族内也颇受重视。
“这样啊……那我更应该好好尝尝了。”泛秀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花生原产自美洲新大陆,经由欧洲人的舰队传到远东,在此时的日本倒的确称得上罕见。“倒是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唉……”恒兴一声长叹,侧过身去,沉默无语。泛秀静待许久,不见回音,无奈之间正欲反身离去,身后却有传来恒兴的声音。
“昨天我去拜望夫人和母亲了。”
“哦。然后呢?”信秀薨后,遗留下来的妻妾按照习俗出家为尼,被信长供养在古渡城中,离清州城并不远,一日足可来回。
“夫人……她对我说了很久,大意是说主公不堪辅助,要我转到末森城那边去!”恒兴语气中满是无奈。
泛秀骤然心惊。土田御前身居织田家正室夫人之位多年,帮助信秀笼络家臣,威信极高,尾张受其恩惠者亦不计其数。若她公开出来与信长敌对,对信长方而言是相当棘手的事情。
“那……你告诉主公了吗?主公怎么说?”泛秀试探着问道。
“主公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恒兴翻身坐起,满面阴沉。
“你也毋需太过担心。”思索片刻,泛秀反而镇静下来,“香林院夫人毕竟也是主公的生母,想必不会愿意看到兄弟阋墙的场面。何况柴田、林他们先前对主公不满,多半也是心忧织田家之故。清州一役之后,主公的武名已深入人心……”
“但是他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恒兴突然起身,“设身处地,即使柴田和林现在放弃对抗,主公就能心无芥蒂吗?”
“这个……大概不能。”
“哼哼……”恒兴冷笑一声,重又坐下。
“但是这样,也不足让你如此颓废吧……除非是养德院……”泛秀瞟了恒兴一眼,不再说下去。
“不错。”恒兴颓然点头,“末森城的那位,一向对古渡城中的女眷礼待有加,深得夫人信任,反观主公,却与岩室夫人……”他突然止住,但泛秀显然明白。岩石夫人乃是加藤图书助顺盛的侄女(加藤图书身兼武士、神官、商人的身份,乃是织田加重少数亲近信长的家臣),可谓青梅竹马。若以后世的目光看,乃是织田信秀横刀夺爱,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信长子纳父妾,才是违背伦常的丑闻。
泛秀轻叹无语。以前他一直不解,为何信长在夺取了清州,建下其父都未完成的功业之后,仍然遭到三分之二家臣的反对。现在看来,土田御前的作用绝不可低估。作为母亲居然希望自己的次子篡夺长子的权力,也许战国乱世,本就是如此的残酷吧!
“身处乱世,武士的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即使日后不得不父子兵刃相向,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前田利昌(利家之父)端坐在主席上,面色凛冽。身旁那个一脸忧色,欲言又止的青年武士,正是他的长子,利家之兄,前田利久。三年之前,利昌已经把家督的位置让渡给利久,出家隐居。然而面临生死抉择时刻,能够一锤定音的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前任当主。
“是。利家明白!”利家俯身,面沉如霜。相比起善良到有些优柔寡断的长兄,这名自小性格坚毅敢作敢为的四子更像一个武将出身的儿郎。然而作为谦谦君子的利昌并没有太多考虑就选择与自己更相像的利久作为继承人。

嫡长子继位,在整个东方文化体系中是一种普遍的共识,而日本更是把这个习惯发展到极致。对于如荒子前田家这样的小豪族而言,单薄的家产不允许分家的出现,没有继承权的子嗣或成为兄弟的家臣,或出仕别家另谋出路,是以父子兄弟对立的情况时有发生。前田家兄弟众多,分别代表不同的势力方作战,与亲情而言,何其可悲!
事已至此,父子三人也无心寒暄。话音落地,利家就匆匆返回清州。一路之上,父亲的话回荡在耳,利家此时的心情绝不比恒兴更好。前田利昌是一个相当传统的武士,能取得两千贯的俸禄已经心满意足,本无意涉足于信长与信行兄弟的争端。无奈,利昌能在信秀手下仕途畅顺,受林佐渡守恩惠之处甚多,若是此时独善其身,不管兄弟间孰胜孰负,日后在尾张恐怕都无以自处了。
荒子城中,却是另一番光景。交待完毕之后,利昌闭目仰卧,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一旁的利久几欲进言,却终究不敢。
“宗兵卫(不知道利久的幼名是什么,姑以为与庆次父子相承)你不想说些什么吗?”沉默许久,反倒是利昌先开口。
“父亲深谋远虑,利昌不敢妄加猜测。”利久急忙低头施礼,不敢正视面目微有些狰狞的利昌。
利昌扫视俯身的长子,微微摇头。宗兵卫待人谦和,胸怀宽广,对于犯错的家臣也能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故而极受家臣敬重,乃是收成之才。然而若论刚毅果决,却远不如其弟。利昌有时也会感慨,若两个儿子合而为一,何愁前田家不兴!
“宗兵卫,若我要求犬千代出奔返回本家,你猜他会如何处置?”
“啊……这……”利久一愣之下,居然说不出话来。
“犬千代刚烈过人,既不愿背弃主君,亦不能与父兄为敌,想来我若为难于他,可能会当场拔刀切腹也说不定……”利昌似乎并不需要儿子的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道,“而今我父子分属两方,无论何人获胜,总能保留前田一脉,不至消亡无后……你可明白?”
“是……”利久久久俯身不起,话语梗咽,汗流浃背。利昌朝他点点头,闭目盘算。“支持清州城的,有造酒丞大人(织田清正)、信光殿、大学殿(佐久间盛重)、森殿(可成)、佐佐殿(孙介)。末森这边呢,佐渡守和美作守这两位林殿,还有……”
“还有柴田胜家,津津木藏人,桥本十藏、角田新五……”村井贞胜读者目付送上来的消息,胆战心惊之下双手与声音都颤抖起来。虽然信行一党势大已非一日之寒,然而这次柴田等人居然将与会的地点安排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热田神宫,气焰之盛不言自喻。
“几个不足挂齿的老头子罢了。”躺在榻榻米上的信长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慌张的村井贞胜。“作为我信长的佑笔,以后要随我征战列国,岂能被几个无能的平庸之辈吓到呢?”
胜放下手中的信件,居然当真沉静下来。信长方才面露欣然之色,从最早可成一益到现在的泛秀和猴子,他对自己的识人之明历来自信,面前这个贞胜虽然不善军阵,但显然是优秀的奉行和副手。
“在热田神宫的话……居然如此明目张胆,莫非是与骏河的今川或者岩仓城的伊势守商量好了吗?”说笑之后,信长也不敢真的怠慢,“还有什么,都一起读出来!”
“三日前午时,美作守与柴田大人拜访了古渡城的……香林院。”贞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信长。
“为什么停下来,继续!”信长侧身卧在侧近的茶几上,面无表情。
“是!”村井略一低头,躲开信长冷色的眼神,“前日,桥本十藏、角田新五亦觐见了香林院,昨日还有……”
“他们今日聚集,也是为母亲祈福的名义吧!”信长突然出声打断,声色凛然。
井俯身不起。涉及织田一族内部的争端,作为新晋的近臣实在不敢过问。
信长蹙眉无语,低头深思。
良久,信长剑眉微扬,若有所得,又开口道:“安排万千代明日晋见,我要差他们拜访美浓的道三殿下一趟!”
井领命退出。
信长轻舒一口气,侧身望向北边的窗子。
天上是隐约闪现的上弦月,残阴如勾。不多时就消失在西方的天际,天宇间只剩一片灰蒙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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