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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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痒一夜未眠,天色刚刚亮就去了宋王王宫。
宋王一脸憔悴,他已经知道了昨天狐婴大闹筵席的事。三十多岁的宋王并没有大有为之君的念头,他和他父亲的最大差异也就在这里。在他年幼的时候,宋偃心血来潮,给诸公子讲起了宋国的光辉历史。
那是在宋襄公时代,齐国桓公称霸。在桓公晚年,尤其是管仲死后,齐国的国势便一日日弱了下去,终于被开方、竖刁、易牙等小人搞得国将不国。齐国诸公子争立,居然使得一代霸主的尸体烂在了宫里。这个时候,宋襄公出面,约合诸侯,册立了齐国国君,也奠定了宋国继齐国之后成为霸主之国的壮举。
当时,宋偃的几个儿子年纪都不大,各个听得蒙蒙胧胧,一语不发。只一个儿子如有神助,突然冒了一句:我当继先祖余烈,成为霸主!
于是宋偃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立他为太子。又在自己七十岁之后,将王位传给了他。他便是当今的宋王陶。
谁知随着年龄的增长,宋王陶根本就不记得了自己小时候那么风光的时刻。他只想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安心做一国之君。至于约合诸侯,成一代雄主,若是他听了自己的儿子这么说,恐怕也只能笑一笑。
天下雄国林立,自己夹处于齐韩之间,宗庙社稷能传多久还不确定呢,何况霸主……
所以,宋王陶是铁了心不愿发兵伐薛。虽然现在孟尝君不顺风,但是他到底是田室宗亲。齐宣王是他的伯父,他与当今的闵王也是堂兄弟,日后谁能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
以孟尝君的心胸,若是伐薛不成,将来的报复便是灭国之祸啊!
宋王陶无数次向宋主父说这些话,甚至买通了宫中妃嫔吹枕边风,可惜毫无收效。宋主父不知是为了什么,对薛地的归属居然有那么强烈的**。甚至在许均被杀之后,宋主父也只是遣使去赵国谢罪,绝口不提中止伐薛之事。
——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上面却有父亲压着,这是何等尴尬的地位啊。
“许均之死,赵王或许还能隐忍,但若是狐婴死了,赵王肯定不会姑息。到那时,便是我宋国国破家亡之日啊。”宋痒劝着宋王陶。
宋王陶也知道这点。狐婴已经因为救赵雍于沙丘闻名诸侯,又以弱冠之年受了亚卿的高位。许均的死,推于盗匪,拉几个替罪羊,赵王或许也就隐忍了,但如果狐婴这样的人死在宋国,而赵王却不发兵伐宋,日后赵国在这个天下就再也抬不起头来。杀狐婴无异于逼着赵王伐宋啊。
而且当今的赵国,即便是秦、齐这样的强国也要顾忌三分。一旦赵国发兵,韩、魏必定如影随行。齐、楚,甚至是秦国,会不会也跟着分杯羹都很难说。以宋国这等国力,下场绝对是国破家亡。宋王陶想到自己匍匐于地,拜见很可能穿着毛皮的赵雍,不禁打了个哆嗦。
“大王!”宋痒拜倒,喉结滚动,哽咽道,“大王,微臣死不足惜,只是不能报知遇之恩于大王,微臣……”说着,已经泣不成声。宋王陶起身,扶起宋痒,一时间鼻头泛酸,道:“是寡人,愧对了先生。”
宋痒再拜,道:“臣是无德之人。臣在孟尝君门下时,曾与孟尝君之妻私通,孟尝君得知之后并未惩治臣,还举荐臣于大王。臣今日能以一死报大王与孟尝君两人恩德,臣之幸事也!还请大王勿以臣为念……”
宋王陶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泪水逼了回去。
——整个宋国的大臣都知道不能伐薛,父王啊!您为何一定要走自取灭亡之路呢!
宋王陶甚至忍不住有些愤恨的想着。
宋痒走出王宫,理了理衣袖,正了正冠,上了车。车驾正要往仇郝的相府走去,公孙子友的车驾也到了。
公孙子友跳下车,一把拉住了宋痒马车的缰绳,默然无语。
宋痒急忙跳下车,行礼道:“公孙大人……”子友扶着宋痒的肩膀,良久方道:“先生一路走好……”说着,眼眶里也是水气腾腾。
宋痒躬身一拜,再次登车。
车轮滚动,宋痒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仇相府上也是一片肃穆。
从邯郸赶到彭城的快马传书已经追授许均上卿之位,于是灵堂也就又重新布置了一番。许均的子女和孙子女本来也是要来迎灵柩回邯郸的,只是路途遥远,许氏族人又悲愤异常,恐怕会有变数,赵雍便让狐婴在七祭之后着人扶灵回国。
廉颇虽然受伤颇重,也还是穿着斩衰跪在许均灵堂前向宾客答礼。
斩衰是五服之首重,用极粗的生麻布做成丧服,不缝衣襟和下边。来客见廉颇穿着斩衰,只以为廉颇是许均的儿子,便是没见过许均的人,以子观父,也都觉得许均定然不凡。便是勉强来走个过场的宋臣,也不由敬重了几分。

狐婴陪着守了一夜的灵,两眼通红。
仇郝还是卧床,府里大小事务也都交给了仇成。仇成本来想说,许均死后各等丧仪都做了,只需扶棺返乡便可。但是狐婴说重来一遍,他也不敢说不同意。非但他得硬着头皮重来,那些悼念的宾客也得硬着头皮再来祭奠一番。
灵堂内,两侧重新竖起了白幡,正中是许均的灵案和灵牌。廉颇就跪在灵牌右侧。白幡之后是和狐婴一样装束的火狐,分两侧立了,各个按剑,神情肃穆。
宋痒来了。在他来之前,相府门口已经等了不少来为他送行的宋国大臣。各个都是神情哀痛,显然宋痒颇得人望。他与众臣一一作礼告别,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各位珍重,在下先走一步。”几个交情深厚些的,已经偷偷掩袖垂泪了。
宋痒进了相府。通往灵堂的石径两旁站满了赵兵,一柄柄戈矛在他走到了面前才左右分开。这并不是礼节,而是兵士们对这个男人的憎恨和威迫。宋痒在走到一半的时候,腿开始发软。他这才发现,要慷慨就义从容赴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艰难到居然无法走完这么一条不过百步之长的小路。
他终于进了灵堂。
狐婴见宋痒进来,往前站了一步,道:“宋先生,请吧。”宋痒发觉自己的话音微微有些颤,强力克制道:“待我拜祭过先人。”说着,便朝许均的灵前深深三拜。宋痒拜罢,廉颇也浅浅还了礼。宋痒面对许均灵位长跪,道:“许大人,你我各为其主,以至于兵戈相向。等到了黄泉路上,无君无臣,大可握手言欢,把盏与共。今日便以宋痒颈血,先敬大人一斛。”
宋痒说罢,将佩剑横在胸前,缓缓抽出铁剑。不自觉间,呼吸已经急促了。
狐婴第一次见人自刎,方有一丝不忍的苗头,旋即又被仇恨所淹没,静静地看着宋痒走完最后一步路。
宋痒左手持剑,抵住右肩,喘着大气。让他心中哀痛的并不是即将要死,而是他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软了。
哐铛~
剑落在了地上。
——原来我真是个懦夫!
宋痒双手撑地,哭道:“求小狐子帮在下一把。”
狐婴站起来点了点头。他绕到宋痒身后,架起宋痒,让他跪好。宋痒整个人靠在狐婴身上,闭起了眼睛。
狐婴抽出佩剑,道:“可以了么?”
宋痒点了点头,泪水已经落在了剑上。
“我王有令!伐薛!伐薛!宋大夫且慢!”门外有人喊着,似乎被侍卫拦住了。
宋痒惊得睁开双目,失声喊道:“不可伐薛啊!”
狐婴愣在当场,想起书案上那封尚未寄出的《谏伐薛书》,一股莫名的忿恨几乎让狐婴瘫倒。
——这些人杀许均,只是为了阻碍伐薛!
宋痒见狐婴的剑不住颤抖,却不动手,生怕狐婴听了宋王愿意伐薛而放过他。登时将心一横,下颚夹住了狐婴的钢剑,用力一抹,剑锋已经割断了宋痒的喉咙,飙出的血打在了灵堂一侧的白幡上。
狐婴看着白幡上鲜血绘成的弯勾,垂下剑。
血一滴滴滴落在地板上。
宋痒身躯前倾,抽搐着倒了下去。
地上的两滩血汇在了一起。
“传出去,”狐婴的声音中毫无感情道,“宋痒已在许大人灵前谢罪自刎。”
廉颇招了招手,左右递上一个木盒。廉颇接过,起身走到宋痒的尸身前,弯腰将宋痒翻了过来。宋痒双目紧闭,一点反应都没有,显然已经死了。廉颇取出匕首,从喉咙处的创口插了进去,就像割烤肉一样将宋痒的头割了下来,盛入木盒。木盒里腾起一股白烟,那是为了防治头颅腐烂而装的石粉。
仇成一直躲在暗处,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从犯,甚至可能打开相府大门的就是他。父亲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点而又气又急才病倒的。看着灵堂上发生的一切,仇成的冷汗早已经浸透了小衣,脖颈僵直。又见廉颇将宋痒的人头供在灵案上,拜了三拜,仇成才让下人进去打扫血迹,用蒲草卷了尸体去交与宋痒的家人。
宋痒早就与家人一一道别,特别叮嘱不要去招惹任何人,只当自己是寿终正寝。宋痒的妻子安氏本是个很坚强的女子,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得不死,但至亲即将赴死的痛楚让安氏痛不欲生。
——你要好好把孩子养大,让他们耕读传家,千万别去求什么出人头地……
宋痒离别时的话犹在安氏耳畔,可送回来的躯体已经连首级都没有了。宋人续的是殷商的祭祀,国人信鬼神,尤其相信没得全尸的人必将无法在阴间安身。目睹宋痒身首分离的家人们,更是悲痛欲绝,哭作一团。
宋王陶派了使者,带着黄金白玉,在一声叹息之后便走了,多余一句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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