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治法不可不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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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婴与赵雍神探了一夜,仔细分析了秦国变法之后成为强国的内外因素。狐婴本就是商科出身,又是商人世家,从强、弱、危、机四个方面分析得头头是道。赵雍越听越精神,到了鸡鸣时分居然还是神采奕奕,丝毫不像是被虐待了月余的人。
深谈之后,赵雍定下了三条国策。其一,张榜招贤,任人唯才。其二,远交近攻,先北后南,不再四面出击。其三,颁布《遗孤收养令》,鼓励人口生育,强大赵之兵。
赵雍感触最深的一条便是狐婴提及的赵简子铸铜鼎立法,赵国政齐。几乎所有的法家子弟都在劝君主明赏罚,严刑以禁恶,要让法令隐晦难明,让百姓整日惶惶恐恐不敢犯法……而狐婴的立法思路却是普及法治思想,废除肉刑,代以苦役之刑;废除流刑,代以劳作之刑。尤其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废除株连,鼓励自首,让赵雍大为惊叹。虽然一时不能接受,却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可行的路数。
更让赵雍惊叹的是狐婴的办事效率。赵雍的车驾才回来邯郸第二天,剧辛已经奉诏返回邯郸,狐婴起草的《皇赵本法》已经进呈赵雍的桌案。赵雍打开竹简,逐条查阅,直看了四五个时辰,捻断了不知多少胡须,方才大大舒了一口气,对身边的缪贤道:“传令下去,将此法铸成铜钟,置于宫门外,万世万代不可违背此法。”
因公子成一事被牵连的连乘虽然没有被杀,却被赶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偷偷为赵雍备下干粮的缪贤。从那天夜里缪贤发现西方起了异变,他就隐约猜到自己的宝算是押对了。公子成兵败的第二天一早,缪贤就跪在宫门口,求见赵雍。赵雍当然还记得他,直接任其为宦者令。从一个冷宫小主管变成了大赵的宦者令,简直犹如山雀成了凤凰一般,乐得缪贤连路都不会走了。
剧辛拜读了狐婴的《皇赵本法》,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称若不是已经与狐婴结拜,定要拜师从学。他尤其惊叹的是狐婴的权衡。法家历来要求与时俱进,因天地人而制宜,故而法无定法,如何改,如何守,一直是法家学者难以解决的问题。而狐婴只一句“应民愿而变”便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个问题,将这个头痛的问题踢给了虚无的民愿。
“《本法》只是根本之法,具体律、令、规、止四等条例还需从长计议。”狐婴对剧辛道,“我已通报大王,开府招揽门客舍人,修订各项律、令、规、止条例。”剧辛点头道:“如此甚好,四弟可已经有了腹案?”狐婴递过一卷竹简,道:“腹案倒还没有,只是有些名目罢了。”剧辛展开竹简,开头便是需要招的贤士,后面是需要订立的条例明目。
剧辛一一读罢,放下竹简,笑道:“荀子倒确是名不虚传,其出身儒门,却知礼法并重并举,曾言孟轲等人为‘子思之贱儒’,着实有趣。”狐婴道:“我列此人为头号贤士,三哥以为如何?”剧辛道:“此人贤则贤矣,头名却还算不上。”狐婴奇道:“莫非三哥还另有高才?”剧辛故意卖了个关子,低头喝茶。
狐婴也不催他。等剧辛装模作样够了,方才道:“若说高才,倒也算得。”狐婴配合地问道:“到底是何人?”剧辛道:“商君。”狐婴一皱眉,道:“三哥也学得二哥的不正经来。”剧辛笑道:“商君虽然没了,却犹似活着。”狐婴道:“这是怎么说的?”剧辛道:“四弟可知道得了商鞅真传的弟子是谁?”狐婴倒真的不知,问道:“是谁?”剧辛道:“孟兰皋。”狐婴从未听说过此人,疑道:“孟兰皋?是何许人也?”
剧辛笑着轻敲案几,道:“我便知道你不曾听说过此人。此人本是隐士赵良的弟子,后随商君学刑名法术之学。商鞅战死郑国黾池之后,被秦惠王车裂以徇,孟兰皋曾上书就此怒叱过惠王。不知怎的,世人却传说他当面怒叱秦君,最后死在秦宫门口。”狐婴一副恍然大悟神情,又问道:“此人若还在世,该有多大年岁了?”剧辛笑道:“此人非但在世,且就在灵寿。他得罪秦国之后,隐居在楚国,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人将他接到了灵寿。”狐婴道:“此人资历非凡,怎么你说接便接了过来?”剧辛昂首笑道道:“还有我剧辛说服不了的人么?哈哈哈。”狐婴回以一笑,心中倒真的十分高兴。
“还有一人,”剧辛笑罢,正色道:“此人比孟兰皋还要高才。”狐婴更奇了。剧辛正色道:“此人继商君之后为秦国大执法,世传《商君书》便是商君与他二人合著。”狐婴问:“那是何人?”剧辛道:“他的姓氏倒也奇怪,和你偏是一对。”
狐婴:“……”
剧辛这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尸佼。”
狐婴也吓了一跳。尸佼的名号他虽然读书少,却还是听过的,留有《尸子》一书,是商鞅的舍人,也是将商鞅的理论具体执行的重要人物。
“尸子已经九十高龄,若是能请得他来,天下从法之人必当云集邯郸。”剧辛信心满满。狐婴知道剧辛所言绝不过分,当即拜倒:“那就有劳三哥了。”剧辛道:“自家兄弟何须客气,等我将手头上的事交代了,便动身去韩国。”狐婴奇道:“尸子隐居韩国?”剧辛脸上浮出一丝暧昧的笑容,道:“老人家九十多了,还能夜御数女不倦,真好精神呢。”狐婴不禁咋舌,战国时代的长寿老人还真不少,可见心态决定寿命还是很有道理的。
剧辛本就是呆不住的人,说动身就动身,更多的事都压在了狐婴身上。狐婴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忘了家里还有一人等着他。
幽姬是到了邯郸之后才知道狐婴的身份,自幼的奴仆身份让她对于高门宅第的生活有些无所适从。她已经忘记了当年的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入了狐府之后恍如隔世。
狐氏的家长狐不疑大夫亲自召见幽姬,态度十分和蔼,当天就让幽姬搬去东厢房居住。狐不疑虽然希望自己的孙子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室,却还是相信这个从小与众不同的孙子必然有一些深远的打算,甚至不是自己能看透的。
幽姬只以为狐氏要复越国,故而对她这个遗族客气些。等发现合府上下的奴仆侍女都称呼她少夫人,她才有了些心慌。幽姬本来已经定了随遇而安的心,也无所谓自己的境遇会有多么落寞,在她看来总是亡国之人难以逃避的责难。自从认识了狐婴,静如古井的心池犹如被投入了一块石头,荡起了层层涟漪不说,即便平静下来心中还是有样东西搁着,舍不下,取不出。又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越挣越紧。
而现在狐氏似乎并不想把自己送去越国,甚至想让自己做这里少主的妻室……自己一介奴仆,怎么可能成为贵人的正妻?幽姬心中越没有底,表现得也就越拘谨。幽姬越拘谨,下人们便越发恭谨。下人们越恭谨,幽姬便更拘谨。要不是狐婴回来的及时,恐怕这就成幽姬的心病了。
狐婴在回家的路上曾无数次猜想幽姬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脑中也将那些表露心意的话演练了无数次。只是幽姬并没有他想像得那么有情调,第一句话居然是“辛苦了,是否要让下人去备些吃的。”狐婴怎么也没想到幽姬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只得道:“刚才在祖父那里点心了。家里住得还习惯么?”幽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点了点头。

因为幽姬的奴隶身份,虽然可以免了问礼纳吉等礼法,两人终究还没有完婚,狐婴在幽姬处也不能久留。狐氏即便没落了,也是卿大夫之家,若是传说出去,对狐氏的声誉可是十分巨大的打击。
其实,就算狐婴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可小人们的背后中伤总是免不了的。在灵寿追悼陈安之时,狐婴失态在先,馈金在后,无不成了小人攻击的口实把柄。就连那笔川资居然也被说成了是陈夫人的卖身钱。陈夫人受不住流言蜚语,自缢身亡,两个幼子不知所终,或许被亲戚们悄悄收养了。
平心而论,战国之时有这么一段绯闻也算不得是多大的坏事。除了迂腐的儒家,其他人只是当个笑料谈资在茶余饭后拿来摆上一摆罢了。当初传出这段故事的人也未必是出于恶意,在他们这种小人眼里,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新贵,只有配上点风流韵事方才显得完美。
只是儒学在当时也是显学,虽然内讧不止,在狐婴霸占寡妇,逼死烈女这点上却是出奇地统一。当庞暖从灵寿回到邯郸,登朝上堂受拜上大夫之后,直接去了狐婴府上。此时的狐婴因为救驾之功,立法之能,不几日便已经从上大夫升为列卿,又从列卿跳到了亚卿的高位,可谓平步青云。赵雍又在狐氏府邸之侧圈了一块地,为狐婴单独另起宅院。因为原阳狐氏本是大戎狐氏的嫡传,人称“大狐氏”。狐婴年纪轻轻受了卿位,别府之后便被人称为“小狐氏”以作区别。
“儒生如此攻讦小狐子,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庞暖见没有外人,又是坐没坐相,随手取了果子往嘴里送。狐婴道:“捕风捉影,风闻入罪,儒生们也太过分了!”庞暖道:“陈安是陈良的弟子,又是同宗同族,深受陈良重望。陈良在齐楚儒林的声望之重恐怕是四弟未能想像的。尤为甚者,儒学虽是天下显学,四弟想想,真为一邦宰辅的,又有几个是儒生?”狐婴顿时明白了。天下儒生众口一词,并非仅仅因为陈安和陈良的关系,更是因为陈安肩负着将儒家理念付诸实际的任务。现在由儒生辅佐的中山国灭了,天下重臣中没有一个是儒学出身,这岂不是对整个儒学的巨大打击?
狐婴想到了将来儒家终将掌握整个天下的话语权,到时自己的历史评价恐怕会变得十分让人难堪,不禁又联想到“遗臭万年”四个字……
狐婴无奈道:“要说也只能让他们说去吧,真的遗臭万年,也是后人的事。”庞暖笑道:“任君褒贬与我无关,俭言养性随你谈嫌。如此方是自我长生之理。”狐婴默默读了两遍,不禁暗叹这话内中精妙。同样是不畏人言,被称为再世仲尼的王安石说:人言不足恤。虽然有大国宰相的气魄,却少了温润平和的心态和宽阔的心量。比较而言,庞暖的这十六字,更蕴藏着一种超然出世的智慧,不禁让狐婴更为神往。
狐婴十分明白变法这种事,不论成败,首倡者必困于人言,所以他早有借用王安石“三不足”的意向。只是听庞暖这么一说,心登时平了下来,又默读两遍,豪迈悲壮的先驱先烈之感不复存在,反倒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出来。
狐婴道:“也是,随他们去谈嫌,反正伤不了我丝毫。”庞暖正色道:“那倒也未必,儒生所论,虽然迂腐,但是欺软怕硬为国士之不所不取。若是四弟恶名远扬,如何招揽天下贤才?”狐婴也登时明白了现下的处境,急忙道:“止谤谤生,这如何是好?”庞暖笑道:“四弟不妨传书天下,既不辩解,也不承认,只是表明唯才是举的意思,或许会有奇效。”狐婴眼睛一亮,这不正是郭槐千金买马之策么?只要有才能,连一个恶霸都能位居亚卿的高位,何况旁人?
这一手,刘邦以之为天子,曹操以之成霸业,古今智慧其实如出一辙,只是智者想得到,愚者想不到罢了。狐婴看着似笑非笑玩世不恭的庞暖,心中不禁感慨,自己若是没有两千多年的经验积累,在这个智者犹如苍穹繁星的时代,会以一种何等卑微的身份苟活于世啊!
狐婴似乎被庞暖的黑眸吸进了另一个时空,过了半晌才道:“二哥既然已经拜为上大夫,可选了私城所在?”庞暖笑道:“你身居亚卿高位尚未筑城,上大夫受城的惯例已然不破而破了。”狐婴也笑道:“法无明文不为定。这城是一定要为二哥筑的。”庞暖似乎已经看穿狐婴的意图,笑道:“四弟若是想以一城拘我,恐怕还不够。”狐婴微微一怔,笑道:“二哥多心了……”庞暖大笑:“你才多心了呢。暖所求者:摆脱镣铐牢笼,遨游天地物外,酣眠山水之中,岂是这虚荣富贵能缠住我的?人间所贵者,无非名利权势,而这些于我不过是天际浮云,焉能困得住我?”
狐婴从来都是世俗之人,别说理解,就是听都没有听过。他知道庄子也有这个意思,却总难明白其中道理。这或许就是“道”吧,狐婴自知并非圣人之才,自然不能明白圣人之“道”了。
狐婴眼见庞暖去意已定,失落道:“那二哥此去,你我兄弟何时才能再聚首?”庞暖笑道:“愚兄只是随师父淡泊处世,并非远离人间,若想相见,一辆高车足矣。”狐婴道:“婴,稚童而已,二哥若不在旁指点,恐怕犹如累卵之危。”庞暖仰天大笑,道:“四弟天资过人,纵横天下足矣。只是愚兄所长者在培育慧命,滋长善芽,于世俗之道实在懒得过手。大哥有掌军理政之能,老成谋国之才。三弟执法严明,辩才无碍。有这两位哥哥充你左右臂膀,何必还要我这个废人呢?”狐婴肃容道:“那二哥为何不启发愚弟的智慧呢?”庞暖看着狐婴半天,微笑道:“愚兄有些大言不惭,四弟不要放在心上。以愚兄之才,不足以启发四弟,不过愚兄走后,四弟不妨抽空去趟大梁。若命逢昌运,当有所得。”
狐婴自幼难得与同龄之人交往。现在庞暖要走,而且势在必行,不禁有些感伤。只说要等剧辛和乐毅回来了,兄弟四人再聚一次,为庞暖饯行。庞暖却在离开狐府之后便走了,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狐婴在接到回报时只能感叹:果然是随风而去。
赵雍得知庞暖走了,也只是无奈一笑,道:“寡人便在越地筑一庞城,以此为庞暖封城,卿等以为若何?”肥义道:“如此可行。”狐婴却道:“大王,如此一来,天下只传颂庞大夫高洁,大王却做了陪衬。”赵雍一愣,狐婴又道:“不如大王将第一家落成的遗孤收容所冠以庞氏之名,以庞大夫的食邑为供养,则可得两全。”赵雍大喜,连忙吩咐下去,照狐婴所说去做。
肥义慈爱地看着狐婴,就和看自己的孙子一般,不禁老怀大慰。赵雍被救回之后,肥义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觐见,将狐婴一月来的辛劳如实地禀告了赵雍。赵雍对狐婴的看法早就好得无以复加,只问肥义对狐婴的评价。
肥义只说了八个字:谋定后动,挚天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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