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阳草场上初生的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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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了一夜,黎明也被映得如同白昼一样。
男人们穿扎紧身上的袍子,绑紧了护腿,从马厩中拉出骏马。马儿似乎不愿意在这么寒冷的清早出门,发出一声声嘶鸣。马的嘶鸣,狗的吠叫,和着男人们的呵斥,惊醒了北国又一个寻常的早上。
天亮了。看不见日头,天空灰蒙蒙的。年纪大些的牧马人知道,晚些时候另一场暴雪是免不了的。为了不至于在草原上冻死,带头的男人吼了几声,不知道是吼给马听还是吼给身后的人听。
天上掠过一个黑点,是草原上常见的海冬青。海冬青在头马之前又高又远的地方盘旋着,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声。
马蹄踏翻积雪,给狗开出了一条路。狗灰色的背脊在洁白的雪地中若隐若现。
嗷~~~
头狼发出了警告。冬天的草原上,狼聚集成群,或三五只,或十数只,偶尔能聚集上百头。那时候狼群就会在头狼的带领下血洗一个村子。为此,男人们必须也像狼一样,聚在一起,拿起弓箭和刀剑,与之搏斗。
獒犬是足以对抗狼的狗。尖利的哨声下,獒犬们迫不及待地冲向狼群,撕咬在一起。
男人们的弓拉开了,一支支箭精准地射入狼的眼睛、嘴巴……偶尔有人射中的是狼的肚子,便会惹来同伴的笑声。
很快,小群的草原狼便会死在这些经验丰富的猎人手中。
当猎人们担着死狼回到村落,往往是炊烟刚刚升起的时候。女人和孩子迎接丈夫和父亲,在社树下分了狼皮和肉,男人们带着女人和孩子,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木屋,享用热腾腾的饭菜,然后就是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这个简单中混杂着热血的地方只是千里北国的一个缩影。这里就是代郡所属的原阳,赵肃候钦定为骑邑的地方。
狐婴就出生在这里。
狐氏,曾经是个显赫的氏族。在男人们以氏来分别贵贱的年代,那些狐氏的少年永远都是昂首挺胸地走路。
晋国名臣狐突以忠正闻名列国,享年百余岁。两个儿子,狐毛狐偃都是随着文公重耳出走的肱股重臣,可谓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长女大戎狐姬生晋文公重耳,幼女小戎子生晋惠公夷吾。一族出了两位上卿,两位公爵的母亲,还有一个名著千古的霸主外孙,自然是门庭显赫。
只是狐突的忠正教育太过头了。两个儿子虽然位高权重,却只知道忠于国君,不知道团结群臣,终于成了晋国第一个败落的贵族世家。在魏国的乐羊子打下中山国的时候,几乎降在皂隶之中的狐氏举家迁到了赵国的晋阳,后来辗转到了邯郸出仕赵君。
出仕赵君的这一支,因为政治上的错误立场,只得举族来到代郡原阳。于是,狐氏的命脉就拓展到了华夏之北,几乎与匈奴相接了。
狐婴的祖父狐不疑在赵国为下大夫。狐不疑在胡服骑射变法中站错了队,投靠了公子成。谁知看似坚定的公子成突然之间转了向,年老迟钝的狐不疑只得接受被发配原阳养马的命运。
来到原阳的狐氏家族灾祸不断,长子狐处死于北国的第一个春天。家族中一直蒙着一层乌云,尤其是次子狐弱三十岁了都还没有子嗣。狐氏似乎已经到了香烟断绝的地步。
又过了两年,狐氏渐渐习惯了北国的风雪和狼嚎,狐婴来到了这个世界。在没落贵族家庭出身的狐婴,睁开黑色眼睛的那一刻,发出了常人难以接受的啼哭。
又过了三年,狐弱的侍妾也产下一子,取名狐络。众人的注意力被集中到了新少爷身上,渐渐冷落了沉默寡言,乃至于有些阴郁的世子狐婴。举家上下,只有一个人在暗处盯着狐婴,那人就是狐婴的祖父狐不疑。满头银白的狐不疑在想,对于这个可能振兴狐家的长孙,应该如何教导他呢?
狐不疑看到了狐婴的超凡之处,却没有看到狐婴的内心世界。当狐婴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是个婴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喜悦还是痛苦。他知道这是转世投胎,却怨恨自己为什么还那么清晰地记着过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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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狐婴出生于一个和睦殷实的家庭。他自己在留学回国后的第三年就坐上了家族企业人力资源总监的位置。妻子贤良淑德,是大学同学,后来留校任教,一切都是那么美满,美满得让人妒忌。但是如果有人看到了美满之下的事实,或许就没人会妒忌了。
妻子怀孕后,整个家族都欢腾了。前世里的狐婴忘乎所以地去捐精子,希望让另一对有麻烦的夫妇也能享受为人父母的喜悦。就是这个看似有趣的行动后,一切都被打破了。狐婴居然被告知他的精子存活率低,不适合捐赠。虽然不排除他人品好,中了小概率事件。但这份权威机构的报告,不能不说是一片狐婴心头的乌云。
狐婴请了私家侦探。他没有来得及为自己怀疑妻子而内疚。因为妻子在发现有人跟踪后,直接向狐婴摊牌,递上离婚协议,与自己的爱人双宿**去了。
面对不明真相的父母,想到自己名下百分之十的公司股份要分一半给这个淫妇。狐婴拨通了他一个师兄的电话。
狐婴不算是江湖人,但他的确很小就磕头拜师,登堂入室,日日苦练,寒暑不缀。
那个师兄是特种侦查兵出身,为人豪迈讲义气。师兄弟师兄弟,除了姓不一样,其他和亲兄弟一样。所以,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奸夫淫妇。
法律不管是吧?那咱自己来!狐婴当时脑子里就这一句话。
虽然神不知鬼不觉,公安干警却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狐婴发现自己被怀疑之后,给了师兄一百万人民币和一本办好了签证的护照,送师兄去了意大利。在把名下的财产还给父亲之后,狐婴陈述了一切。年过半百的父母十分痛心,却也安慰自己,因为狐婴的杀人动机并不恶劣,杀人后又能及时投案自首,社会危害性不大,并没有再次犯罪的意图,所以从轻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几度减刑之后,狐婴再次获得了自由。就在他深深地呼吸着自由的风时,一个中间带着红点的十字架套在了狐婴的额头。本能的惊恐打消了狐婴对未来的一切美好设计,当他寻找那种惊恐的来源时,噗嗤一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击倒……
法律不管是吧?那咱们家自己来!
狐婴临死前,这句话居然成了最后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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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狐婴一次次想起自己杀人和被杀时的场景,想起每次探监时父母的眼泪。老实说,因为家里有钱,他功夫好,为人又谦和,在监狱里的日子并不难过。减刑票一张不拉,平时上工也有人代,除了不欺负别人,俨然一副牢头模样。无数次他都对自己说:出去的时候不过才三张多,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居然沦落到了战国。
读书的时候大家都说春秋战国是梦幻时代,可事实上到了这里连卫生纸都没有,这个梦就成了噩梦。他想忘记过去的一切,可晨昏定省,他总是面对陌生的父亲和两个母亲,这让他下意识地告诉自己,真的不一样……
还好有个祥和得近乎老年痴呆的爷爷,和前世的爷爷一样。
狐婴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崩拳套路,又站了大枪桩,完成了每天的功课。他知道狐不疑在暗处看了很久,只是这形意拳属于内家拳,光看套路也没用。不过如果爷爷偷偷练的话,这套路对他身体也有极大的好处。这内家拳的规矩是传徒不传亲,没有师父的准许,就是至亲也不能传授,所以他也只能如此暗中放水。
练完功,狐婴回到书房看书。自从考上大学之后,他就再没有学过历史。平时虽然也自诩是历史票友,可是再怎么看也看不到资料匮乏的战国时代,也只能断了为帝王师的念头。他唯一能断定的,就是现在还是赵武灵王时代,因为这是家族会在原阳看管军马的原因。
说起来,胡服学射站错队实在是件很蠢的事。但是儿子不能怪父亲,孙子当然更不能怨爷爷。狐婴只是婉转地用他的新声音问爷爷:“咱们自己就是狄人,干嘛不赞成胡服呢?”狐不疑一愣,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家族的渊源,虽然身在狄地,又累世与狄人通婚,可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宗周姬姓。因为封在大戎,所以才称大狐氏。
等老爷子唠叨完了,狐婴挪了挪已经麻掉了的脚,道:“华夏入诸夷则诸夷之,诸夷入华夏则华夏之。”狐不疑大惊,这孔子的话,他是从哪里听来的?
晋国本是唐地,改叫晋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华夏戎狄混处了,即便国君也有戎狄血统。至于狐氏,狐婴以为自己是狄人,狐不疑认为是诸夏,若是始祖狐突在,一定会说:“我怎么记得祖上是翟人呢?”总之,这是笔糊涂账了。不过血统在现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管,孔子也早就说了,用夷礼则蛮夷,用夏礼则诸夏。不过自从三家分晋之后,儒家正统认为这是乱臣贼子的地盘,拽得不来。三晋加上秦就成了新兴的法家文化圈。
狐婴五岁的时候,穿着狼皮袄子骑着马驹狂奔狂喊狂笑。两岁的狐络傻傻的坐在车上唆着手指。
狐婴十岁的时候,自己做了一张小弓,骑马射箭,居然打到了一只兔子。七岁的狐络大哭,因为他太善良了,不想看到兔子死掉。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吃兔肉的胃口。
狐婴十五岁的时候,心中的阴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飘散了,因为内分泌的问题,他越来越像个少年,而非祖父说的小老头子。这一年十月,从邯郸传来了消息,赵王传位于公子何,称主父,任命肥义为相,封公子胜为平原君。这是赵武灵王二十八年五月的事。
五月在邯郸发生的事,到了十月才传到原阳,而且还是国君册立的大事。狐婴想起两千三百年后,自己坐在牢里都能上网看新闻,不禁感慨万千。同时感慨万千的还有狐不疑,因为肥义曾是他的至交好友,今日自己流放北疆牧马,他却已经坐上了相邦的高位。
看着自己平庸的儿子,狐不疑展开帛布,抓起孙子改良过的毛笔,落笔写道:“故人狐不疑启相邦肥公义足下……”信文通篇都在述说当年不得志之时,两人如何引为知己,现在肥义成了相邦,他这个故友十分高兴,谨此表示祝贺。写完,狐不疑将手送到嘴边哈了口气,窗外又开始飘雪了。
狐弱得知父亲要让狐婴去邯郸送信的时候,立刻就知道了弦外之音。想起弱冠之年便离开邯郸,到现在左拥右抱,双子在膝,不由恍如隔世。虽然知道父亲要给孙儿谋个前程,可还是舍不得儿子,犹豫道:“父亲大人,婴儿方才十五岁,是否等弱冠之后……”“荒唐!”狐不疑一拍案几,吹胡子瞪眼,“打铁尚且要趁热,过个五年还去作甚!”狐家家法是宠孙不宠子,狐不疑对狐婴慈祥得恨不得捧手里,对儿子却从来都是“荒唐”二字打头。
狐弱性格懦弱,被父亲一骂再不敢反对。陪坐祖父身边的狐婴一脸不屑,现在去还是热的么?对于狐婴而言,他绝没想过要去投靠一个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在他手里,还有另一张更好的牌。
当然,去邯郸那是必须的。这个原阳别驾司马府可不是能够呆一辈子的地方,狐婴微微抿了抿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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