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呼呼”刮了两日，这日午后，风止住了，天色阴沉，只是时不时又淅淅沥沥下雨。李悦站在廊上，看见这样天气，真是心似油烹。
忽听背后有人喊：“李小姐，怎么不过来。”喊了好几声，李悦才发觉是喊自己，循声望过去，原来这前后两个院子有游廊跨山连接，杨成俣、程方、祁俊、周仿、顾柠、周韵都坐在那里。杨成俣右肩披着一件外衣，遮住伤处，正和杨蔚对棋。
李悦走过去，杨蔚看见她，热情招呼：“好几日没见你了。”又让李悦坐。李悦看了杨成俣一眼，见他脸色好多了。
杨成俣问人：“雨辰兄走了？”
半日顾柠慢吞吞道：“方才还看见他。”
杨成俣脸上少笑，看样子很不高兴。
吴常这时候问道：“我说杨哥，有人说你是杨业他老人家的后人，是不是真的？”
杨成俣道：“不是！碰巧都行了‘杨’而已。”又道：“不过我父亲说过，我祖上离开杨业老家火云山只有一百六十里，也许三百年前真是一家。”
吴常道：“岳家军有员猛将叫杨再兴，这人据说是杨业的后人。”
杨成俣道：“这个我不知道。”
简智道：“现在殿前司检点，掌管禁卫军的杨沂中就是地地道道杨令公的后人。其父杨震是杨令公孙，曾随折可存征方腊，靖康元年十月，金人攻建宁，与长子居中、三子执中力战而死，真是世代将门。”
程方道：“真的假的？”
简智道：“你见我甚么时候乱说过话？”
祁俊道：“杨家基本不错——就是老令公惨些，老天还算长眼。”
吴常道：“杨家一门忠良，仰慕啊！”
忽然曲江走了来，道：“大家都在这儿呢——你两个又下棋呢！”说着往杨蔚身旁一站。杨蔚道：“你给我走开！别在我这儿搅合！”
曲江闻言，不走，反倒拖过一把椅子挨着坐下了，道：“我说杨大小姐，我们两个认得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就这么不给面子——就杨成俣好！我们都不如他。”
杨蔚道：“对！这里我就看他一个人顺眼。”
众人都笑起来。杨成俣也笑。
周仿站在杨蔚身后，靠着柱子叉着手看棋，闻言笑道：“这么说不是把我们的路都断了！”
曲江禁不住露出三分妒意。李悦心里道：“若是苏懋源在这里，我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吗？我想我说不出来，我没这个气魄——杨蔚是女中豪杰，我不如她！”
曲江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道：“下了几天的雨，真是烦闷！这里下雨的时候，云雾缥缈，倒有几分像我们青城山。”
杨蔚隔着棋盘瞅了杨成俣一眼，低头暗笑。杨成俣似笑不笑看着曲江的脸。曲江道：“不知哪个文人骚客说：‘青城天下幽’，倒是‘幽’！却不知道我们受的苦——一年四季晴天的日子没有手指头多。当时在青城山，我们的被褥永远都是潮漉漉的，冬天好容易睡暖和了，又该起床了。满山遍野都是绿色，每餐饭永远只有青菜豆腐，哪像你们，你想堂堂七尺男儿之躯，肉都吃不到，脸色也不好，这苦怎么受过来了。那时我想青城派不如改名‘青菜派’。”
杨成俣脸一沉道：“当着我的面你敢说这话！”
“我说的都是实情嘛。”曲江道。
周韵特意探出身看了看曲江，道：“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很不错啊，看来养过来了。”
曹洪蛟道：“曲大将军，别抱怨了。那时不吃点苦头儿，中秋那晚上怎么能当着众人面卖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说呢？”
祁俊道：“我说曲将军，你说话有时候，你们青城山也不是甚么世外桃源，海外的仙山，益州（今四川成都）离你们那里也就十五里――益州从前唐就和扬州并为东西两大都会，扬州，你们几位聪明人，肯受这苦？就当溜达了，眨眼就回来。”
周仿道：“曲江说得是实情，被褥总是潮的，从来没干的。溜到益州不难，可是也有本门山规在那！”
曹洪蛟道：“再说哩，天下有哪个寺庙道观是不禁酒的？你们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蔚忽然张大眼睛问道：“真的，你们小小年纪，道长真个就让你们喝酒？”
“不喝酒，寒气湿气太重！”周仿答言道。
杨蔚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周韵道：“自己酿酒自己喝？你们真是够美的！”
曲江道：“也不是，我们死里灌能喝多少，哪里像在杜良臣这里做客一样，也是为了生计，益州各大酒楼的酒都是我们观里酿的。”
周仿道：“我记得有一次，蒋儶还有鲁超两个，半夜睡不着，从天窗溜进酒房，两个人把一丈宽的酒池里的酒喝下去足足半尺！！当时就趴那里动不了了。第二天早上怎么叫都不醒——口延流老长！”
杨成俣听他师兄弟的话，脸色有很大缓和。
周韵道：“肯定受罚了，不用说！挨板子了？”
曲江道：“我们可没有体罚的，最多是罚抄经书。上次碰见小蔡，他抱怨说，他们正一教一有小过失，就受处罚。要是揭发别人，能减免不受处罚。因此他们师兄弟面上笑着，心里互相提防。他说这些年来，他那么多师兄弟，也就和苏懋源还有来往。其他人他看见了，牙根都痒痒。小蔡这人算还行，都说出这话来！”
周韵道：“看来抄书不坏啊！”
杨成俣道：“谁说坏了。”
周仿道：“这是我们道潜掌门人独创的法子，他自己抄了一本《道德经》，一本《南华经》给我们做范本，谁有了过错，自己就拿去抄写。他有他自己的理由，写字不能性急，可以磨练意志，去除心火。”
杨蔚叫道：“怪不得上次周仿留字条，我还以为是杨成俣写的。问他，他说没有，当时我还以为他故意的，气得不行。原来这样！”对杨成俣道：“你当时一定明白，怎么不说破？”
杨成俣道：“这是本门的一大秘密，怎么能告诉外人呢？”
周仿道：“小错抄五千字的《道德经》，大错抄《南华经》。”问杨成俣道：“你是不是能将《南华经》倒背如流了？
杨成俣笑道：“随便从哪里提一句，我能接着背到尾。”
杨蔚笑道：“你是不是就读过这两册书啊？”
杨成俣笑道：“我虽然比不上岑哥，你也不能太小看我了！”
简智笑道：“你们都写一样的字迹，岂不是到时候会有麻烦？”
顾柠道：“我明白你说的麻烦是甚么，我们有时候就是要这麻烦——平时我们各人有个人的笔体，等需要的时候就变成一个人。”
杨蔚道：“甚么时候需要？”
周仿笑道：“甚么时候需要，这个问得好！”顾柠刚要说话。杨成俣道：“本门的秘密，还是不要告诉外人！”
杨蔚道：“小顾，别理他，说出来。”
“比方说写家信。一人一次多写十几份。”
“几位可以啊！”吴常叫道：“不愧是张晋云的师弟，这都能想出这么个巧法。”
“你们这么精灵古怪，青城的老道士一定头疼！”
周仿道：“像我、顾柠、唐炯，还有杨成俣去青城之前本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那时虽然还小，一般的大人已经不在话下——可能还有比我们更强的。谁都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因此我们刚进青城山的山门，那些老道长们先就着手把我们的傲气给打下去。除了那些最浅显的基本功夫，三年甚么招式剑法都不学，整日练内功心法，过‘暴躁关’、‘焦虑关’、‘金钱关’”
吴常道：“噢，就是常说的‘酒’、‘色’‘财’‘气’四关。”
周仿道：“当时都后悔来了。现在想来，那三年的内功终身受益。”
顾柠道：“不过这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用处。”
杨蔚道：“除了这个呢？你们那时候岂不是很苦？”
“其实也不苦。”顾柠道：“早上起来，先慢慢穿好衣服，打着哈欠出来看时，满天的星斗，那时候谁也拿不动剑，不过站着说会儿闲话，趁着老师父们练功，再溜回来睡一小觉。”顾柠一面说，众人一面笑。
简智道：“你们的功夫，到底有什么秘诀？张晋云有那等名声？”
曲江得意道：“青城武功就是庄子南华经上十六个字：”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这十六个字谁都认得，但是孰胜孰弱，不是谁都有这个悟性了。”这话听在程方、祁俊、曹洪蛟耳朵里，心里十分不受用，沉着脸色。
忽然顾柠道：“岑哥来了。”众人急忙起身，曲江回身一望，急忙起身让座。彭岑把椅子拖开些，坐下了：“哦，下棋呢——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起来了。”
周韵道：“我劝他快些回去躺着，你问他，任凭怎么劝就是不动。”
杨成俣道：“我只不过是伤了手，又没断了腿，为什么要躺着。”
彭岑眼看着棋局，微微偏着脸道：“你哥哥在下面等你，有事和你说。”
李悦心里道：“看样子这是告诉我话呢。”李悦一见彭岑，浑身汗毛直竖，正想找个机会溜走，听得这话，急忙抬脚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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