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哀哀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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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晨,初平一行已在汉嘉郡府之内。他的家乡就在汉嘉城郊,此去不过几个时辰的路。
原本按初平意愿,一行人应以最快速度赶赴大小金川一带的白狼国,以免孙汶采取不利行动。一时冲动耽误了一天一夜,初平已颇为后悔。但两件事令他的计划不得不稍做调整。
一是四个羌女冻了一夜,又被劲气所伤,开始似乎没什么事,被挟带着急赶数百里后,突然发热昏迷。经大夫疹治倒没什么大碍,只是不调养上几个月很难痊可。初平只得将她们暂置于汉嘉城内。
二是初识**之情的小公主性情大改,一变古灵精怪为柔媚温驯。小女人之态完全显露。听说初平父母就在此处不远,非要前去拜访,给姑舅(古义,姑是婆婆,舅是公公。前面加小字的才是现义)见礼。初平百般哄骗甚至恐吓无效,也只得答应。毕竟自己身为人子,如果孝心还不如外人也说不过去。
搜刮了朱豪侠、陈狂客等人后,初平已小发一注。当下两人雇了车马,赶往乡下。
看着一路熟悉的风景,初平脸上平静,心中却着实感慨。九岁时一人步行入汉嘉郡就学,赤着脚顶风冒日跋涉的情宛如就在目前。十二岁又辞别父母入汶山郡的青城派学艺,从此极少下山。虽说时不时也托人送点钱物回家,父母情形如何,诸事顺邃否?母亲白发是否增多?父亲背脊是否更驼?却都一无所知。他心下有些惭愧。
一进门,看到正在院中汲水的母亲背影,初平的矜持一下子融解,扑上去一把抱住发已花白的娘亲。汲水妇人回头一看,竟是魂牵梦萦的儿子,惊喜交集,水桶扑通掉落,也紧紧抱住了初平。
初平母亲黑发中掺着银丝,眼角略有皱纹,风霜之态明显。脸色却仍算得细润。眉目之间风姿绰约,身上布衣裁制也甚为合体,显出玲珑体态。年轻时那绝对是美人一个。
唐灵儿一时插不进温馨相拥的母子之间,只得细心观察婆婆家的一切。赞完风韵犹存的婆婆,见两人一时还舍不得分开,只得撅着嘴,带着一点点醋意转而去看四面的情形。
这是一个独立的小小院落,离村子里大多数房子有一点路,虽没什么进深,前庭后院主房厢房倒还完整。只是陈旧了些,恐怕有好多年没修缮了。粗粗看去,除了必备之物,陈设的物品也极少。从观瞻可见这是一户曾经小康但现状不很好的家庭。
唐灵儿见两人虽已分开,但初母执着初平的手,在絮絮的问着什么,一边还抹着泪,全部精神都放到了初平身上,连初平带来什么人都没注意。而初平也顾不及介绍自己,心中有一点点失落。一转身,干脆向门外走去。
房子外连着一片菜地,面积不很大。但若种种供给一家自食的蔬菜倒也够用。
唐灵儿想了想,扑哧一笑。子玉这小子,为劝自己别来,不惜用了很多夸张的言辞描述自家境况有多不堪。现在看看,虽非大富之家,至少是自由人身份,有独立的院落,有一小块自耕的田地。从母亲的人才,推想得出父亲也不会低俗到哪里。虽还要租种些别人的地,也算不上多么卑贱。换个角度看,自耕自食,闲来读点诗书,不正是隐士高人常常用来自处的一种高贵职业吗?
小公主的心中充满了美好。哼哼,到时就跟父王这么说。以初君人才,山野逸民的出身,也能交待过去了。
初母好容易从激动中苏生。又经初平介绍了初次上门见公婆的儿媳妇,更是喜动颜色。一边赶紧将养了很久的一只老母鸡杀了,整治些时鲜蔬菜,招待远道而来的小公主。唐灵儿蹦跳着帮厨,对这温雅平易的婆婆也好生喜欢。
中午,初平的父亲也回来。一进门,就粗鲁的大声呼喝。初平母亲赶紧起身跪接,温顺的拿过手中家什,导入内室更衣。
看见初平及唐灵儿,初父只淡淡点了点头,说了句:“还知道回来啊?”
便不顾而入。对小公主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
一开饭,初父便大发脾气道:“养着生蛋的一只鸡,为什么杀了?”
初平母亲赶紧解释这是为久未归家的儿子接风。
初父骂道:“养到这么大,给家里做过几天活?平时不见个影子,父母死活也不顾,回家来还要好菜好饭招待着?”
初母又柔声细语的解释儿媳妇远道而来,不能不招待。
初父更怒,扬手啪的一个耳光,斥道:“还敢顶嘴!”
初母白皙的脸上立时起了五道指痕。惊愕之下眼中也不由泪水打转。却强忍着不敢落下。只是低头认错。
唐灵儿被初父骇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完全猜错,初父居然是如此蛮横的一人。她不由偷偷用眼角看了看初平。

正式开饭,却只有两个座位。初父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初平于一旁陪着。初母只有在初父身边侍候进食的份。
唐灵儿正在找自己座位,初父已经威严的喝道:“不管你是什么蛮夷公主异族贵人,嫁入初家就得守初家的规矩。男人吃饭的时候,得先一旁侍候着。吃完了,才轮到你们。”
唐灵儿吐吐舌头。她有点明白为什么初平反对自己来此了。但她才不会叫苦认输,坏了自己英名呢。于是也学着初母跪于初平身侧,伺候着典卫大人进餐。一边还不忘偷偷朝他挤眉弄眼,示意“哼,我才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吃完饭,初父将初平叫到一边训话,初母这才能招呼小公主进餐。
初平拿出许多钱物交给父亲。初父只略看了一眼,便皱眉道:“怎么来的?不会是做得没本钱买卖吧?”
初平笑嘻嘻的道:“差不多啦。”
一旁的唐灵儿扑哧笑出声来。一抬眼见到狠狠瞪了她一眼的初父,赶紧低头用餐。
初父却依旧用严肃的语气道:“这些我们用不着,你自己带着用吧。”
他悠闲的看了看有些着急正欲解释的初平,又道:“事实上,你三师兄石坚十几天前派人来过,送给我一大笔钱物,足够几年用的。又嘱托了我的东家赵员外让代为照顾。不过我谢绝了他的好意。钱物都堆在内堂,原封未动。你知道这个意思吧?”
初平听得师兄曾派人慰问父母,心中不由感到温暖。却听得父亲如此说,略有些诧异。一抬头,看到父亲正以殷切目光直视自己,目中用意极深。心中一动,便肃然点了点头。
初父见初平领悟自己意思,大喜道:“好,这才是好儿子。要成大器,便绝不可贪小利。借用一下他人的力量可以,付出相应代价去换便是。你要有志气,绝不可学父亲这样……憋屈!”
初平从没听过父亲如此表白,惊愕的抬头看去。跪坐于席上的父亲情绪有些激动,微驼的背此刻竭力挺得笔直。发已半白,脸上几道皱纹如刀削斧斫,却都蕴满张力,似从卑微与辛酸中倔强的透露自尊与不屈。
初父深沉的叹了口气,补充道:“世事无双赢,若真无可奈何,不可心慈。”
见初平点头示意记下。初父站了起来,神色复杂,似喜似愁的道:“好了。能说的就只这些,你们去吧。”
对初母道:“替我送客。”
袍袖一甩,便往内室而去。
初母听到初父指示,便立刻站起,闻言却愕然道:“儿子才刚回来,儿媳妇她还没住上一宿,怎么能这么就走了?”
初父大怒道:“我做事自有主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一脚将她踢倒,提着头发就拖入了内堂。
唐灵儿骇得面无人色。子玉的父亲怎能如此野蛮,按说寒门之中有如此美貌又温驯的娇妻,该百倍珍惜怜爱才对。这人怎能如此?
她实在看不过去,也心疼和善的婆婆,一咬牙,就想入内干涉。身子刚动,却被一人拉住了。
唐灵儿愕然回头,见到初平脸色难看。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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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初平车马去远,初父忽然将妻子扶起,含笑道:“夫人受委屈了。我是想演场戏给那个蛮夷公主看看。顺便解解平儿的一个心结呢。”
初母这才大悟。虽说丈夫脾气是有些坏,但从来没这么不讲理的。原来是有意做戏给人看。但他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看出妻子眼中的疑问,初父叹了口气,眼光却向北看去。透过室墙,穿越空间,再上溯两百多年,那一慕世代口耳相传的情形,宛如就在目前。
那乱世的英雄。那帝皇的尊荣。那血与火。那枪林箭雨。才器不足却高傲不屈的先祖。局危、城破,满门尽被屠戮。目高于顶的皇族子弟,与民女的一夕之娱留下的遗腹子。大势倾危之下王妃梦破灭,因交待不出孽种来由被逐出家门的弱女子。改名换姓的卑屈。世代相承的仇恨。汉嘉?哼哼!多少冤魂在地下诅咒!终于刘家也亡于权臣之手,然而自家却仍难复荣耀,一连三代只得埋头种地!恢复原姓又有何意义……
勿让数百条宁死不肯低下高贵头颅的祖先毅魄失望!
初父在心底自语。
继承这个姓氏的,大都才气横溢,聪敏高傲。然而致命伤是有时偏于感性,心态稳定度欠缺。还有就是器局不够宏阔。前者上我已推了你一把。后者,只能靠自己修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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