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一路往青城急赶，一方面是怕倪青锋父子的报复，一方面是指望能截住步影、言重两个师弟，一同前往三师兄处，免得自己追到乡下去找。
将出荆州之际，初平在一处市镇歇脚，想要将这只山猪换点钱。谁知插上草标站了两个多时辰，都没卖出去。初平又不敢久等，无奈之下只得找个屠户，借把刀开膛洗净，将内脏都送给屠户。自己又高价买了些盐巴，将山猪腌制了，扛着上路。
不知怎的，或许是连番的经历对初平的心态有些不良刺激，又或许是农家子弟出身的他爱惜物力，初平总觉有些不舍得扔掉这一累赘。路上，回想起屠夫家的两个孩子听到有猪下水吃，双眼流光的样子，初平好生心酸。
屠夫家也难得吃肉，可叹那！下民的日子太艰难，还不知自己家里，父母又如何了呢？
想到这里，初平不由再次加快了脚步。前途未定，不拼命不行啊！
但毕竟在谷中耽搁的日子长了些，赶到青城时还是迟了。偌大一个青城派，重檐叠屋之间，已经是人去楼空，寂然无声。
初平敲了半天山门，却无人来应。显然两个小家伙正如自己所料的，早已分家散伙。好在他们总算还记得走前关门！初平一**坐倒在门前石阶上，背靠山门，苦笑着只顾喘气，如今他可是连翻墙而入的力气都没了。
从荆州到益州，两千余里，初平搏命式的在九天之内赶到。加上先前谷中半月的心力劳瘁，虽说是轻功内力都有根底的名门弟子，初平也已接近油尽灯枯。
喘息了半天，初平总算回复了些精力，勉强翻入墙内。
青城已立派数百年，全盛时门下有弟子数百，加上杂役，几近千人，因此建筑的规模甚是宏大。可近几十年来，声威不振，人丁日稀，大部份建筑都已灰败积尘。
初平穿庭入室，一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指望言重还在，只是白日无事懒开山门而已。但喊了几声，全无人应。庭中落叶却已积了一层，连厅堂廊庑中都被山风卷入不少。许多间屋子的门凌乱的开着，室内好几处都积着鸟粪。初平这才确信步影确实回来通知了言重，两个小家伙已经卷了浮财跑回乡下了。
初平连肩上的腌山猪都来不及放下，一口气先查看了庞大建筑群中住人贮物的部分。最后一无所得，只得随手将山猪一扔，颓然坐倒在地，思考起下面该怎么办来。
回乡下种田，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别说家中没有田种，就是初平自己从进时宜书院已来，在心态上和实践上就已彻底与那个阶层脱开了关系。要是门派声威还在，最不济也能投军做个伍长什长。那也是食禄阶层了。运气好捞到仗打的话，积功三五年，就可能升到官秩比两百石的队主（管两百人）。一辈子下来，很有希望做到官秩比千石的军侯。要是遇上战乱，前途更不可限量。
初平虽有登天之志，但兹事体大，辽远不说，还要半看天意，只可放在心底偶尔想想。做为当年目标的话实在太虚幻。事实上能这样起步，已经挺好。只是师尊总放不下名门大派的架子，非要去争那个尊贵无比的东宫卫士名额，结果搞成这样！
师尊在时，以他的江湖地位，不管青城派怎样没落，各方都还会卖些面子。可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勉强投了军，没了靠山，军中的升迁也必定极难。不都说“圣朝以孝治天下”嘛，说白了，还不就是讲人情，靠关系！
做一辈子月谷八斛的“佐吏”或是十一斛的“斗食”，初平心中还是不很甘愿的。怎么着，也是名门弟子；怎么着，也是读过书院的！吆喝着几个大字不识的粗汉；沦落到日常娱乐只能靠讲讲最低俗的不文段子穷开心；俸禄被上官克扣拖欠，过期发下来那点数量不足的禄米还是发霉的；隔三岔五才能用缺口的粗瓷碗喝几口限量供应的劣酒；遇上出任务了，才能浑水摸鱼欺压一下良民，实践一把连烧带杀**掳掠的施虐快感……
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初平靠在一根廊柱上，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一派雕梁画栋，连绵屋宇，无奈的长嘘了口气。梦想太高，实际太低！或许，错就错在自己不该有机会进书院、入青城，窥见了上等阶层的天地。
也只能先去投三师兄再说了！
对这条路，初平并不看好。三师兄的出身比自己是高了不少，但毕竟只是寒门小户。虽富足，却缺乏权势。在他庇护下，恐难有发展。做一辈子乡下富翁的管家护院，可实在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职业。更何况，自己不慎弄丢师尊手书的秘籍，有这绝好借口，以他的明智，恐怕未必会领受师尊遗命，接手青城这烂摊子，给自己惹一堆麻烦上身。前途茫茫哪！
初平心中愤懑，天色却渐渐黄昏。肚子也叽哩咕噜叫了起来。派中没什么现成的吃食，以他如今的心态和精力，也不想出外打猎。
一转头看见身边的山猪，初平心中稍稍愉快了些。不枉费了这一路的精力，总算不是全然无用。
初平搜罗了些柴火，就在庭院中生火烤起山猪肉来。烤熟后，撕下一块，刚嚼了几口，忽然想起酒窖中还藏有多坛好酒，干脆奔去一气都启了出来。明日事，等明日再伤神，今朝有酒且先醉。过了今天，还不知几时再有机会痛饮如此佳酿呢！
初平吃了半只烤猪，却已灌下两坛酒。酒意上来，初平只想仰天呼啸。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初平没什么酒量。
先前师尊在时督导挺严。平常不能喝酒。节庆日供应也有定量。这三年派中以他为长，但是心中惶惶，只知拼命练功准备参赛，也顾不上饮酒的事。今日，才算是痛快了一回。
天已全黑，月亮渐渐上来，很快天地间便笼罩着一层清辉。好一派琉璃世界！
初平站起身，负手环视这一片宏基伟业，层层叠叠直延伸入山深之处的数百间大小楼阁，心中半是自豪，半是自怜。身为青城嫡传的一十七代弟子，也是当世仅存五“大”弟子中的六师兄，除开退身安养的三师兄石坚石蕴玉，和投入楚王麾下的五师兄高明高德昭，就属他初平初子玉为大。眼前这一切，可以说都是他的。只可惜，以他自身的能力和地位，根本保不住这一切！
这世界，是由强者主宰的！
初平飞身上了主殿的屋檐。
月升得更高了。清辉更盛。依着山势而建的这一片楼阁，就如天上的神仙殿堂。美得让人心悸。
这俗世之中的神仙世界……神仙？
初平脑中忽然涌出几句读得极熟的句子。
……想我青城一派，亦属道门一支，弟子当虔积道心，常怀恬退，勿汲汲于争竞。老氏有云：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此天理人事之枢，亦本门心诀之要。后山别有洞天，隐士时而见焉，穷时往造，或将有得……
这是五师兄信中的话。当时自己将信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除了交待自己谨守门户，勿与人争竞之外，一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今日大醉之际，思维出奇敏锐，一些字句凸现了出来。
神仙……隐士——后山——洞天——穷时往造——有得
初平忽然涌出一身汗来，酒意现时去了几分。
哈哈，难道还真有什么该死的秘密不成？那就去看看！
借着酒意，初平飞身下地，提起那半个烤猪，又抱起喝剩的三坛好酒，跃出院墙，摇摇晃晃，在月色下直往后山而去。
在山中转了小半圈，初平踌躇了。该怎么找呢？
他干脆运起功力吼了起来。
“隐士，你躲在哪里？快给我出来！”
连吼了数遍，声音在山中传得老远。可回应的，除了风声鸟鸣，就是山深处隐含怒意的几声厉啸。
初平知道这啸声中蕴含着警告之意，意思就是无知小辈，别再吵吵嚷嚷的，惹恼了爷爷，到时会有你好看。
初平摇摇头，嘟囔道：一群无聊的霸道分子。
这青城山，前山是青城派的地盘，后山却是这些“隐士”们的天下。这些隐士，或者是道门中人，想练气修丹，求得白日飞升；或者是功力到了一定火候的武林人物，想要炼成一门绝技，达到某个层级的突破，再出去争霸天下，予取予求。
好在如今的时代风气比较实际，那种纯粹是沽名钓誉以求仕途亨通的穷酸文人倒是极少见到了。再说这旮旯位置不佳，一直以来都是武林人物和道士们的地盘，不是文人行为艺术的试验场地。而前两类人，都是初平惹不起的。平日谨小慎微，生怕派中无长的事情被人知晓，会引来强横者争抢青城山庄。毕竟坐在山洞里修炼，哪有安居广厦来得舒坦。靠着长辈们先前维权时暴力血腥手段的震慑，初平才能带着两个小朋友战战兢兢熬过这三年。如今反正顾不上不动产了，初平也就不再担这闲心。但自己的脑壳还是值钱的，初平可不想糊里糊涂就搬家。
经过一番大醉后的狂走，初平的脑子此时极其怪异，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纵横来去，简直突破时代局限，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一涉及到脑袋问题，还是清醒无比。
嘟囔完了之后，初平还是老实实实的，不敢再乱吼乱动，随便拣了块花木中的平地席地坐下，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肉。
也是的，有酒喝，有肉吃，能骂娘，这是多美的日子，你一介贱民子弟，还想乍的？想飞上天去不成。
天上是飞不上去的，就连一口气飞上山顶，以初平如今的轻功火候，都还不易做到。
初平吃了会儿肉，灌了会儿酒，忍不住仰头望去。
月正中天。清明如水。
斜上方一株不知名的树上，稀疏的叶间，又有一片枯叶飘飘悠悠的掉落。落到一半，忽然轻捷的飞旋起来。原来是一只青城特产的枯叶蝶。
初平痴痴的望着这只蛱蝶，不由联想到庄子里的蝶梦庄周和庄周梦蝶这一大课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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