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强
列车在黑夜里疾驰。已是晚上十点，车厢里越来越冷，睡在上铺的女孩被冻醒了，她探头看了看下铺的那个男孩。他仍然坐在床上，被子胡乱地搭在身上，他在打电话，声音很轻：“大毛，你那里要不要人？不要？好的。再见。”他又拨了一个电话，“五子，我小强啊，有消息了吗？哦，没关系，我再想办法。再见。”接着又拨了一个电话，“志强叔，麻烦你对我妈说一声，我这边都好，过几天我就寄钱回家。谢谢你。再见。”打完电话，男孩深深地叹了一声。
这是三月底的一个晚上，车厢里人不多，对面床位的那对夫妻不知什么时候下车了，就剩下男孩和女孩两个人。
“还没睡？”女孩轻声和男孩招呼。男孩连头也没抬，嗯了一声，便不再理她。女孩触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尴尬地缩回了头，她闭上眼睛想再次进入梦乡，却发现已经没有睡意了。
女孩再次翻过身，小声问道：“喂，你冷吗？”男孩抬头望了她一眼，没理她。女孩试探着问，“我冷得厉害，你能不能帮帮我？”
男孩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怎么帮你？”
“如果我还能盖上你的被子，一定就不冷了！”女孩咬了咬牙说，黑暗中，她的脸庞不知不觉地红了。
男孩简洁地说：“行。”他一骨碌跳下床，也许是因为坐得太久了，行动有些生硬，他拎起被子，就要递给女孩。女孩心里笑了：真是一个腼腆而善良的男孩。
“你没有了被子，一定会冷的。”女孩探出头，在黑暗中依稀看见了男孩稚嫩的脸庞，他似乎有些局促，又有些困惑，于是她又说道，“我有一个主意，不如让我们俩合盖两床被子，这样一定不会冷的。”
男孩愣住了：“这，这，这不太好吧……”手中还抱着被子的男孩结巴起来。女孩这次笑出了声，“真封建，我们这是互相帮助。”见男孩没再反对，就抱着自己的被子飘然下床，躺在男孩的床上，将被子盖在身上。
男孩还没醒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已经躺在他床上的年轻女孩。“上来吧。”见男孩没有“就范”的意思，女孩扑哧一笑，“你就当我是你的女朋友，临时的，就几个小时，好不好？”男孩想了想，将手中的被子叠了上去，钻进了被子。
床很窄，他们彼此靠得很近才不至于掉下床。男孩很拘谨，不敢看女孩，更不敢稍有冒犯。女孩主动朝男孩靠了靠，轻声说：“天气这么冷，反正睡不着，不如我们俩讲各自的经历吧！”男孩依然一声不吭。
“那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女孩又说。男孩嗯了一声。
“前年我毕业于一所普通地方大学，学的是冷门的历史专业。为了找到一份工作，我下深圳、闯杭州、跑上海，依然没有着落……”
“你学的是历史专业？”男孩突然扭过头问女孩，由于距离太近，女孩身上特有的香味让他有些走神，他连忙扭回头。
“对啊！”女孩却扭过头看着男孩，幽幽地说，“我曾遭到过门卫的呵斥，被凶横的保安赶出门外，也曾遭到一些用人单位的嘲笑，甚至将我当做骗子盘问。我曾在烈日下渴得口干舌燥，身边只剩下一点路费，只能到公共厕所里接自来水解渴……”
“后来你找到了工作吗？”男孩急切地问。
“直到去年二月，我在东莞一家乡下玩具厂找了一份工作，做的是与专业毫不相关的市场策划。但玩具厂给了我成长空间，我一边工作，一边自学，现在我已经是策划部经理了。”女孩说得很慢，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男孩陷入了沉思，许久才说：“你很幸运。”
女孩肯定地说：“你一样可以这么幸运的。”
“我也是学历史的。”男孩说。女孩心说，我早就知道了。其实，她和男孩是在同一个车站上的火车，在排队进站时，她不小心碰掉了他手中的包，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她忙不迭地捡起来还给他，那里面是一叠求职简历。上车后，女孩和他恰好一个上铺一个下铺，她一直试图接近男孩，给他倒开水，将自带的食物与他分享，可他都生硬地拒绝了。于是，女孩决定用这种方式接近他。
见男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女孩善解人意地说：“好了，不说了。”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火车已到南方了，这里已经是春天了。我以临时女友的身份为你祝福，我许你一个春天！”
一阵浓烈的女孩的气息袭来，男孩不禁战栗了一下。肌肤的接触、款款的甜语，使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制住拥抱她一下的**。他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稍稍离开女孩娇软的身体。
女孩仿佛洞穿了男孩的心事，她突然矜持地拥抱了男孩一下，然后很快地分开了。
女孩其实是羞涩的，备感温暖的男孩心里浮起一个问号，喃喃地问：“你为什么愿意当我的临时女朋友？”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你给了我温暖，这就是理由。谢谢你。”
男孩笑了，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会心地笑。
接下来，两人聊得很尽兴，还交换了手机号码。时间过得很快，火车已经徐徐到了长沙。“我得下车了。再见，我的临时男友！”女孩翻身下床，她朝男孩一笑，拎起行李准备下车。男孩送她下车，怅怅地与她挥手告别，“再见，我的临时女友！”
回到床上，男孩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倒在床上，突然他弹了起来，那把压在枕头下的刀不见了，躺着的是一摞钱。钱一定是女孩的！男孩急忙奔向车厢，可是车门已经合上了，火车慢慢地开动了。他透过窗户玻璃，看到女孩站在火车外，大声地说着什么，可他一句也听不清。
男孩连忙拨通了女孩的电话，语无伦次地问她：“你为什么要留给我钱，还要带走那把刀？”他听见女孩在电话里问：“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带刀？”
男孩不再犹豫了，对她敞开自己心中的秘密，“我是一所地方大学的大学生，也是学历史的。和你当初一样，求职很不顺利。可我的情况也许比你更糟，因为我母亲得了重病，妹妹还在上高中，家里等我寄钱回去。我寄出了几百份简历，光面试就失败了几十次，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男孩哽住了，不得不停下来。女孩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听说黑龙江一所中学需要历史教师，就前去应聘，然而当我赶到时，校长遗憾地对我说，人员已定好了。一位同学给我买好了返程车票，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火车站的，悲伤、忧虑、孤独、惆怅，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我一直骗母亲和妹妹，说我已经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可是我……如果我再不寄钱回去，母亲的病得不到医治，妹妹也将辍学，我越想越感到绝望。在车站外的地摊上，我用最后的二十元钱买了一把刀。在火车上，为了不至于铤而走险，我到处打电话，希望奇迹能发生，然而我终究失望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经过比较和筛选，我选定你作为抢劫钱财的对象，因为你单身一人，而且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没料到，没等我在下半夜动手，你却主动接近我……”
“其实，当初从你包里掉出的那叠火车票和一大摞简历，我就知道，你正在经受着和我当初一样的经历。你在火车上不吃不喝，我估计你是没有钱了。尤其你眼神透着的绝望刺痛了我的心。我希望能帮助到你。你多像我在家乡上高中的小弟啊……”
“可我竟然还准备抢劫你，我哪是人啊。”男孩痛苦地说。
“我也没料到。当我无意识地触到那把刀时，我心里一颤，趁着拥抱你的时机，我抽走了刀，将钱塞了进去。拜托你，以后永远不要有这样可怕的念头!”
火车继续疾驰，电话突然中断了。男孩想重拨过去，又不敢，就发了一个短信过去：谢谢你。在危难的时候，你拯救了我。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一声，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冬天过去了，我许你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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