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眼波才动被人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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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绝对是脆弱的,
幸亏有这两扇小窗,
也幸亏屋子里不点灯,
所以能偷偷往外窥。
少年时,我住在和平东路一条深深的巷子里,入晚后,昏暗的街灯下,常有些所谓的不良少年,在巷子里聚集,偏偏我初中念的是夜间部,总要到深夜才能回家.
“不要看那些小太保,免得挨揍.”母亲常一边读报,一边忧心忡忡地抬起头,叮嘱我。那报上八成登了“只因多看一眼,就挨了刀子”之类的新闻。

但我是不信邪的,我想那“多看一眼”,一定眼神有问题,丰了挑衅或鄙视的意味,才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否则走在街上,谁不看谁?眼睛掠过去,何必多心?
所以我照走我的夜路,也照样看天、看地、看人,每次超过那群小太保身边,我看了他们,相信他们也看了我,从来没出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我眼睛掠过去,正巧他们其中一人也正抬起脸,把眼神掠过我,四目在窜交会了那么半秒钟。
“看什么看?混那里的?”
人们说眼睛是“灵魂之窗”,真是太有道理了。那个在头发的“茅草屋顶”下,还架着两条“遮雨棚”的小洞,各挂了两片窗帘,镶了块透明玻璃。且在窗后,黑漆漆的屋子里,躲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灵魂绝对是脆弱的,幸亏有这两扇小窗,也幸亏屋子里不点灯,所以能偷偷往外窥。
于是,两人相对,就好比两扇面对面的窗,有时你的灵魂正窥视我,而我的灵魂没往外看,也就让你**了。相对地,我可以偷偷在窗后望着你,你正忙着,不知有人打量,也便十分自在。只是,当有那么一刻,两个灵魂在同一时间,趴着窗棂往对方屋里看时,突然眼神对上,就产生了许多感动——
是不是朋友,该隔窗笑笑、挥挥手?是不是敌人,正偷偷算计我,被我抓到?是不是个明星,或在什么地方见过?为什么这么眼熟?
所以每个公众人物都知道,如果你“微服出巡”,不希望被认出来,就最好别跟人家的眼神相遇,当四目不相交的时候,八成没人认得你,只要那十分之一秒眼神的遭遇,对方就可能浑身一震,眼睛一亮,接着大喊:
“那不是刘德华吗?”
眼神、眼神,“眼”不稀奇,真正关键的,是里面的“神”。人外面固然穿着衣服,十足可以掩饰;“小窗”的四周也大可以涂红、抹蓝、刷紫;那里面的“神”,却是光溜溜地一丝不挂。
所以心中有鬼的,常不敢正眼看人,他不是真不敢看别人,而是怕被别人看。
连中国古代的帝王都懂得在头上戴“冕旒”。旒很妙,是用细线串起的小珠子,垂在冕的前后,说明白了,那也是种“垂帘听政”。帝王把一双眼睛躲在珠串后面,好比戴墨镜监考的老师,学生看不到他的眼,他可以扫视每个作弊的人,自然产生一种优势。

何止帝王懂得这道理。我有个朋友,家有悍妻,每次迟归被老婆审问,老婆都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且规定他不得将眼神躲开。于是问一句、答一句,据说只要他有弊,没两下就会被老婆看穿。
相对地,男人也很懂得看女人的眼神。中国相书上说“女人眼大、含水,眼神流动的必淫”。可是,我怎么想,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还转来转去,就算淫,也是种美的淫。不如讲是因为太美,容易吸引男人,反被男人诬指为淫。最起码,照这标准,千古才女李清照,就得被列为淫。君不见她的《浣溪沙》说“眼波才动被人猜”吗?
提到李清照,也让我想起她的《金石录后序》,描写战乱中,丈夫赵明诚坐在岸上,望着船里的李清照告别。文字写得很简单——
“......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不知为什么,我常想起“目光烂烂”这四个字,觉得那画面如在眼前。我后来分析,他们再见时,赵明诚已经病危,所以在李清照心中,那岸边告别是最深刻的一幕,赵明诚望着船里柔弱的妻子,虽然在人前还摆出大男人的样子,但是眼神里必然流露出只有李清照看得出的情。

目光烂烂的人,我见过不少。有些是将领,那烂烂的目光是因为威权久了,养成的。好比在吼:“不听话,就拉出去毙了!”
也见过一些老人,眼皮都松了,如同两片伸出去的遮阳布,下面深深的,冷不防地闪出些寒光,那是因为人生历练多了,仿佛说:“你们搞什么鬼,我早知道。”
还有一种人目光烂烂,如同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形容的“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那烂烂是烂在表面,惊人的是他的无情,使人觉得深不可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去残障育幼院,看到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痴呆儿。
我对他笑,他也对我笑,笑着笑着走过来,盯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与我四目交接。
他的瞳孔大大的,好像毫不设防的两扇窗,里面没藏**的望远镜,也没有冷不防的暗箭。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在哪里,好像没神,又好像全是神,仿佛两扇后面临海,前面对街的窗,让我看进去,又看出去,年历到一片浩渺的大海。
突然两只海鸥嘎嘎地飞过,是他的笑,灵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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