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 抛下皮囊的那一天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总觉得自己被关在这层皮里;
总觉得这皮像一道墙,
写着岁月、涂着风霜,
且因为那天生的颜色,
隔离了我们的灵魂。
我很喜喜欢皮革的制品,但不知为什么,只要提到人的皮肤,就有种毛毛的感觉。
大概因为小时候听过的恐怖故事吧!
“在地上挖个四尺深的坑,把犯人推下去活埋,但不全埋,露出头和胳臂。然后把他的头皮割开,从那裂口倒下水银,水银重,顺着皮肉之间往下流,让他觉得好像万虫钻心,拼命换气往外爬。”说故事的瞪大眼睛,“啪的一声,人爬出来了,血淋淋的一个‘肉人’。那皮,全留在了坑里。”
这故事让我做了好多噩梦。
初中,不做那梦了,但是看美国小说《江湖男女》,写西部开拓时期,白人和红人的战争。
红人杀了白人妇女,沿着头顶划一圈,把头皮剥下来,回家给孩子的玩具娃娃缝上,做头发。白人杀了红人妇女,沿着胸口划两圈,把两只**皮剥下来,晒干了,对缝上,用来装烟草。
自那以后,每次看抽雪茄烟的人掏出烟草袋,或西方进口的手工娃娃,我都会产生联想。
大学毕业,到中视做记者,跑“警政新闻”。
有一回,发生了“箱尸案”,在刑警大队举行记者会。
法医拿出一块块的尸肉,指着皮分析,说由那青紫的颜色,可以判断死亡的时间。从法医的表情看,他拿的似乎不是“人”,是“物”,一种用来教学的物。
还有一次,发生严重的空难。我冲到殡仪馆,里面的人对我招手,叫我进去看。
走进去,吓呆了。
每个尸体都被脱了衣服,摊在地上。一屋子,满满的。
“瞧!不少外国人,白白的皮肤。”殡仪馆的人指了指。
那画面,至今还在眼前。
出国,看电视,教育台播出“纹身专题”。
男男女女,身上刻着蝴蝶、玫瑰、蜥蜴、眼镜蛇、爱人的誓词和日本武士的图案。
有人还在设计,有人正在刺青。有美女露出香臀,有黑社会老大撩起半边白衫。
最后,是一张张的图画,挂在墙上,原来是人死了,剥下的皮。那些人生前精心纹了身,便利死后烂掉,便立下遗嘱,捐给了陈列馆。
接着,看电影,中国的名片《红高粱》。
日本人侵华,驱使中国老百姓,砍了高粱,为鬼子开路,又抓住反日志士,下令中国的屠夫,把那宁死不屈的“志士”剥了皮。
刀举起,下面没演出来,也演出来了——在观众的心底。
去年回国,有个朋友介绍禅修静坐的妙处,还送了我一本书。
夜里,躺在床上,翻,看到其中的“不净观”,是把个尸体放在眼前,忍着腐臭,看那尸身的变化。也由那“肉身化为枯骨”的过程中,感悟人生的无常和**的空虚。

皮肤开始变色、尸身开始肿胀,里面的腐水终于穿透表皮流出来……
我仿佛看到一个“臭皮囊”正在眼前溃烂。那真是个臭皮囊,一层光光滑滑的皮,包裹着里面的筋肉脏腑。连人死了,它还包着,直到包不住。
记得梁实秋先生说,以前有位大师,要为他心芦茎开顶,只要在头顶打个小洞,灵魂就能由那儿进出,不再受生死世俗的羁绊。
照那大师的说法,我们不是被活活困在臭皮囊之中吗?
这臭皮囊使我想起气球,小小一个,能吹得大大的,上面的图案,也就跟着被放大。于是我想,如果在个婴儿的身上刺朵小小的花,等他长大了,是不是小花也成为大花?如果说皮肤细胞在新陈代谢、不断更新,为什么刺上的图案,就再也褪不掉?
敢情我们的皮肤,真像个气球的皮,从出生,到死亡,从小小到大大,再逐渐失去弹性,变得皱皱巴巴。
只是,气球有各种花样,人的皮,虽也有黄、红、黑、白、褐的差异,其实只是深浅的不同。
小小的不同,可能造成大大的隔阂。
记得一个白人对我说,怎么分辨那种黑白混血,已经混得相当白的黑人:
“你只要看他手心和手背交接的地方,和嘴唇内外接触的位置,有条分界线,就知道了。”
也记得一个皮肤非常白的美国女学生,对我说:“我们黑人……”
“你说你是……”我问。
“我有黑人血统,在这里,哪怕你有十分之一,也算黑人。白人把你划成黑人,黑人也说你是黑人。”
更记得一个黑人学生在自传里写,当他小时候,被白人孩子侮辱了,跑回家,先照镜子,再不断用刷子蘸肥皂刷自己的皮肤,刷到流出鲜血。
但不知为什么,我印象中最深刻的,竟是一个黑人丈夫赞美他妻子的话。
“我太太是护士,她很能干、很漂亮,我的岳父是位医生……”他想了各种词汇介绍他的另一半。讲完了,又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好像很自责又很得意地说:
“啊!对了。她比我白得多呢!”
我怔住了,心想;难道在终日高喊种族平等的黑人心中,竟也偷偷地用皮肤颜色的深度“来划分等级?同样是黑人,白一点的黑人,就更优秀吗?
我同情他,觉得真正可悲的,是他自己心中的界线。
对皮,我有种怪怪的感觉,从小到大,像个阴影挥不去。
总觉得自己被关在这层皮里;总觉得这皮像一道墙,写着岁月、涂着风霜,且因为那天生的颜色,隔离了我们的灵魂。
直到我们抛下皮囊的那一天。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