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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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个小时的飞行,外加不短距离的市内车程,等到了酒店,周奕看起来有明显的疲色。
“周先生,您初次到M城对这不熟,出行恐有不便,在您停留的这一周内,我们给您配了车子和司机。”他外公派来接应他的公关人员临离开前,开**代事宜。
“请问您明天……”
“嗯?噢不,明天还不需要,飞机轰鸣声太吵,昨天一点儿也没睡……”周奕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他笑着拿着门卡冲着他的司机晃了晃,“看几个老朋友而已,时间不急,我想明天在酒店里倒时差。嗯……后天吧,早上十点,我在大堂等你……”
定下了这几日的行程后,他们才算安心的离开。
周奕关上门,他可以十分肯定他们是被外公派来盯着他的。不过,可以理解,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自己这次坚持外出的确有些任性。
周奕从薄薄的旅行包里拿出一套衣服,叫了客房服务把它烫平,又打电话给车行,让他们把自己日前订购的车子送过来,最后才进浴室稳稳地泡了个热水澡。
按摩浴缸的水流和水温多少缓解了他长时间旅行的疲劳,带着隐隐清爽的香气小憩后,周奕站起来,擦干身体,浑身**地站在一人多高的大镜子面前。
是热水的原因吧,原本苍白的肤色看上终于正常了些。
镜子里的人,身形消瘦,浑身上下被蜜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光滑细致中再也找不到曾经线条流畅的肌肉,平滑的甚至看不到一丝起伏的纹理……
瘦弱苍白的,当这些认知灌进周奕的脑子的时候,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抚着大理石台的手用力到有些痉挛,良久,却又慢慢松开。
他抬手撩开刘海,看着光洁的额头,本来额头的左边有近两寸的旧疤痕,此刻全无踪迹,好像之前他时常摩挲的是个梦境。
周奕突然起了敬畏之心,现代的医学手段确实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多少年的老疤痕竟然就在这么短短的几个月内被抹平了……想到这里,周奕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现代医学的手段他不时已经彻底领教过了吗?被修复的又何止是额头上的老疤。
看着镜中的自己,纤瘦并且无一丝旧痕的自己,周奕伸手触摸那冰冷的玻璃,“奕,这个……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吗?”
不再是了……
周奕听到自己的心回答。
周奕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狼狈万分地甩过头,踉跄地离开那个大得让他有些无处躲藏的镜子。
衣服早就被送过来了,被烫得平平整整的挂在衣橱里,是一套挺普通的藏蓝色暗条西装,袖上和左胸前有一意义不明的暗色徽章,一看就是个制服,就像高贵古老的贵族学校学生穿的那种。
配上同色系的衬衫,周奕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干练、斯文又清新的味道,并且一如既往地俊美。
「哼,衣冠禽兽,披上人皮你小子也是头狼!」
耳边似乎又传来莉莉的尖酸奚落,周奕笑了笑,拿出一副黑边眼镜戴上。
「奕,你不觉得这样的你,很像空动组的那个混蛋吗?」
毒嘴巴的丹……
把证件,通行卡和识别卡放好,周奕拿起车行送过来的钥匙,开门走出去。
M城,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对一切熟悉的不得了。
在M城城郊有一块很特别的地方,地图上没有标示,出入严格控制,并且绝对不受地方政府的管辖和干涉。
周奕下了主路,驶入一个不甚起眼的岔路口后,没开多久就被两扇雕花铁栏门当住了去路,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挡住了门里的景色,一个门卫模样的人走过来,“前方私人领地,请绕行。”
周奕拿出证件,那人仔细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打开门,让他通行。
又行驶了一段时间,遇到了另一处哨岗,这个明显比刚刚那个专业,而那些门卫腰里别着的也决不是什么无荷弹的摆设枪支,当然检查的也更为仔细。
在各种仪器刷过周奕周遭而没有示警后,对方还给周奕的证件,“欢迎回来,请您换车。”
周奕坐上对方的电力车,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被送到真正的门口。
“就是这里了,请自便。”司机做出‘请’的动作,却在周奕下了车之后也没有把车开走,车上的荷弹武装也依然是荷弹武装。
周奕无甚在意,程序而已,一会儿如果自己通不过检测,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摇身一变就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周奕走到门外,对旁边的士官点了点头,摘下眼镜看着镜头,然后**识别卡,再把双手按在扫描屏上,同时说道,“B1503,奕。”
绿灯接二连三的亮起,身份确认,门自动开启,周奕迈入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这个地方咋看一下就像个封闭式的综合学校,从小学一直到十二年级,不分男女不分种族,学习气氛浓厚,生活节奏紧凑,只是教的内容……有那么点不一样。
从各地数十万孤儿里面被选中来到这里生活学习,周奕发现自己很难断定是幸还是不幸。
幸运——是这里成就他们成为那样的人,
是不幸——他们最后得到了那样惨淡的结局。
周奕两手插兜,穿过室内长廊,又来到室外,沿着花坛慢慢的走着。不远处有五六个小孩子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接龙游戏,一个学外语的小花招。
周奕看着那群孩子,神情有些恍然,就在那个位置,曾经他们七个也是围坐在一起……
「夫人,奕犯规了!」
「奕是笨蛋,分不清英语和德语。」
「你才是笨蛋,连阴性、阳性都不分。」
「那你空手道还不及格呢,被我摔趴下。」
「你法语乱七八糟,还抄我作业呢。」
「你更笨,你……」
裘德,从小就总是爱跟他吵个不停的家伙……每次吵到最后他们总会变成了互揭疮疤,抖落出一堆捣蛋事迹,然后再双双一起受罚。
“裘德,你还是个笨蛋。”周奕轻轻低语,却再也听不到那个大声反驳,然后做出种种反击的声音。
“裘德,你是个笨蛋,大笨蛋!……如果你不笨,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他忽然仰起头,呆了一会儿,然后才快步离开花坛。
走到尽头,再转过一个弯,就是训练场,这里基本就是大孩子的地狱了。
看着那高耸的砖墙,滑杠,铁网,障碍……上一次在这里流汗,遥远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周奕低头看着自己变得细嫩的手掌,心想他是永远也不可能翻越那堵墙了,医生已经永久地给他下了禁令。
呵,那又怎样呢?汤说他不用翻过去。
「算了,奕,你从来就没完成过,」汤站在旁边,把龟趴在地上虚脱的奕仰壳掀过来,然后蹲在旁边,边说还边揉乱他的头发,「我们本来也不指望,只要你能在实验室痛快地摆平他们就行。」
汤,永远都是把自己从衣橱里抱出来的那个大男孩,永远都是在保护他背后的那个雀斑男孩。
他最后见到的人,把生命给了他的人,甚至连一个字都没说,只有被腐蚀的那张笑脸。
“没有你们,翻越那堵墙毫无意义……”
“快,加快速度,”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打断了周奕的回忆,他听到声音后赶忙往旁边站了站,一小队人马风驰电掣地从他身边经过,队伍里的有不少人跑过后又奇怪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奕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回头,即便在这个人人都是全能天才、堪称精英的地方,能拥有藏蓝色制服的人也是为数不多。但恐怕让他们疑惑的是,这个穿藏蓝制服的人怎么是这副衰样?
周奕很想冲他们大喊,他是个滥竽充数的,真正配穿藏蓝制服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这么个滥竽充数的。
他喊不出来,因为心痛,也因为力竭,这么短短的几步路就能耗尽他的体力,他果然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奕了。
左前方的灰色大楼,是他今天来的最终目的地。
“嗨,奕!”
周奕停下脚步,这是今天在这里第一个认出他,跟他打招呼的人,所以他停下脚步,转过头。
“奕,好久没见到你了,”周奕看着眼前这个小跑过来的人,大眼镜,一身白大褂,手里还托着试管烧瓶。
诺,E组的,周奕看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听说你们的事了,你……你还好吧。”
周奕很想尖锐地反问,你看我像好的样子吗?

或者,抱住这个昔日的竞争对手大哭一场,来缅怀他们共同失去的朋友;
或者,质问他为什么他作为非参于人员会知道这个被列入机密的事件?
但他太累了,累到不想再浪费一点一毫在这种毫无意义对话上,所以,最后他只是淡淡应一句,“还好。”
“我……我连柯的葬礼都没参加上……”诺的声音紧的发苦,“你知道,我们…从小…来自同一家孤儿院。”
柯……,周奕又想起柯倒下去的那一幕,勉强压下不断翻涌的胃,慢慢转过身,不去理会诺用力到泛白的手指。
他无力安慰他人,他自己都已是勉强的活着。
突然他愤恨起来,恨自己为什么还要再来这里,这个充满的悲伤和苦痛的地方,一分钟,哪怕一分钟对他都是煎熬。
只是他必须来,因为这里还有唯一一个让他挂念、担心的,跟他一样幸存的,也应该跟他一样哀伤的——他们的老爹——他们在这十年里的唯一亲人,鞭策、督促、鼓励、爱护他们,一直带他们如亲子的老爹。他得来看看他,得给他个交待。
走到熟悉的办公室,还是那样的摆设,门口也依旧坐着总为他们备热巧克力的碧,
“奕,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你明天才来。”碧看到周奕是一脸意外的惊喜,接着就是一个久违的拥抱,“我们都很想念你。”
“碧……”周奕放松身体,像小得时候一样靠在碧的怀里,“能…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傻孩子……傻孩子……”碧拥着他,把他安置在旁边的座椅里,“……热巧克力?”
“嗯,谢谢。”
“碧,老爹……他还好吗?”周奕捧着骨瓷杯,感受这种温暖香甜浓郁的味道,问出了久在心中徘徊的疑问。
碧看着他,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情感,沉默了半晌以后,却只是冲着里间办公室的门扬扬下巴,所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他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周奕盯着碧,无数想法在脑海里瞬间滤过,无数个出事之前,他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的念头,慢慢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
算一算,从出事到现在也有半年了,半年的时间,对自己来说是白驹过隙,因为医院那种与世隔绝的环境,因为昏迷占去大半时间。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半年的时间足以有许多改变,再说,老爹从来就不是软弱的人。
周奕腾的站起来,目光湛湛,“我可以在他的办公室等吗?”
“奕,你……还是这么敏锐,终究只是苦了自己。”碧最终叹了口气,“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碧。”
周奕走到老爹的办公室,对这里他在熟悉不过。
正对着门的是连着小阳台的落地窗,从阳台上能看到他们的公寓楼;
门的左边是棕褐色的大书架,不过有一多半摆的都是给他们准备的书;
书架前面是同色系的办公桌椅、文件柜;
办公桌的对面有三组舒适的沙发,足够他们七个在上面打滚折腾,不规则的玻璃茶几,几个落地盆栽;
沙发背后的墙上则通常贴着他们各式各样的照片、荣誉和一块固定的留言板……当然,留言板上也是他们互揭疮疤的地方,基本总是挂着乱七八糟的涂鸦。
此时的办公室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但是当周奕转过那面曾经挂着他们照片的墙时,心中还是泛起不可抑制的酸楚,尽管他刚刚已经猜到,已经做了心理准备。
墙上曾经的荣誉随着他们主人的逝去明显地被束之高阁,而他们的影像也全然被取代的不见一丝踪影,那块布满了他们发泄情绪的留言板却是崭新的、干净的。
在这个房间里,周奕已经彻底的找不到他们影子,一丝一毫都没有。
此时此刻,墙上唯一挂着的,是一张合影——老爹同六个陌生面孔少年的合影。
周奕甩过头,悲哀的发现他连愤怒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们以为这里是学校,但这里只是他们的训练场。
他们把这里当家,实际上,这与千千万万个孤儿院并无实质差别。
他们把老爹当成亲人,他们却只是老爹的工作和责任。
如今,人走了,老爹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如今,他是一欧财团的少东,所以终能跳出这个圈子重新审视,终能客观的看待他过去十年来所遭遇到的一切。
周奕闭上眼睛,不,不应该抱怨,尽管他们动机不纯,但自己在这里还是学到了很多,交了朋友,生—死—之—交的朋友。
想到这里,周奕的心开始蜷缩,疼痛。
额头上渐渐沁出冷汗,周奕哆嗦着拿出兜里的药,就着唾液吞下,慢慢平复。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愤怒的,早在接到第一个任务开始,他们就应该明了,这种结局从他们被带到这里来就早已定下来的。人家费了大把心思栽培的,自然也终究讲求回报。
任务总是危险的,不是这次的意外,也总会有……未来的……某一次。
都已经发生了,他还能追究什么?
门后的锁,喀嗒一声轻响,周奕的背僵直了,老爹回来了。
周奕转身,看到有些微微消瘦,花白了头发的导师。
“老爹。”平静的语调里,仍然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奕!”老爹疾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捏捏他尖瘦的下颏,然后一把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拍他的背,揉着他的头发,“能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奕,太好了……”
老爹的激动不是假的,欣慰不是假的,但他成了别人的老爹也不是假的。只是面对这样的老爹,周奕心底仅剩的那一点点怨气突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奕,快坐下,不是说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吗?”老爹拉着周奕坐在沙发里,看着他,眼睛竟有些湿润,他最引以为傲的孩子们,如今只剩下……这一个……
“奕,你得……好好活下去……替他们好好活着……”
周奕别开眼,转过头看着小阳台,轻轻的开口,“老爹,我……想去看看他们……”
屋子里半晌沉默。
“奕,你了解VX,当时……浓度太大,他们……不可能留下……”
……骸骨,最后这两个字老爹说不出来,但是周奕已经明白了。
VX,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仅仅吸入微乎其微的一点,在手术室里,五脏六腑就几乎挨个被补了遍。十几个专家汇聚一起,不因疑难杂症,不因病患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只因他是周尚生的外孙。
而他们是孤儿,无牵无挂,无亲无友,死了、消失了,连墓地都省下了,六个生命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他们……”周奕张了张嘴,却茫然的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孤儿,十几年来吃穿住行都在这里,又哪里会有什么东西……属于他们自己?
周奕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是他妄想了,除了曾经的回忆,他其实什么也带不走。
周奕沉默良久,把兜里的证件、通行卡、识别卡……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最后抬起头,琥珀光泽的眸子透着坚定与决绝,“老爹,我的小组已经解散了,现在,我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
老爹默默把那些东西收下,收拾得很慢,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最后,他站起来,像下了某种决心,“奕,跟我过来。”
老爹走到书架那边,拿开书,墙上有个密码锁,他打开,从里面拿出个蓝色绒盒,转过来,“奕,这个……你拿去做个纪念吧。”
周奕接过手,打开,是一枚银质勋章,学院里的最高荣誉,生命换来的辉煌。
“这是……”
“不要被别人看到,奕,能跟这里说再见,你很幸运,真的很幸运,忘掉噩梦,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
……………………………………
当第三天早上十点,司机听到周奕告诉他的地址,说要去看朋友时,不免愣了一下。
周奕冲他淡淡笑了笑,“在路上如果看到花店,帮我停一下,你知道,去看朋友怎么也得买些花吧……”
周奕要去的,是M城最大的公共墓地。
他昨天在那儿给他们找到了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至于那那枚象征着他们的生命、荣誉和希望的银白勋章,被打造成细细的颈链吊着他的玉,戴在了脖子上。
他去就是想告诉他们一声,
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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