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现在的星际局势有什么看法？”维莉娅中尉问。
这是什么问题？能够随便回答的吗？回答错了会不会被列入异见份子名单？
“不在其位，不知其政……我刚好没念过政治。”戴朴镇静自如地回答。
维莉娅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应该这样回答，戴氏的先人多数是为国为民、为全体人类谋求福址的杰出人士。”
“是，我这个不肖子孙也正在努力向前辈们学习。”戴朴恭敬地说。
所以他们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只丢下一个半大的男孩和两颗受精卵……戴朴觉得满嘴苦涩滋味。
维莉娅少尉很满意自己对戴朴的逐步了解：说倒戴朴的先祖，他会收敛一些。
“你应当知道，在新人类移民联合政府之外，还有许多不同的政治势力……早在大迁徙之前，人类联盟中就有许多不协调的声音；还没有安全逃离出地球，就已经为将来殖民星领土的归属、权益、政治体制、宗教文化等等互相争斗起来……”
“当时进行星际跳跃迁徙的大型载客飞船和护航战舰总共有七万多艘，起落达五十万架次，最后安全抵达第一殖民星的时候剩下不足五万艘；当然途中遇到了不少艰险……但实际上，他们飞去了别的地点着陆，和地球移民的主流分道扬镳。”
“新银河纪元建立一个多世纪以来，当年脱离移民联合政府的分裂主义者们，不停地透过各种途径向新人类社会灌输各种有关体制、种族、宗教文化、意识形态等等的独立运动思想……”
“除此之外，联合政府内部也貌合神离，尤其是移民领袖罗兰也去世之后，许多党派势力开始出现动摇不定的意向，部分还和分裂主义流民们勾结在一起，支持他们建立政党，参与新人类世界发展和运行……”
戴朴静静地看着她说。
她干嘛跟我说这些，解释联合政府的立场吗？政党纷争这些小事让那些小政客们忙乎去，大老爷我不关心……拉丁裔的女人身材真不错，可能是因为白人殖民者和非洲黑奴杂交混血的缘故，充满了一种野性和优雅的均衡美态……
维莉娅中尉说了一会，看看戴朴仿佛是很认真的听着，一双眼睛专注地凝视过来……她却渐渐觉得心虚起来了；出于一种女性的本能，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关注的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本人，他脸上一直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意味。
她停下来喝口水。
戴朴也拿起杯子把水喝干，向她抱歉的示意，然后走去茶水间倒水。
“维莉娅中尉，这次来丽根星战区只有你自己吗？没有带着助手？”走回座位的时候，戴朴随口问了句，口气很温和，好象是一种关怀朋友的语调。
“没有，公务紧急。”维莉娅中尉警觉起来，话语中刻意**‘公务’这个词，似乎在对双方进行场合性质提醒。
“对不起，长官。”戴朴立刻端正身体，态度又变成毕恭毕敬。
气氛有些怪异，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办公间里只听到一片没有呼吸声音的寂静……维莉娅突然间察觉到，原来自己正孤身和一个男人相处在一间密封的屋子里，一男一女，共处一室。
这种情形可以说是维莉娅一向习以为常的工作模式了，她总是要在询问室里独自面对着各种协助事件调查的男性人等，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象这一次的心神不宁；原本严肃慎重的调查工作，竟然渐渐变得暧昧起来。
维莉娅是优秀的军部调查官……
戴朴正在检讨自己的暗示是否过于明显了。
“我们接着说……几天前分裂党派中的一支，也就是丽根星的自由党，向联合政府发出声明，表示他们的军队有能力击退联合军，要求联合政府承认自由党的政权性……”
维莉娅勉强着自己继续说下去，她真正的任务并不是调查军事行动失误，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再调查。
戴朴也继续洗耳恭听下去。
维莉娅看着他：“……因此，根据你加入军队、特别是在侦察部队里的出色表现，以及你的学历，联合政府上峰预备将你调入一个直属秘密部门，协助政府查探和清肃新人类世界内外的敌对、分裂势力，现在正式询问你的个人意愿。”
戴朴一时没留心听，不知道她是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来的。
直属秘密部门，估计是FBI、KGB、MI6那些，戴朴觉得自己比较喜欢NBA……这些所谓秘密部门毫无安全保障，一辈子东躲西藏不能见人——怎么可能会是电影上塑造的那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无所不能的光辉形象……特别是当间谍卧底的，身份过度保密，唯一的联络人一死，立刻就沦落为叛国者。
不过戴朴立刻又想到，如果自己要知道侦察排的战友死得冤不冤枉，就只有这一条路径了；否则一个普通公民、或者一个正格八经的小军官，别指望能知道自己的命运捏在什么人的手里。
戴朴低头沉吟不决。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不过要保密。”维莉娅中尉说。
戴朴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没打算信任眼前的这位女军官，她显然是个FBI加KGB加MI6，简称女间谍……但是无论自己是否决定加入间谍的行列，要想尽快知道侦察排的全军覆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关键点可能就在这个拉丁血统的美女间谍中尉身上。
维莉娅打开晶脑的摄像录音功能。
“我们现在开始进行军事行动调查，新银河历00162年夏季、丽根星七月七日，东半球南部战区，联合政府第三野战军团0157突击团侦察连第二排的作战过程检讨报告——戴朴上士，你必须从侦察二排的开拔前的一小时说起，精确到每一分钟发生的事件、你的所见所闻和想法。”
戴朴的神色黯淡下来。
“开拔前一小时……我们刚醒来，整理制甲，军事行动期间睡眠不解除护甲；收拾帐篷，然后用电子清洁器擦脸漱口刮胡子……这也要说吗？”
“要。”
“我和几个男兵在树林里集体小便的时候，排长开始召集队员宣布行动目标……”
……
“第一枪打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安娜副排长的身后，就扑上去按住她……”
“你为什么正好在她身后？”
“我……随便走走，观察地形……”
“然后呢？”
“我带她回到树林……”
“怎么带？两个人一起跑——不是正好做敌方的靶子吗？”
“……我抱着她滚地回来的。”
“唔……说清楚一点。”
维莉娅中尉异常仔细地询问每一处细节，许多地方戴朴想省略过去都不行，结果两次战斗合起来的一小时左右时间，被她足足问成了七个钟头。
也就是丽根星时间三个多小时。
说得戴朴原本毕挺的军服也起皱纹了、紧齐的领口也扯开了，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问得维莉娅俯身依着桌面，一手撑着头、另一手软绵绵地指点修改光幕上的音译文字。
报告中途吃了一顿下午茶点，相当于地球的晚餐，维莉娅让酒店的餐厅送上房间来。戴朴心情不佳，跟着叫了一小瓶白酒。
“长官，可以喝酒的吗？对不起……我已经叫了。”
维莉娅中尉很通情达理地装作没有听见。
两人坐在办公间一旁的沙发和小茶几上吃饭，维莉娅还在一边翻看着小光幕上的报告文字稿。
戴朴给她的杯子里倒了点酒。
他并不是想把女军官灌醉然后抱上床去……实在是因为他被强迫着回忆而且复述当天战场上的每一点滴、每一位战友的阵亡情景，那些都是他朝夕相处了几年光阴的袍泽；戴朴满心抑郁，想找人陪着喝上几口……如果不是碍于军命，他早就摔门离去。
维莉娅中尉很知情识趣地装作不知道杯中是酒，陪着他慢慢饮尽。
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做报告了。
戴朴脱下外衣甩开仰在椅子上，他已经精神涣散、双眼迷惘没有焦点，却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
如果一个人的悲痛不能用眼泪来宣泄，就可能转变为愤怒；如果也不能用愤怒来发泄，就只能表现为某种异常的精神状态。
维莉娅低着头不太敢看他，她很清楚眼前的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
戴朴加入军队九年，正式上战场约莫六年，两年半年前进入最危险的侦察兵部队，身经何止百战。他作战骁勇、获得过五枚战功勋章，多次全军通报嘉奖，杀敌数是标准前线士兵的三倍；如果单按杀敌数计算，他相当于一位在持续火线阵地上存活了十八年的老兵。
“……她死了，没过多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这一场战役中，你和安娜上士有几次接触，你和你的上级女军官是情人吗？”
“不……不，”戴朴哑声苦笑：“我们还没有开始……还来不及开始。”
“你不介意女朋友的军衔比你高吗？”维莉娅又问。
“为什么要介意？军衔再高、能力再强也是女人。”
这倒不是对维莉娅的挑逗暗示了，戴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神色恍惚地抬头对着天花板，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只想着早点结束这个该死的调查报告，赶紧回医院的病房里去蒙头睡觉，把什么都忘掉。
维莉娅收拾好记录资料，关上电脑、整理好桌面，接着作出最后的询问：“那么，你现在想要开始吗？”
戴朴一怔，低下头来。维莉娅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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