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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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蚕豆形的光斑,左右眼各一个,很耀眼的白色,边缘毛茸茸。内凹的一侧在不停地陷入光斑的中心,形成黑色的空隙;被分开的光斑上下两头又慢慢地粘合,于是空隙在光斑的正中心变成了空洞,然后消失掉……过程不断重复着。
这是内部的世界。
就好象在阴暗的房间里,把眼睛凑近昏黄的灯泡可以看见自己的睫毛的阴影,甚至可以看见眼球外壁细胞的轮廓;又或者是‘眼冒金星’的生理现象:偶尔异常的血气压力作用在脑部的视觉区域,导致失常地看见了神经内部的景象,细胞生物电现象反映进了视觉中枢,仿佛无数细小活动的白色光点,不停地出现和消失。很快就恢复正常,因为人类的生命活动范围不包括了解和控制自身内部的机能运作。
感知和控制内部世界,超越了正常人类的智慧和行为范畴。
这两个白色光斑,是视觉神经根部的残余生物电信号,即将彻底熄灭的脑电波最后景象。
戴朴觉得厌烦了,他尝试着观察外部世界。
从前,戴朴总是从外部世界努力地观察着内部世界——身体和精神的内部。现在的情况是相反的,他彻底地进入了内在的世界。
透过内部世界的漆黑背景,蓝天和白云慢慢的显示出来,天气很晴朗,阳光有些刺眼……他正看着外部世界的上方。向下看——翠绿的山丘、积雪的山峰,低矮茂密的树林、纷飞的弹片和燃烧的火焰,被爆炸掀开的黄色土坑还冒着浓烟。
在正下方,两个救护员在零乱的战士尸体中忙碌着,那些都是他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
深绿色的头盔、军服和周围草丛树木的颜色非常协调,那些死去的绿装军人,倒卧在大片浓淡不一的绿颜色里,仿佛是很舒适地休憩着,如果没有鲜艳的红色血迹。
这些景色对于戴朴来说,其实是看不见的。他真正能看见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和真实世界重叠在一起。
一辆车顶上髹着鲜红十字的军车开过来,推倒了小片灌木丛,在窄小的山顶空地里停下,车厢侧面迅速张开,一个军医跳了下来。
救护员在尸体堆中抬出一个……完整的躯体,向军车跑去。
“呼吸停止三十三分钟!心脏停跳二十九分钟!脑电波静止十七分钟!大量失血……”一个救护员大声报告。
“立刻打开律动机!”军医吆喝着。
“只有这一个可能生还,其余的已经没有医治的必要……”另一个救护员语调冰冷生硬地说着,面容却是悲痛扭曲的。
“是陆军中士戴朴,不知道还能不能挺过来,我救活他的次数太多了。”军医在低声说。
军医和救护员的说话声,各种物件在撞击,金属和非金属的……军车的引擎在运转,医用仪器的电流磁磁作响,远处是枪炮炸弹的震撼轰鸣……这些声音就象在深水中听到的撞击声,又象隔着玻璃墙传过来,异常的清晰响亮,但是并不真实。
同样,戴朴真正能听见的,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
救护员和军医齐心协力,把戴朴塞进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里。
“生体律动机启动!准备,三,二,一!”
有人按下键钮。
许多指示灯在闪烁,表示能量饱和度的模拟笛声在节节拔高,到达了临界值,发出“叮”的一下悦耳铃声,圆筒里立刻充满了白乳状的光雾,倏地闪过,军医和救护员们同时整齐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光屏。
没有动静,翠绿色的光屏上只有生硬的刻线和沉默的数据。
“充能。”军医镇定地指示。
救护军车里只听到仪器运作的轻微电流声,救护人员在律动机旁边安静第站立着。
“生体律动机二次启动!准备,三,二,一!”
光雾再次闪过,光屏依旧没有变化。
两个救护员紧张地回头看着军医。
军医拿起一块消毒棉纱擦了擦额头的汗滴,看着圆筒里戴朴毫无生机的面容,神情肃然地轻声说道:“戴朴老弟,同乡兼朋友一场,多少给我点面子,以前救活你都挺容易的,如果最后还是死在了我手上,传出去多丢人……”
生体律动技术不是古老的人工呼吸或者心脏按摩技术,重新激活衰竭的脑细胞和脑电波的几率很小,而且对生物体的危害极大,有严格的操作限制。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连续使用超过两次会造成全身细胞溶化。
星际注册医护人员的职业守则有一行字:我们拯救生命,因此尊重死亡。
“生体律动机三次启动!准备,三,二,一!”
模拟笛声节节拔高,“叮——”
看着光屏的两个救护员失望地垂下眼睛。
军医的眼神变得空荡荡,他摘下帽子和口罩丢去一边,蹒跚地走出车厢,颓然坐倒在草地上。
稍后,有个救护员拿起通话器联系军队后勤处,要求清理战场和运送遗体的车辆和人手。
另一个救护员在战场上巡视,继续寻找可能生还的战士。不过他的神色黯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戴朴低下头看着他们。
现实世界的景象变得迟滞下来,恍若静止不动……似乎能看见时间的流动,象河水一样漫在山坡上,绞起班驳的阴影。几个医护人员的白衣在阳光下异常的耀眼,拂动的衣角扬起停滞在空气里,他们的缓慢地走动着,穿过油绿色的草地和树丛。
不知过了多久,戴朴察觉自己象站在时间和物质的规律之外,一个彻底抽象的方位。

一个救护员走到车厢旁,他犹疑地看着律动机里的戴朴,好象在考虑是否该把他的遗体抬出来放在外面的草地上,和他死去的战友呆在一起……然后救护员的脸上流露出悲恻的神情,好似不忍心打扰戴朴中士的平静,那一种死去的安宁。
救护员缓慢地眨着眼睛,无意识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光屏。
一条微微颤抖的曲线出现在光屏上。
——时间突然恢复了正常。
“脑波出现!军医,脑波出现了!”救护员失声惊叫。
“什么?”草地上坐着的军医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向救护车跑去,“是滞后反应吗?混蛋,竟敢欺骗医生!”
“这小子命真硬,回头叫他请喝酒……”
“心肺复苏术准备,给他输血,缝合伤口!”
戴朴皱了皱眉。虽然不能真实的体会自己的身体,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些人造血液是冷的,象冰一样的寒冷,流进血管里象无数的利针在扎着,很不好受。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天空。
阳光是暖的,温和地照耀进灵魂的深处,风吹来象情人的手,轻轻安抚着躯体的内外,山野的清香渗透着疲惫的心灵。如果他有真实的身心去感受……也许,这都是一些并不存在的幻觉,是大脑垂死前的挣扎,某种异常的脑部化学现象。
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境界,戴朴很清楚:当身体的感觉器官失去作用,知觉就从外部世界返回内部世界。
漆黑中闪烁着奇特的光点,五颜六色,不同的形状和线条,非常的绚丽夺目——这些是身体内部的景象,各种器官和神经信号运作时生物电的变化和流动;在内部世界最深处是灵魂的光芒,就象宇宙中星云的核心,被无数细小的光体包围联系着,即使脱离了身体,它依然会存在。
许多次,戴朴在战场上险死还生,因此获得更加清晰的认识。
戴朴并不是故意接近死亡来追求这种所谓的“濒死体验”,在第一次垂死经历之前,他就已经领悟如何进入自己的内部世界。
内部世界是独立和静止的,没有动摇和变化,没有上下左右,也不需要。如果真的有一道光照射进入了、或者有一条隧道打开了内部世界,那么就会从缺口崩溃,导致真正的死亡。
**的死亡,并不是真的死亡。
突然间戴朴觉得自己在急速下堕,内外世界迅速倒转;随即眼前出现刺眼的光亮,嘈杂的声浪象潮水一样的灌进脑海,右边胸腔和肩膀的剧痛神经信号象巨斧一样猛劈着他整个精神意识,使他失声呻吟、浑身肌肉和软组织不由自主地颤抖**——回到现实了。
“成功了!他醒过来了!”有个声音大叫。
“我看看……眼睛睁开了,别担心!你死不了,戴朴老弟,我一如既往的救了你的小命!”
一张仿佛很是熟悉的丑陋脸孔在眼前晃动,正在裂开嘴快慰地大笑着,两眼闪闪发亮……戴朴想不起他的名字,思维无法连贯起来。
麻醉药,快,疼死了……他说不出话来,控制不了身体。
“撑着点,人生很痛苦吧?没办法,谁让你活着!”军医笑嘻嘻地说着,拿过一个针管扎在他的身上。
口水,喷我一脸……口罩也不戴,你丫是医生吗?
戴朴吃力地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昏迷过去。
医疗相关记录:戴朴受两处致命伤,右胸为能量流射穿,创口高温碳化,出血量不大,估计超出了对方的光枪最大杀伤距离,否则他的右胸会炸掉。另一处是近距离切割伤害,从肩膀斜拉到上臂,动脉切开造成大量失血。其余重轻伤十多处。就地紧急处理后送往西南战区第二十三野战医院抢救,再转送新勃朗市军区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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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银河0112小区,ASS010002新太阳系,原地球人类的新家园。
在一个太阳系中有五颗可居住行星,有足够的土地让新人类移民安定下来繁衍几千年,这是星际大迁徙的人类移民选择了这个星区登陆的原因。
第一颗殖民星球被定名为:望乡者。
同年建立新人类银河历元年。
一个多世纪之后,人类移民又占领了距离望乡者最近的一颗行星,定名为“罗兰”,以纪念率领人类进行星际大迁徙的领袖罗兰。
新人类联合政府决定尽快占领新太阳系内的所有可居住星球,以便部署全覆盖防御网,抵御可能从星系外到来的威胁。
第七行星“丽根”,是新人类联合政府意图占领的第三号殖民星。
“丽根”和第八行星“美根”是一对孪生星球,合称为“美丽根”双星,又名“奇迹”双星;在同一条轨道上运行着,相隔不到一百万公里。在相对的两个半球,可以清晰地看见她们另一位姐妹的美丽身影。由于相互间特殊磁场的作用,她们不可以远离,也永远不可以接近。
两个星球的地理和自然环境相似,都有陆地和海洋,充满了资源和能量,等待人类前去开发。
然而,这对美丽姐妹的身上,也隐藏着重重危机。
从罗兰星出发,朝着太阳的方向,新人类移民联合政府舰队首先登陆在丽根星,但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到达的人类。
新银河历00162年夏季、丽根星东半球南部战区,新人类联合政府第三野战军团的一个侦察排,在横断山脉附近遭遇自由党叛军,二十四名官兵战死,仅中士戴朴一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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