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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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渐起,蓝澈的天空一片晴朗与安宁。五柳小城中那些古老苍劲的银杏树早已黄叶如金,片片扇形黄叶随风轻舞着飘落下来,落在了民居栉比鳞次的墨青屋顶上,落在了素朴的青石板街面上,也落在了街头孤行的沈初白的胜雪白衣上……
踩着满街金色的银杏树叶,再看那一地的黄叶直铺到长街尽头,沈初白心中忍不住一痛:又是一秋了,这一秋好难熬啊……新春刚过,沈初白沈初白就跟父亲提起他和林晴岚的事,父亲只是不语,却一个劲地派些远行的差事给沈初白,就这样从春拖到了秋,沈初白竟没时间来一趟五柳!初秋终于办完了父亲交代的一件差事,急急地说要去五柳,父亲见儿子这样念念不忘地从春盼到秋——只为五柳城中那个不知名的小女子,终于震怒了,坚决反对这门亲事,还把沈初白关押起来,且放出话来:“你要娶她进门,除非我死了!”这不,沈初白好不容易才瞅了个机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了出来……
终于来到了这条魂牵梦绕的小巷,终于看见了林府熟悉的门楣,沈初白走过去执起铜环,却忽地没有勇气轻敲下去:晴岚,一别数月,你可曾怪我?家里的事,又怎么好跟晴岚讲呢?晴岚……沈初白只定定地望着那墨青的大门,久久没有勇气惊动门内的人。终于,沈初白定一定神,缓缓将铜环敲了下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内是林家的家仆王叔,只听王叔淡淡向沈初白道:“原来是沈公子啊……”眼睛却紧紧打量着沈初白,那眼神里还夹杂着些许责怪与戒备。
“王叔,”沈初白恭恭敬敬地向王叔施了一礼,见王叔如此看着自己,心中多少有些心虚与内疚,不敢正视王叔的目光,谦恭地问道:“小姐在家吗?”
王叔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叹一声,把沈初白让进门去……
沈初白走过昔日熟悉的小径,径直向林晴岚房中走去。刚走近,却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庭院里开满了雪白的玉簪花,白色花海中着一袭鹅黄罗裙的林晴岚正对花凝思,秋风轻起,裙裾罗带盈盈而动……玉簪花丛中,林晴岚那样静美,恍惚间沈初白不知身在何处:翩翩佳人若初见,只若那日静安寺中惊鸿一瞥的初见……
“白——”林晴岚猛一回头,见沈初白竟真的在眼前,忍不住一声惊呼,只那样柔情似水地望着沈初白,晶莹的泪水安静地滑过那美若姣花的颜容,心中的千言万语竟突的凝噎……
如玉的花丛中,沈初白轻拥着林晴岚,心中疼痛着、内疚着,颤抖着手抚过林晴岚那绸缎般的秀发,只语气坚定且郑重万分地对怀里佳人誓言道:“晴岚,无论发生什么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嫁给我,好吗?”
“沈公子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沈初白闻言望去,脸上忍不住一惊:却是奶娘张妈妈一脸严肃地站在庭院边,眼睛只定定地望着二人,脸上无惊无喜更无怒……
林晴岚闻言忙离了沈初白站正了身子,手还被沈初白握着,不敢抬头看张妈妈,羞得面脸通红。
“奶娘,我跟晴岚是真心相爱的,我一定会好好待晴岚的。”沈初白这样无力地辩驳着。
“既然是真心相爱,为何不见媒聘?”张妈妈并不为沈初白的话语所动,反而步步紧逼,“我们林家只这一位小姐,老爷夫人生前当宝贝一样宠着,岂是随便就任你带了走的?也不怕说出去给人笑话!”见沈初白无言以对,张妈妈缓缓走过来拉过林晴岚,爱怜地搂着她,又向沈初白道:“若沈公子真的有心,就该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地把我家小姐娶进门去……”
“晚生告退……”张妈妈的话句句在理,却又恰恰说中了沈初白的心事,愧疚难当,沈初白满心沉重地走了出去。
见林晴岚还呆望着沈初白离去的背影,张妈妈满心疼惜,劝慰道:“奶娘也是为你好。天冷了,别尽在院子里吹风,进屋去,奶娘有话跟你说。”
进得屋来,林晴岚慢慢回过神来,眼睛清澈若泉地望着张妈妈,道:“奶娘,白这一走大半年都在干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看我?”
“小姐啊,”张妈妈挨着林晴岚坐下,爱怜地搂过林晴岚的肩头,哀叹一声,道,“奶娘问你:你可知道沈初白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家中又有何人?”见林晴岚闻言一惊,只呆呆地望着自己,张妈妈叹道,“实话告诉你吧,这沈初白就是云都山上云海阁主的独生子啊!云海阁在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而这代阁主沈若瑄更是傲气得很,目中无人,而且心狠手辣,江湖中人人惧怕呢!你还不知道吧,沈初白已向沈若瑄提起娶你进门的事,沈若瑄当然不答应,沈初白这次还是偷着跑出来的呢……”
“云海阁?”林晴岚已惊讶得不能言语:白竟然是云海阁主的独生子?
“小姐,若单说这沈初白倒也配得起你。只沈若瑄这样反对,只怕你难以嫁进云海阁呢!就算嫁进去了,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呢……”张妈妈又道,“我们林家淡出江湖已经十余年了,老爷就是因为不惯江湖中的险恶才隐居于此的,难道小姐你又要重入江湖吗?唉,夫人临终前也曾托付老身,只想你嫁入普通的衣食无忧的小户人家,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岂料……唉!”
“奶娘,”林晴岚依偎在张妈妈的怀里,良久,才道,“你不要担心,只要沈公子真心待我,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只是我怎么舍得下奶娘您呢?”说着,林晴岚依偎得奶娘更紧了。
闻言,张妈妈忍不住笑出声来:“傻孩子……”
秋已经深了,空气里满是寒冷的味道。一阵寒冷的秋风透窗吹来,卷起翠湖居二楼雅间的藕粉色帘幕,阵阵寒风直袭雅间中依然在坐的林晴岚与沈初白。寒风吹起了林晴岚乌黑的发丝,寒意透过罗衫袭来,林晴岚忍不住一阵瑟缩。
沈初白隔桌握住林晴岚冰凉的小手,眼睛里满是浓浓的暖意,温言关切地问道:“冷吗?”
“没事。”林晴岚只觉得一股暖流自沈初白的手送至心头,心中暖融融的一片,再不觉得周遭有丝毫的寒冷,灿然一笑,“有你在身边,我怎么会冷呢?”
“白,你爹答应我们的婚事吗?”林晴岚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暖的笑容,只这样看似无意地问道。
“还……还没……我还没来得及禀报家父呢!”沈初白闻言,心中一阵慌乱,连握着林晴岚的手都有些僵硬了,吞吞吐吐半天才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哦。”林晴岚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心渐渐沉了下去,见沈初白目光闪烁不定,不敢正视自己,心已凉了大半截了,蓦然抽回手,淡淡地打量着沈初白,道,“若你爹不答应怎么办?难不成我们就这样耗着?”
“不!不会的!”沈初白闻言一惊,忙惊慌失措地解释道,“家父素来疼我,肯定会答应的。晴岚,不要担心好吗?”
“哦。”林晴岚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去看沈初白惊慌不已的样子,缓缓托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才眼神坚定不移地看着沈初白语气肃然地道:“我是说,万一你父亲不答应,你怎么办?”林晴岚凝神锁住沈初白的目光,那眼睛里的坚定与刚毅也不是沈初白能躲得开的。
半晌,见沈初白已憋青了脸也说不出半句话来,林晴岚忽觉得很是索然无味了,思量片刻,眼睛只凝视着盏中清茶里的几缕绿色茶叶,淡若流水般道:“你敢不敢舍弃你的家庭,我们一起走?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沈初白闻言一惊,呆若木鸡地看着毫不在意地轻吹着盏中清茶的林晴岚,依旧只是嘴唇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呵呵,不敢吧?”林晴岚似乎知道沈初白会有如此反应,并不在意,只抬起头来巧笑嫣然地望向沈初白,笑道,“闹着玩的!我也不敢啊,笨蛋!哈哈哈……”
见沈初白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虽早料到会是如此,林晴岚心中还是很不是滋味,只觉得空气都有些怪异了。衣袖一拂想要站起来,却不料带翻了桌上的茶盏,林晴岚“呀”然一声惊叹,却是不少茶水溅上衣裙。忙掏出丝帕来擦那茶水,忙乱中丝帕却掉在了地上。林晴岚正要弯腰下去捡起来,却见沈初白已先自己一步拾得丝帕在手,蹲下身来替林晴岚拭着衣裙上的茶渍,那份细致与轻柔顿让林晴岚心头一舒。

拭完茶渍,沈初白展开丝帕累一看,忍不住称赞道:“绣得真好!”只见那嫩绿的丝帕上绣的却是一枝含笑盈然若仙的玉簪花,传神至极。再一细看,沈初白却是一愣:只见那枝玉簪花旁还有几行诗句:
琉璃为叶玉为葩,妙质天然不染瑕。
孤鹭独立清波上,正待渔舟拟还家。
林晴岚见状,脸上泛起缕缕羞涩,伸手去夺那丝帕,道:“还我!也不嫌刚擦了茶渍,脏兮兮的只顾拿着看……”
沈初白心下甚暖,忙笑道:“这丝帕本就是我的,为何还你?”语罢,却是不顾林晴岚娇嗔的目光径自仔细叠好丝帕掖进袖内收了起来。
“讨厌!”林晴岚见已无望夺回丝帕,那嗔怒中满是笑意,直融得周遭的空气也充满了无限的温情与温暖……
寒风终于吹走了秋日里的落叶,吹来了如落叶般美丽的雪花。轻漫的雪花轻飘飘地在银白的天幕中飞扬着,如玉梨花般绽放在寒风里,美得绝艳却也美得凄凉……
整个秋天,沈初白都在不断苦苦哀求父亲答应这门亲事。终于,在冬日的第一场雪降临时沈初白迎来了云海阁提亲的使者。见晏海使带了贵重的聘礼前来,沈初白那颗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父亲毕竟还是疼爱儿子的,我和晴岚终于可以走到一起了……
晏海使刚到,沈初白就忙不迭地催着他去提亲,自己忙奉父命回云海阁准备婚礼。晏海使倒也不负沈初白所托,来到五柳的第二天就带了一众家仆抬着丰硕而昂贵的聘礼气势不凡地前去林家提亲。
林府原本寂寥的大门被敲开了,开门的王叔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祥之色,继而又换上了安静祥和的神态将晏海使一干众人让进门去。
林府古朴素雅的客厅主座上俨然坐着一脸肃然的张妈妈,见云海阁这样阵势心中且喜且忧:喜的是云海阁对这门亲事是慎重的,忧的是这慎重的背后又会有怎样的计较呢?
晏海使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打眼一瞧就知道主座上的张妈妈并非主人,只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云海阁晏海使请小姐出来一见。”
“晏海使此话怎讲?”张妈妈见晏海使是这般傲然的态度,心中不由得生气,只努力平静道,“小姐的婚姻大事老身自然做得了主。”
“所有的事你都能做主吗?只怕有些事你还做不得主吧!”晏海使眼睛里生出一股狠冽的神情来,不禁戏谑道,“还是请小姐出来的好!”
“你……”张妈妈见晏海使如此目中无人,忍不住厉声道,“敢问晏海使今日是来提亲的吗?素闻云海阁中人飞扬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晏海使目中也是一怒,正待发作,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敢问晏海使请本小姐来所为何事?”却是林晴岚已然步入厅中,眼睛淡定自若地打量着晏海使。
乍见林晴岚那宛若天人的容颜晏海使不禁一愣,忙收了心神谦恭地向林晴岚道:“阁主虽答应了这门亲事,却要林家的《林氏家训》作为信物,还望小姐拿出《林氏家训》待属下回去复命。”
《林氏家训》?听了这四个字林晴岚略已凝神,随即淡淡一笑,道:“林家乃小户人家,何来家训?晏海使说笑了。”林晴岚缓缓走到张妈妈身旁坐下,见晏海使没有说话,心不禁沉了下去,殓起笑意冷冷地问道:“你们阁主是不是告诉过你没有什么《林氏家训》这门亲事就作罢?”
“这……”晏海使闻言一怔,并不敢抬头看林晴岚冷若寒霜的目光,呻吟半晌方道,“还望小姐仔细想想……宴海使告退。”
望着客厅里满满当当的聘礼,林晴岚脸上并无半分喜色,眼睛里满是失望与痛苦,依偎着张妈妈轻声问道:“奶娘,我们家有《林氏家训》吗?这《林氏家训》又是怎样的一本书呢,竟连云海阁都打它的主意?”
“小姐啊,”张妈妈轻抚着林晴岚的头,一脸追忆地道,“《林氏家训》是我们林家历代先贤的谋略之谈,江湖传闻若得《林氏家训》并有林家人相助天下便没有办不成的事了。老爷夫人十几年前隐居于此就一心避世,所以夫人并不曾告诉小姐这《林氏家训》……只想不到云海阁的人竟是为这本书而来的……”
闻言,林晴岚嘴角往上一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靥来,只是心中忍不住泛起阵阵苦涩:人还真不如书了呢……
这日清晨天还未亮林晴岚依然起床了,洗漱完毕忙又拿起《林氏家训》研读起来。自那日晏海使一提,林晴岚便向张妈妈要了这《林氏家训》来,不分昼夜地读了起来。起初林晴岚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传闻中的这本奇书到底如何,读着读着却被书中先辈们的精辟谋略所吸引,竟日夜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
“吱呀——”一声,林晴岚的房门开了,却是张妈妈拿托盘盛了一盏江米粥,一碟桂花软糕,几样精致小菜走了进来。张妈妈见林晴岚又在看书忍不住叹了口气,将托盘中的食物在桌子上摆好,才道:“小姐,先喝口粥,奶娘刚熬好的,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嗯。”林晴岚知道自己不喝了粥奶娘便会不停的在旁边唠叨,搅得人根本看不成书,于是轻快地应了一声便恋恋不舍地放下了书,一心一意地吃起早点来。
“小姐……”见林晴岚吃得差不多了,张妈妈忍了忍还是说道,“晏海使又派人来催了,说是再给我们三日时间,三日不交……”
见张妈妈吞吞吐吐地不敢往下说,林晴岚扬眉问道:“三日后不交又待怎样?”
“三日不交……他们就要不客气了……”张妈妈张妈妈说到此处已是不能自已地颤抖,“搁在十几年前,我们林家在江湖上怎么会怕了云海阁?只是如今……如今老爷夫人都去了,我们也与江湖中许多门派都断了交往,只怕难以抵挡云海阁之势……”
“那我们只有交出《林氏家训》了?”林晴岚心中愤懑,忍不住提高声音道。
“那要看小姐自己了。”张妈妈听林晴岚有了此问似乎放心了很多,温和地看着林晴岚的眼睛又道,“若小姐应承了这门亲事,那便拱手送与他们;若小姐不想拱手相送,只怕……小姐,奶娘以为这门亲事还当慎重考虑呢!你还太年轻,才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可有些事奶娘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你听了再做决定吧……”
“小姐,其实老爷也许还活着呢!”张妈妈料到林晴岚定是惊诧万分,却也不去看她,只自顾自地在林晴岚身旁坐下,道,“二十五年前,老爷是一位风流佳公子,夫人是一个翩翩玉美人,成婚之后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夫唱妇随,好不令天下人羡慕!天下人只道好一对神仙眷侣!后来夫人生了小姐,与老爷也是老夫老妻的了,对老爷也是极为放心,以为可以终老白首,谁知十年前老爷却忽地要变卖家产离开京都!夫人惊讶不已,追问再三,却是老爷另结新欢,要伴了那女子去畅游天下、隐居山林……夫人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夫人那时已是中年,虽不至于年老色衰,却又怎么能跟如花少年时相比呢?对镜子自怜,已是心灰意冷。老爷倒也并非一点都不念旧情:这不,我们在五柳城中的生活全是老爷当年一手安排好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惊呆了的林晴岚眼睛只定定地盯着张妈妈,口中只这样反复喃呢着:虽然母亲在世时很少提起父亲,但父亲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是何等高大、何等完美啊……
“所以啊——”张妈妈长叹一口气,轻抚着林晴岚的肩,劝慰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又怎能用东西来交换?唉,现在这世道啊……这人心啊……”
张妈妈坐了一会儿便轻轻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林晴岚愣在那里:我可以相信白、永远相信白吗?这《林氏家训》的事是不是白的意思呢?白,为何此刻你不在我身边可以让我明白一切……
天已大亮了,可还是灰蒙蒙的不甚明晰。天空阴沉极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依旧从灰暗的天幕中飘洒下来,阵阵寒风袭来。只搅得那看似无依的雪花窜上躲下,只搅得那灰暗的天空更加昏暗、更加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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