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子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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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大雨无休止的下着。
我硬撑起沉沉欲坠的眼皮,随着宫人沿长廊匆匆往大殿走去。此刻已是深夜,耳边只有沙沙的雨声,挟着几分湿气浸润上身,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随之清醒不少。
其实,今夜我早早便睡下了,却在方才被宫人们小心的叫醒,据说是父王有急事召见,匆忙更衣而来。
大殿的缓缓打开,又缓缓关上,雨声顿时小了很多,显出殿中突兀的寂静,四处一片漆黑,只有主位两侧的灯火忽明忽暗的闪着,父王斜倚在主位之上,面色沉沉。
我慢慢的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唤了声:“父王?”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疲惫的招手示意我上前。
那夜,父王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深深的恐惧始终盘亘在心底:父王不要我了,他要送我出宫!
那年,我五岁。
几年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或许父王并不是真心想要我离开,只是,他也有太多的无奈。我还记得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开大殿时,父王沉郁的叹息声始终重重的敲打在我的耳旁。或许,他是想保护我的吧。贤妃的儿子子祥注定将要继承父王的候位,而我作为长兄,不应该成为被牺牲的绊脚石,那么,最好的方法便是——从侯府中消失。
初初几年,是有人保护着我的,说是保护,不如用“教导”这个词来得更贴切些,父王私下里派了学识渊博的夫子和武艺高强的师傅,每日逼迫着我悉心学习,直到十二岁那年,我开始真正独自一人四处闯荡。
彼时,形势已然完全不同。事实上,父王以前只是分封的侯爷,然而在我出宫一年后,也就是六岁时,因为王上旧疾复发,父王作为王上最后一位弟弟,理所当然的继承了王位,而贤妃,便成了新的王后。如果说,之前贤妃只是希望给子祥谋个侯爷的位置,那么现在,她想要的便是全天下。而我,将更容易成为她的眼中钉。
失去了夫子与师傅的保护,我的生活变得颠沛流离,借助希卫族的比武,我得以一鸣惊人,从此在各大族系中有了独特的地位,基于某些顾忌,王后便不太容易向我下手。我咬牙积攒着自己的实力,四处结交有才志士,逐渐在民间收罗了一帮自己的心腹。
然而,这样的生活毕竟是艰难的,仿若下雨前总是阴沉着的天,迷蒙而灰暗,不知何时是尽头。
直到十八岁那年,我遇见了她,阴翳中的第一缕阳光,温软鲜活的照进我的心底。
她叫心采,这个名字在我四处奔走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听过,传言几乎惊人的一致:心卜族三公主心采刁蛮任性,顽劣无比,人人谈之色变,仿若猛兽一般。于是乎,我理所当然的把她想象成一个粗鄙而娇纵的女子,也正因此,我对心卜族始终有着隐隐的抗拒,直到十八岁那年,其他族系均已游遍,才不得已来到这里。
我几乎还能嗅到那个秋日阳光的味道,无事的闲逛至后院,转过廊角,便看见了她。草绿色的衣裙衬出她柔软的身形,嫩黄的带子束在腰间,多了几分娇俏可爱。然而,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一头细碎的小辫子,洁白的花环如光晕般落在她的乌发之上,深吸口气,似乎都能闻到那浅浅的菊花香。
她盈盈的坐在树下,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眼底瞬间涌上些兴奋的光芒,灵韵也随之倾泻而出,清新雅致,光华四射。
只见她款款站起,声音如山泉清涧,泠泠动人:“你就是子昭公子?”
我看着她努力做出稳重端庄的样子,可是却与眼神和表情极不相称,不由得暗笑起来,从前也有很多女子想要讨好我,故意装出各种各样的形态,让我厌恶不已,可是今日,这个女孩却让我感到十分的可爱,或许是眼神中不加掩饰的清澈,或许是举止中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笨拙,让人自然而然的愿意接受她。
我点点头,走上前去,笑道:“见过公主!”却听见她半是懊恼的声音:“早知道就把这水晶藏起来了,看你还猜得出来我是谁。”
调皮娇俏的声音,犹如一块石子扔进湖中,无由的拨动了心底的柔弱,我半是欣赏的看着她,如此近的距离,可以清楚的看到,那精致的小脸娇嫩得如同她头上的小花,让人又爱又怜,果然是个聪慧可人的女孩呢!
她微微有些脸红,却依然笔直的站着:“你能猜出我是几公主?”
我一愣,刚刚只留意她的神情,却忽视了她的年龄,身形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可眉目之间却又不似这个年龄的稚嫩,看来,不是二公主就是三公主了。传言说三公主性情暴戾,那她应该就是……“二公主!”
我有些得意的看着她,想要从她脸上找出几分惊讶崇拜的神色,可是却发现对面的女孩比我更为得意:“你错啦!我是三公主。”
我有些错愕,眼前这样冰雪的女孩,会是传闻中那个骄躁任性的三公主?我竟然忘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将内心毫无掩饰的表现在眸底。
她的眸子迅速低垂下来,失落如飘荡的秋叶:“我忘了,你也应该听说过三公主的传闻……”
“不!”我急切的打断了她的话,几乎是下意识的说道:“我不相信传闻,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脸色缓和起来,清浅的笑意又渐渐浮起,如春日里最娇艳的花丝丝缕缕的绽放,我几乎要沉醉在这静谧安宁的笑容之中了,却差点被她接下来的话乱了阵脚:“你是王族之人吧?”
我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个的女子,论身形她不过是个孩子,清澈纯净似乎能一眼看到底,可是,那泠泠流光的眸中,却隐藏着别样的灵气,让人无所遁形,她究竟是谁?
那夜,我几乎无眠,席前她半真半假的逗笑让我无法探清虚实,本已存下几分戒备之心,却在席后全部瓦解。
她馨润的歌声随着月华悄然移入心底,迷蒙的眸子让人禁不住一同坠入记忆,或羞涩或狡黠的神色却掩饰不住令人惊叹的聪慧……她真是传闻中的三公主吗?她究竟还有多少面目是我不曾知道的?
我的心止不住的跃跃欲试,心采……看来,我是棋逢对手了!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她那么快就让我心服口服,如果说鲜甜的水果茶只是比试前惊艳的小插曲,那么河边的那一席话则真正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不仅猜到了我的想法,更是提出了极为新奇的法子,如此缜密的思维,如此独到的眼光,让我禁不住啧啧称奇,心下立时拿定了主意,此女子必然要收于麾下,今后回宫她将成为我手中无往不胜的利剑!
很快,我便有了得到她弱点的机会,惟阳生辰那夜,我闲来无事去后花园走走,却意外的撞见了她。惟阳恨心采,那是摆在脸上显而易见的事,各族人也都是心知肚明,可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不说,还巴巴的要送惟阳礼物?我藏在浓密的树丛后,听她的声音渐渐浮起些酸酸的哽咽,心底顿时冒出一个猜测:莫非,她喜欢惟阳?
惟阳那张刚毅的脸早已迷倒了不少女子,可是,这段时间的接触,让我怎么也无法将心采与那些女子联系起来,如此聪颖灵秀的她,难道真会喜欢上惟阳?我决定一试。
惟阳如我所料的转身离去,留下她独自蜷蹲在原地,那样孤寂而无措的身形,像极了从前的自己,我的心忽的就柔软下来,默默走上前去,轻轻将她抱起,拥她入怀。月色之下,她的小脸显得格外莹润光洁,抬头的那一刹,我分明看到她密密的长睫上还凝着些晶亮的光,心跳瞬间漏了两拍,抱着她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
她的发上有淡淡的馨香,让我一阵恍惚,许久方才想起我要问的话来:“如果是我的生辰,你也会送我礼物吗?”
她的神色有些奇特,目光开始躲闪:“朋友间不是应该互相赠送生辰礼物的么?”
我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为了确认她对惟阳的心意,继续问道:“那若是我也那样不信任的凶你,你还会一样温言笑语的对我吗?”
她明显慌乱起来,许久才低低出声:“不会……”
我本该欣喜的,可是那一刻,心底却茫然了半晌,只是怔愣着,环着她的手缓缓落下,却又见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满脸笑意:“你不会凶我的,要是连你都不信任我了,那我怎么还笑得起来啊?”
心下莫名的温暖起来,颠沛流离的生活过得久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般无由的信任与依靠,无论真假,总是禁不住的感动。我默默的看着她,黑亮的眸中星光耀动,漾出纯澈的美好。

再次拥她入怀,下意识的喃喃着:“采采,真希望你快快长大……”
那夜过后,我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却又说不上来,只知道每隔几日见到她的时光是极开心的,她总能想出那样多精妙的主意。看着她神采飞扬的眸子,我常暗自想着,再过几年,她会是怎样的呢?那时的我,真能舍得将她作为一枚棋子吗?还是……心底起起落落,忽喜忽忧,却不敢显露半分,这般忙碌着,忧虑着,竟丝毫不觉时光流逝,只觉得转眼间,便将如此轰动的商会办了下来。
我还真切地记得,人群散去后,我四处寻她,却发现她独自站在街心,泪流满面,心底的某处蓦的就疼起来,仿佛那泪水正一滴滴的灼烤在心上。
我忍不住轻轻环住她,只希望能给她些温暖的依靠,让她不要再这样忧伤,采采……心底有个声音低低的呼唤着,哀然蕴伤……
她没有理会我,指着月盘道:“最叹人间月,一夕如环,夕夕如玦。”纤细的手指在月光下莹白润洁,无来由的觉着清寂。
我好言安慰她:“环又如何?玦又如何?月色总如昔。”心底却也不可抑制的涌起些酸涩,漂泊多年,早已习惯了月凉如水的孤独,可是这一刻,萧索之意油然而生,我突然觉得,自己与她同样脆弱。
商会过后没几日,从前的夫子便找上门来,他私下里告诉我,父王对此次商会极为满意,听那意思似乎希望我能回宫,让我早作准备,随时等待圣旨。
我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一年。
这一年中,采采经历了无数生死惊魂的考验,我亦跟着惊心了许久。自从竹月喜筵上接下她的那一刻起,我便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却什么也不敢说,我早已知道,她喜欢的是惟阳,那么,只要她平安幸福便好。
惟阳十九岁生辰那日,我本不愿前去,却听说采采与她大姐同行,大惊之下,慌忙放下手中的事情,匆匆前往,她看向我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暖安定,可是,我却能看到,她眸底深深藏着的忧惧。
那一刻,我的心中激起浓郁的哀伤,眼前的她,脸庞依然精致而美丽,仿若触手可及,却又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是的,那个在雪地中笑得肆意的采采,那个在洞中全心依赖我的采采,那个被我拢在怀中苍白着脸的采采,都已从我的生命中渐渐远去了。这样不长不短的时日,足以让我对她动心,却在回首之间,蓦然惊觉横亘着长大的距离。
她已不是初见时的那个她了,她已然长大,学会了隐藏最深的内心,可是,这样的她,真能好好的保护自己么?
我深深地看着她,却也只得一句无力的叮嘱:“若是有事,一定要让我知道。”
夜里,我辗转反复,想着她或许在花园里与惟阳相见,终是无法成眠,悄然披衣出门,我第二次听到了她与惟阳的对话,比之去年已大方了许多,这就是长大的结果么?惟阳的语气也有几分松动,他终于开始接受采采了么?
我不愿看到采采与他的喜悦或是哀伤,抑或是契然的沉默,月色轻笼,在任何人眼中都该是一对入画的璧人吧,这样的画面太刺眼,如荆棘遍布心底,令我痛得几乎麻木。
茫然的往回走,却发现自己的脚步停留在她的屋前,采采……手心渐渐攥起,钻心的疼。我知道自己是要回宫的,可是,仅仅一个卜官之争,她在族内便已险象环生,我又怎么忍心将她的快乐她的精灵她无忧的梦一同带进宫去,看着那个吃人的地方一点点的将她扼杀?
我只能放手,放手让她在族府中自在的生活,放手让她嫁给她所爱的人,而我,只需远远的看着她幸福……
那夜,她问我的生辰之日,心底暗潮澎湃,却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思绪,淡淡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如若不能与你长久相伴,不如彼此少些牵绊,朝堂村野,两两相忘……
次年三月,我终于等到了接我回宫的人,太宰奉了父王之命出宫,一同到来的是他的女儿,那个四岁时给过我温暖的女孩,如今也已出落得盈盈动人,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陈若夕。
若夕,若夕,太宰的千金,拥有凤纹玉玦,清贵娇美如沾上晨露的含苞。她眉目间脉脉的情意我是能看懂的,可是,心底止不住的怅然若失,难道,她就是我将要相伴一生的王后么?
我私下里找到采采,问她:“你愿意做卜官吗?”
那一刻,我是期盼的吧,即使下了再多的决心,却依旧抵挡不住整夜彻骨的思念,只是希望能日日见到她,见到她温暖欢欣的眸子,心底也会漾起片刻柔软的安宁。
可是,她却只是摇头,我的心默然的冰凉,随即碎成片片,落了一地。我藏住了所有的情愫,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她,绝望的乞求上天,让我留住这最后一点触手可及的回忆。
宫于我而言是陌生而艰难的,虽然父王准许我回宫,却并不意味着我能够执掌王位,当年的贤妃如今已成为王后,她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子祥所受的宠爱也是如日中天,下人们都极会看颜色,自然都学会了不把我这个流亡多年的王子放在眼里。
我只是默默的居住在自己的昭阳殿中,整日读书习武,丝毫不敢懈怠。当年培养的暗探大多都留在了采采身边,下令务必护她周全,每隔几日他们便会潜入宫中汇报,我也得以听到些采采的近况,那些夜晚,便能睡得安稳,有甜梦入眠。
若夕倒是再未见到,听说常入宫向王后请安,也曾在子祥的祥瑞殿留膳,我只是了然的淡笑,太宰的势力遍布朝野,得到了他的女儿便是得到了半个天下,想必那枚凤纹玉玦也是王后给的吧,希望作为子祥与若夕的信物,只是,她没有算到,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在若夕心中仍然敌不过幼时的那次牵手,这王位,这天下,终将握在我的手中!
一年时光荏苒熬过,四月初四便是采采及笄的日子了,我从入宫之日起就私下里寻着奇珍异宝,却总也没有合心的可以衬得上她,直到无意间发现一块青白两色同现的极品玉石,那一刹,无由的就想起初见她的那个秋日,乌发上簇拥着密密匝匝的小白菊,柔软的嫩枝透过缝隙小心的钻出,美得灵动,令人屏息。
我找了宫中最好的匠人,花了不少贝币打点,将那玉石细细雕成一支发簪,簪柄是温和剔透的青色,上簇雪白莹润的小菊花式样,我甚至幻想着她戴上这支发簪后是怎样倾城的美,必然是灵韵浅溢,温雅宜人吧。
我小心的唤了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尹达去心卜族送礼,又千叮万嘱必要亲手交至三公主心采手中,那两日,便在忐忑中度过,直到暗探们回禀说采采及笄用的便是这支发簪时,方才稳下心来,蕴起笑意。
然而,暗探们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惟阳竟然掐了她!我的喉咙倏然收紧,惟阳……你怎能如此?!采采那般倾心待你,你却……
一时间,只觉得如噎在喉,既恨又忧,恨惟阳如此莽撞不知珍惜,忧采采伤心难过再遇不测,思虑再三,我终于做了个决定——我要助希礼在比武中胜过惟阳!
在惟亚族两年,几乎是日日切磋,我早已熟知惟阳的招式中的弱点,只需派人对希礼稍加点拨,必然能令他在最后关头胜出。如此一来,既挫了惟阳的威风与锐气,也可让他避开远赴边疆的职责。采采说过不愿做卜官,那么,就让惟阳留在族内,这样,他将有更多的机会来弥补他从前的过失,若是与采采接触的时光再多些,他应该还是会心动吧,那时,采采便能幸福了……
只是,我未曾想到父王的册封竟是如此,惟阳也被招入宫中司侍卫之职,更加未曾想到的是,采采居然还是参与了卜官之争!
我蹙眉站在父王身侧,看她低伏于大殿之中,心中怨着她不该如此贸然涉险,然而,看着这熟悉的身形,深藏着的喜悦终究还是漫漫而上,真切的在胸腔中激荡。
采采,你终于愿意进宫了么?
采采,你终于愿意做卜官了么?
采采,我终于又可以见到你了么?
采采……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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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男主和男配的地位就是不同啊,从番外的字数就能看出来了~嘻嘻,成功结束第一卷,给大家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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