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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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来到那栋尚未完工的教学楼上,随地坐下,望着云江那个她经常出现的大青石,发呆。
听到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扭头看到了那个中年建筑工,没有说什么,回过头依旧看着云江发呆。
中年建筑工拿出根烟递给他,他摆了摆手,道:“谢了,李叔,我不抽。”
李叔把烟点着了,自己抽着。
“你们不会有结果的,”连抽了三支烟后,李叔忽然说道:“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你知道?”他很惊讶,脱口问道。
“傻瓜才不知道,”李叔嘿嘿干笑两声,接着道:“你每天一有空就傻乎乎地看着那里,还总是莫名其妙地走到那里,把那块大青石擦了又擦,坐在那里发呆,一旦她来了,却又急急忙忙逃走。谁看不出来?”
听着李叔的话,他的脸腾地红了,嗫嚅着:“哪有,哪有,我只是,我只是……”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叔当年也年轻过,当年……”李叔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爽朗的笑容也勉强起来。
两个人顿时又都沉默了,一个抽着烟,一个抱着双膝,一起看着云江发呆。
李叔和他同村,当年就是他第一个带着一帮村里人出去打工的,回来后,村里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是他却都没有应承。失了面子的女方人家和说媒的人便说他这是看上了城里的狐狸精了,所以嫌村里的姑娘粗糙。而且一起出去打工的人也有说的,绘声绘色,大家便都信了。他也不辩驳,依旧过了年就去打工,依旧未婚。直到有一回,有个媒婆吃了闭门羹之后,气不过,便站在他的门口骂,村里的姑娘就算皮肉粗糙了点,可都干干净净,说城里那个他看上的女人虽然细皮嫩肉的,可是跟男人勾三搭四的,不干净,是个给钱跟谁都可以上床的**。他听到这话,冲着媒婆迎面就是一拳头,打得对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上他那说媒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未婚,老光棍一个。
太阳出来了,江面上有氤氲的雾气升起,被万道金光照射着,一道美丽的彩虹横跨云江的入海口。
慢慢地,彩虹淡去,雾气也被逐渐蒸腾散发,阳光却依旧光亮,将西天的晚霞染得通红。无数的白蝶应和着随风起伏的芦苇,在跳跃的霞光中翩跹起舞。
一老一少,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起看着晚霞,发呆。
“您后悔吗?”他打破了沉默。
“后悔什么?”李叔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用粗粝的指节送了他一个爆栗子,笑道:“你个小皮孩懂个屁!”
“反正我不后悔,”他却认真地说道:“我们看着同一轮落日,同一片天空,甚至坐过同一块青石,虽然在不同的时间。”
年轻的孩子冲中年人笑了笑,又加了句:“这就够了。”
他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一如天边的彩霞……
李叔看着他的笑容,竟有些呆了,转过头,继续沉默地抽烟。
忽然李叔笑了:“你的她来了”,说罢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心里暗暗轻叹了口气,背着双手走了,背脊似乎佝偻了许多。
她果然来了,依旧是那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刚刚洗过的乌黑长发散披在削瘦的肩上,随着脚步的移动,被带起的风微微掠起发梢。静静地看了会雨后云江的景致,她将携来的书本在膝头摊开,低下了头,如瀑的黑发滑落,半掩了朴素秀丽的脸。夕阳斜照,隐隐有淡淡的五彩光华在发间跳跃。
她静静地看着书,他静静地看着她,恬淡的斜阳无语凝眸,澄澈的云江静静流淌。
一片芦苇叶尖的水珠悄悄滑落,瞬间融入万顷碧波,消失不见;一只瘦黑的蚂蚁吃力地推开封住蚁洞的最后一块小土疙瘩,深深呼吸了口新鲜空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一条银色的小鱼随着微微涌动的波浪,轻轻跃出水面,匆匆忙忙瞥了眼羞赧的晚霞,重又潜入水底;一只谨慎的螃蟹用硕大的双螯,将泥涂拨开,悄悄探出了头,吐着泥水泡泡,四处窥探……

但是对他而言,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何时,她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看着一群在她头顶上翩跹起舞的白蝶,灿烂的笑容溢满了脸庞。顺手折下脚边的一片狭长的青叶,含在嘴里,她起身欢快地追逐着夕阳中嬉戏的蝶群。
随着蝶群骤然改变方向,她脚尖轻旋,轻盈地转身,长发如水散开,洁白的裙摆如清荷怒放。
黑发飘下,白裙垂落,她怔怔地看着前方,半晌没有动弹。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了一个男生,一个清秀的男生,托着一个画夹,冲着她微微笑着。
男生将画夹的正面缓缓转向她。
她的脸上的表情由惊疑逐渐变成惊喜,红潮浮起,羞赧地笑了。男生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了。夕阳下,他们俩走到了一起,在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晚风送凉,吹得芦苇沙沙地响,也将那隐隐约约的笑声捎到了这栋尚未完工的教学楼,那个黑暗的角落,他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有一丝带着血腥的咸味渗入嘴里,酸酸咸咸,直透心底。
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氤氲的雾气升起,那可是万千星光同情的泪?
等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牵着她的手的正是那个画画的清秀男生。他们俩相偎着,沿着云江的堤岸漫步,让夕阳将两人紧挨着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变成了一个人。
他依旧喜欢看夕阳,看晚霞,呆呆地望着赤红的晚霞在西天燃烧着隐去,痴痴地注视着通红的夕阳醉酒般坠入山那边。
潮起潮落间,日子似水流淌。
夏天的蓬勃与繁荣,随着叶子逐渐枯黄,飘落,萧索的秋意四处弥漫,江风渐趋凛冽,大地凝冻,肃杀的寒冬不知不觉间降临人间。虽然没有落雪没有结冰,但是云江的水却似凝结不动,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他来到那个初遇她的肯德基店,要了一份同样的套餐,同样的24块,没有涨价。女孩依旧灿烂地微笑,一如那次初相逢。
女孩在给他拿好了东西之后,微笑着道了声“谢谢。”然后再招呼下一位,笑容同样的阳光灿烂。是啊,他只是其中的一个顾客而已。也许当时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也许她的笑和别人的笑没有丝毫的区别,也许她给他的笑和她给其他顾客的笑没有丝毫的区别。
忙乎的间隙,她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为他绘画的男孩,羞赧地薄嗔微笑。他的心隐隐作痛。
今天的他没有穿和那次一样的破衣烂衫,他穿着深蓝的西装,虽然廉价,但是体面,和在这里就餐的所有其他人一样体面。
他想,如果自己仍然是从前的衣衫褴褛,也许女孩会忆起他,但是就算记起来,又为了什么?最多只不过是再一次的同情与怜悯。是啊,只是怜悯。
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将和上次相同的汉堡一点点塞进嘴里。
味道依旧,竟然同样有着咸咸的泪水的味道。他觉出了对面一个小孩望着他的异样的表情,匆匆几口吃完,快步离开了。
手按到了玻璃门上,他不由想,如果上次,我没有推开这扇门的话,我还会遇到她吗?这一切会发生吗?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
这么想着,他轻轻地推开了这扇玻璃门。
窗外依旧斜阳,淡淡的阳光照射着玻璃门,发出有些炫目的光,将这个冬日的午后映照得恍恍惚惚,没有些微真实的痕迹。
他眯缝着眼睛,望着清亮刺眼的阳光,心想,也许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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