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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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夏日天亮总是极早。莘天赐长觉醒来,往窗外望去,正是旭日高照,各各草木枝叶尖头露水正浓,映着日光,璀璨无比,显见又是炎炎晴天。忆起与赵河之约,慌忙爬起,挽起头发,穿上肥大的男装,便听到轻轻的扣门声。
呵,小红小绿今天起得倒早。莘天赐微微一笑,一手开门,还腾出令一只手去扣下摆那最后一颗云纹盘扣。一张含笑俊脸出现在眼前。但见他一袭白衣,疏雅俊朗,神采焕然,如沐春风,显然心情颇佳。莘天赐愣了一愣,连衣摆已自手中滑脱也未察觉。一大早就遇事不顺啊,竟被他堵个正着。
莫岸宵不待她礼让,自行进屋坐下,笑吟吟地看着她。莘天赐索性也就不理他,泰然自若地擦了脸,进卧房转了一遭,换上轻便布鞋,将钱袋塞在怀里,扬长而去。
他却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侧,好脾气地笑道:“今日要去哪里?”
“随便逛逛。”莘天赐随口道,已自出了院子。迎头看到小红小绿正有说有笑地过来——就说嘛,她们的作息时间和她一致,怎会突然改变?
两个小丫头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莫岸宵,小姐的夫婿,真是稀奇事啊——两人瞪大了眼睛,直到两人越来越近,那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确是莫岸宵、莫府主人无疑,方才齐齐躬身道:“少爷早,小……夫人早!”
莫岸宵嗯了一声,快走几步跟上前面的莘天赐,浑不介意自己已经影响到了别人的好心情,依旧旭阳满面,笑道:“我与你同去。”
小红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口吃也渐渐伶俐:“奴婢今日来迟,未能服侍少爷夫人,请少爷责罚,奴婢甘愿领受,日后再也不——呀,小姐,不,夫人,您扣子还没扣!
莘天赐低头一看,果不其然,阵风吹过,将衣袍微微掀起,确实有一颗未扣,又是莫岸宵惹的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扣。
“夫人,还是让奴婢来吧!”小红走上前来。
莫岸宵笑意盈眸,弯腰伸手道:“好好,别气了,我的错,我来扣,我来扣!”
拍开他的手,莘天赐没好气地道:“不用!”
小红小绿又吓了一跳:“呀,小姐,你……”
莘天赐还未答话,莫岸宵又道:“是我害你衣衫不整的,自然由我负起责任,你何必这么……”看着她生闷气的样子,莫岸宵笑得轻柔又无辜。从来不知道,逗一个人是如此有意思,呵呵,她真是他人生中的乐趣!
小红小绿惊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盘恒许久,小红方讷讷地道:“昨晚……少爷……”
莫岸宵淡淡的目光飘了过去,小红顿时噤口,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大当家的。
莘天赐气结,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在他口里说出来就变得异常复杂,还暧昧非常,肯定没安好心!狠狠剜了他一眼,疾走而出。
街面上热闹非常,花草虫鱼,衣帽布匹,琳琅满目,熙熙攘攘,人声嘈杂。莘天赐在大街小巷逛来逛去,这个店里站站,那个摊前看看,然而过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两手空空——原因很简单,若是有一个避之不及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相信任何人都没有购物的**。更何况,莘天赐本也没打算上街采购,只想赶紧摆脱盯梢的人,早些赴约。可惜——她回头,不意外地看到他正在身后两步之遥,眼睛微微笑着,一把素白的折扇在手中轻轻摇动,甚是潇洒闲适。
莫岸宵静静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强压怒气的模样,有趣地勾起唇角,浑不在意周围如花少女们羞怯爱慕的眼光。
“别再跟着我——不许说这路你走得我也走得,更不许说你恰恰和我同路!”
“好吧。你不觉得一个人逛街很无聊?”他挑挑眉,环顾四周。
“我喜欢。”莘天赐也扬起眉,“我的事不用你管。”
周围人渐渐多起来,不少少女羞赧地低语相问:“那白衣公子是谁?”亦有人低声答道:“那可是莫少呢,不光有钱有势,还英俊潇洒,哎,你看,他笑得多温柔……”
“就是可惜莫少已经成亲了……”有人叹气。
莫岸宵浑不受外界干扰,耸耸肩,目光在她身上一转,又朝她身后瞧了两眼,微笑道:“好吧,我不管就是。”
莘天赐转身便走,岂料走了几米远,背后仍有熟悉的脚步声,回首再看,他仍跟在身后,笑得欠扁。
她皱皱眉,不悦地道:“你还跟着我干吗?”
莘天赐勾起薄唇:“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而已——今天,你还是不要使钱的好。”
莘天赐怔了怔,伸手探向怀中,果然如他所言,空空如也,只剩下出门时随手丢在怀中的一块碎银。
蹙起眉,他,知道她钱袋丢了?
“什么时候少的?”
“刚刚我们说话时。”
火大地瞪着他:“那你怎么不说!”
他笑得更加温和,也更加可恶:“你让我不要管你的事。”他向来从善如流。
哼!莘天赐被堵得无话可说,低头研究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装束,想不通为何竟毫无知觉。唉!她还没学男人们将钱袋绑在腰间哩,居然也能找来侧目——等等,男装!
她坏坏一笑,道:“莫少,这大热天,你不去找你得莺莺燕燕红粉知己逍遥快活去,在大日头底下不嫌热么?”
“我没有红粉知己。”他淡笑撇清。
“莫大少爷连红粉知己都没有哦——”早就料到他会如是回答,莘天赐拖长音调,“原来你对男人有兴趣,怪不得跟着我不放!”
立刻便有耳尖的人围了上来,喁喁私语,指指点点。
“在下的嗜好很正常。”莫岸宵抿了一下嘴。为了诋毁他,这女人可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啊……
“也是,也是!”她大力点头,大声道:“当下男风日盛,断袖分桃,此等韵事,风流无伦,也算正常,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是吧?小弟理解,理解!”他故意环顾四周,引来笑声无数。
“只是——”话锋一转,“在下却没有这等偏好,只喜欢美人儿香馥娇软,冰肌玉骨。莫少的厚爱……小弟实在是,最难消受美男恩哪!”摇摇头,她搓去假想中的鸡皮疙瘩,啧啧有声:“奉劝阁下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只在眼前找!莫少你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她上前两步,到他耳边低语道:“如果不想更丢脸的话,就赶紧打道回府,别再跟着我!”
莫岸宵却不若她想象中的窘迫,只淡淡笑笑,默然不语。
莘天赐得意之至,抱拳道:“再会!”嘻嘻一笑,转身离去。
走到街头,回头看看他是否真的已经离去,孰料看到的又是他含笑站在身后!看来今天他是跟定了,脸皮还真不是一般厚,还是——她有什么地方引起他的注意了吗?莘天赐皱皱眉。
本想甩掉他,偏偏他跟得紧,她快他快,她慢他慢。早上她已经充分领教了他步法的敏捷,莘天赐不再做困兽之斗;而且他也不怕她的诋毁和威胁……无奈地揉揉眉心,眼看着两个人已经快耗到了正午,难道还真要带他去无毒教的老窝吗?莘天赐叹了口气,抿了抿嘴。
环顾四周,似乎瞟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的视力简直就是有突飞猛进的发展啊!要么就是卫熙水平下降,最近经常被她察觉。唔,真该提醒一下卫熙,做贴身侍卫可不能玩忽懈怠,他手中可掌握着主人的性命安全哩!
越走越偏僻,路人也越见稀少,莘天赐看看四下无人,正是使用召唤术的大好时机,停下脚步,转身郁闷地道:“你就执意跟着我吗?”
他淡淡一笑,温文尔雅,却看得她牙床又开始发痒。“我好奇。”他慢吞吞地回答。
那好吧,她实在是迫于无奈,所以,他千万不要对她有什么怨恨哪——“卫熙!”
“是。”冰冷无波的声音立刻从背后传来。
“挡住他。”
白衣胜雪,黑衫如墨,两道身影相对而立,静谧之极。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将两人的影子缩成粗粗短短的一团。烈焰炙人,两个人却一滴汗也没有。
莫岸宵缓缓合拢了扇子,温雅依旧,笑道:“你要阻止我吗?”
卫熙也维持他一贯的冰山表情:“属下不敢。”
“不敢,却要做。是么?”莫岸宵眯起眼,微笑道。

无形的气压扑面而来,卫熙暗暗戒备,回答却没有丝毫犹豫:“是。”
莫岸宵叹了口气,悠悠道:“是啊,毕竟,你只遵从主人的命令即可。”他顿了顿,敛去了笑容:“你拦得住我吗?”
“属下自知不敌。”有几年了?总有五年没交手了吧?那时他便已经不是少爷敌手了呀,只是……“但属下自信尚可与少爷拆上数百招。”
莫岸宵淡淡扫他一眼,忽然又笑了:“不错,不错。反正就算打败你也追不上她了……我真不该把你给了她的。”她越想躲开,他便越想逗她,紧紧跟随。偏偏又被自己先前的侍卫给拦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忽地想起有人还在等他带去书信,以便启程前去金陵,已经拖延到现在了啊……眯眼抬头看看已经正中的太阳,莫岸宵浅笑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也该回去了。”也罢,今日就让她先逃掉,反正,日子还长着。
卫熙躬了躬身,飞身而去。
莘天赐出了城门,只见赵河已在外面相候,仍是山野村夫的打扮,斜倚在一辆破旧的驴车旁,似在等待客人上门。看来赵叔真是很擅长扮演穷苦大众,当初自己可也是被他骗得团团转。
破旧的衣衫,破旧的驴车,瘦骨嶙峋的老毛驴,脊背上的毛磨得极短,露出浅红的皮肉,相信任何人经过都不会对这一人一车一驴多加注意。莘天赐笑了笑,直直走上前,上了驴车,便直接向城外驶去。
直驶出十来里路,人烟渐稀,树木茂盛,穿过树林,到了凤凰山下。山虽不高,但林壑繁多,树木蔽日,上山小径曲曲折折,像是随时都会消失在杂草枯枝丛中,因此在山间出没的,除了药农和野物,大概只有这种……江湖人士了吧。叹了口气,莘天赐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已经置身“江湖”。
驴车到了山脚下便已不再前行。莘天赐跳下车来,便见前方有一所小宅院。赵河引她进去,只见这宅院竟似驿站一般,车辆马匹一应俱全。院里诸人见了“圣主”,少不得又是跪拜又是高呼。
莘天赐在屋内乘凉片刻,见赵河仍是侍立在侧,不由笑道:“赵叔,我说过,不用客气的,怎么还站着?”
“圣主地位尊崇,属下不敢冒犯。若非强龙不压地头蛇,方才属下也万万不敢委屈圣主乘坐那等马车,还望圣主恕罪!属下身为护法,应以身作则,若是此时再坐下,只怕部下会对圣主不敬!”
得得,真是!看赵叔这样子,就算命令他坐下,他也必定坐得忐忑不安。莘天赐叹口气,道:“难道这里就是教内分舵?”
“当然不是。”赵河好像受了侮辱一样,“这只是兄弟们进出舵时换马休息之所——不知圣主骑术如何?虽然教中良马都不在这里,但此处倒也有几匹亦非凡物,圣主暂先用着……”
“唔,我暂时还不会骑马。”有几个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会骑马?殷家不是什么武林世家,殷珏更不是什么侠女好汉。
如此一来,上山路途便是赵河和几名得力属下骑马,莘天赐则坐着青呢软轿,四个壮汉轮流抬轿,健步如飞,想来武艺也是不凡,如今却被用来当轿夫,真是委屈人才。足走了一个时辰,方寸停下。
赵河为她打起帘子,又因轿子不够气派而满口请罪之言。莘天赐开始考虑,如果要和赵河打交道,是不是得习惯他动不动就诚惶诚恐,道歉不迭。
信步而入,这是一座山寨,竹楼相间,从建筑到纹饰,各各弥散着异族风情。门口飘扬着一面巨大蓝旗,“无毒教”三个金丝绣出的大字龙飞凤舞,好不威风。这里,不像江南水乡啊……
赵河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圣主,本教源自苗疆,百年前移至中土,不敢忘本,是以舵内一切均仿自苗疆。”
“也对。”莘天赐点点头,苗人善下毒种蛊,无怪能出来个“无毒”教。武侠小说里都是这样的。
参观过革命根据地,莘天赐没啥责任心地便要打道回府,根本没打算对教内事务发表一下看法,更甭提会见什么各大长老护法了。突地想起一件事,问赵河道:“赵叔,这里可有大个儿蜘蛛蝎子之类的?”
赵河一笑:“启禀圣主,我教不仅解毒,更擅制毒。蝎子、壁虎、蜈蚣、蜘蛛自然都是有的。而且毒性之强……只怕天下难逢敌手。”
“给我几只,没毒的。”
呃?赵河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热烈推荐完全无效。暗暗苦笑了下,有毒的绝对种类繁多,任挑任选,这没毒的,只怕还真得找上一会儿。
不一会儿,有人托了个精致的竹编盒子过来,跪拜之后把盒子恭敬地交在赵河手上,赵河打开看了一眼,确认之后,才毕恭毕敬地垂首将盒子捧至她面前。
莘天赐打开一看,里面几只黑黝黝的蜘蛛(应该是蜘蛛吧?个儿太大,前所未见,她敢确定)爬来爬去,每只仅腹部就有蚕豆那么大,几十只爪子动来动去,看得头皮发麻,似乎胳膊、背上也有了节肢动物或昆虫爬过的感觉……她瞧了几眼,已不敢再看。
合上盒子,牢牢锁了,挥去假想中发瘆的感觉,沉吟片刻,莘天赐道:“有痒痒粉吗?就是那种,呃,一沾身子就又痛又痒还起疙瘩的那种?”
赵河道:“本教尚美,就算下毒,也务求敌人死得干净漂亮,不变色、不流血、不痉挛……这种,这种东西,圣主……怎会想用?”
“我就要这种。”莘天赐简洁地道,“一句话,有没有?”
圣主就是圣主,不管平时如何和颜悦色,在不豫的时候,自然就散发出迫人的气势……赵河敬佩地想道,哪里还敢反驳,苦笑道:“想来教里弟子混迹市井,结交甚广,属下猜测,或许会有吧——哦,不,属下这就去找,一定有!”
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着将一瓶三教九流的痒痒粉(这种观点赵河打死都不敢在圣主面前发表,毕竟,圣主生气的样子让人好有压力啊……)放入怀中,赵河讷讷地问:“圣主,不知要它……有何用处?”又不能谋财也无法害命,他实在看不上这种东西,但是圣主既然要了,就必定另有深意。
“报仇!”莘天赐杀气腾腾地吐出两个字。
“报、报仇!”赵河顺了顺气,实在不敢想象那个成了“无毒教”圣主的敌人的可怜的家伙会有什么下场。自告奋勇道:“这种事,由属下出手就好了,圣主不必为此玷污双手——”看到莘天赐摇摇头,便又建议道:“此处分舵虽没有顶极毒粉,但常备的‘五步追魂’‘恍然一梦’还有不少,不如圣主带着,用本教毒物对付敌手,正彰显本教盛威和圣主圣明……”
“不用不用。”莘天赐笑得好贼,“我不用那些几步毙命见血封喉的东西。我要让他……”她眯起眼(唔,这动作好熟,好像是莫岸宵的惯用动作啊……果然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呵呵呵呵……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哼哼,小样儿,算你倒楣!
在稀里糊涂灵魂出窍之前,在公交车站她刚被扒了钱包,损失了四百大洋,好几天的工资哪!她还在心疼之际,在这该死的朝代,几个时辰以前,居然又被人瞄上了,十几两现银再加上百两银票,虽然不是自己赚来的,可是,小偷就是小偷,不管偷谁赚的钱都是偷!新仇旧恨加一起,她要是不好好报复一下……哼哼,才怪!
“这种药物啊——”赵河一拍脑袋,道:“‘情思缠绵’正是此中翘楚,发作之时令人痛入骨髓,痒入骨髓,但偏偏动不了一根手指,欲求自尽而不能,初始时七日一发作,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改为五日一发,后三日一发,再……”
翻了个白眼,莘天赐确定,若是跟她回到二十一世纪,赵叔实在很适合一种工作,而且必然能成为此行状元——推销。这种恐怖毒药,算啦,还是不要带在身上了,虽说已是百毒不侵,但是,万一自己药物过敏咋办呢!耸耸肩,莘天赐道:“我不需要什么‘缠绵’,也一样能够做到,你信吗?”
赵河立刻噤口,恭谨地道:“属下不敢怀疑圣主!”
“得了得了!”莘天赐拎起盒子,愉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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