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丹青幽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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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重又坐下来,俞柳碧将香炉放在桌上,让香烟缭绕,才从头讲起:“奴家本生于书香门弟,祖上曾有人在朝中做过大官,所以世代世袭,到祖父那一代,就只读书而不进仕了。家父生前也只是举人,也算一位地方知名的官坤。家父有一位姐妹,嫁于西域,因思念家乡不到两年就先世了,留下待哺的表姐霜蕊。姑丈是个外派的官员,整日忙于公事,无暇照看表姐,只好将表姐送回中原,所以从小我都是同表姐一齐长大的。奴家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同表姐亲同手足,只是十岁那年,姑丈派人把表姐接走了,其后也就很少见面。路途又不通,书信也不多。奴家十五岁那年,姑丈也辞世了,家父就叫人将孤苦无依的表姐接回家中。五年不见,多少生了份陌生,但凭着幼年的记忆,奴家与表姐相处也还融洽。就是那时,表姐对奴家说起她在西域的经历,然后提到一个人。表姐似乎有所忌惮,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地。奴家也只听清是真有其人而已,好在在讲那人的相貌时,表姐讲得十分细致,甚至一根眉毛、一根头发,都讲到了。直听得奴家心潮澎湃,苦思七天七夜,寝食难安,终于在一次睡梦中,灵觉乍现,苍惶之中画了那幅画。给表姐看时,她十分不满,要奴家毁掉画卷。奴家当时并未在意,就将画收起。后来因姑丈生前为表姐许下姻亲,所以表姐又回西域了。可没到一年,却传来表姐去世的消息,紧接着家中也遭变,偌大一个家被付之一炬。奶娘拼命将奴家救出。当时我们身上只有在苍惶之中随手**来的两张画和几两银子,其他的一切都化为灰烬。而那两张画稿其中之一,就是姑娘问的那张。”“那画又是如何落至画铺老板手中?”
“我们逃难至信阳,偏偏奶娘一病不起,银两很快就用尽了,无奈只好拿两张画去卖。只是那画出自一个无名女子之手,无人肯买。奴家走求告无门,就闯进了黄恩公的店里。恩公见奴家可怜,收下了两幅画,请郎中为奶娘看病。只是奶娘的病重难医,不久就病逝了。黄恩公又出钱葬了奶娘,又见奴家无依无靠,便为奴家指了条生路,要奴家来金陵找开画楼的好友,在画楼临摹书画借以糊口,临行又送盘缠又找人照顾。谁知屋漏偏逢连天雨!半路上遇了劫匪,几乎丧命,幸遇先生路过,出手相救,又一路保护,才得以平安到了金陵。到得城里,才得知画楼已停业,人去楼空。当时奴家真是万念俱灰,还是先生陪在奴家身边,照顾起居。是先生忍着耻笑抱着奴家一文不值的画上街去卖;是先生嘘寒问暖,又令奴家重生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是先生使奴家在金陵成了名,有了这一处世俗不浸的安身之处。先生对奴家恩同再造,可令奴家难以启齿的是:奴家却毁了先生的大好前程!”说到这儿,俞柳碧已经哽咽难言。
颜玲儿听完前因后果,才对先前自己的偏执倍感惭愧——行走江湖日久,她的狂傲之风日甚,总是以冷眼看世人,觉得人人不如己,殊不知已将自己贬入俗人之流,处处以完美求人,好象自己十分完美似的,其实自己正一步步远离完美。“情到深处情转薄,生也相随,死也相随。”颜玲儿叹道:“俞姑娘,你可听过这话么?”

俞柳碧诧异地抬起头,双眼微红。“先生正是对姑娘用情太深,所以才会无怨无尤地为姑娘做任何事!”颜玲儿感叹道:“一生得一知己足矣,还有何憾?”俞柳碧满脸苦楚地摇了摇头,道:“经历了那么多事,奴家好怕!好怕眼前的幸福只是昙花一现,世间事物太完美,会遭天妒,繁华过后是荒芜!”“可是就算是昙花一现,那幸福也是曾拥有过。与其这样两个人都痛苦,倒不如寻求那怕是一瞬间的幸福!”“奴家跟姑娘不同,奴家怕再遭遇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奴家再也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变故了!象现在就好……”
“一切都是劫数,姑娘难道没想过这样的日子也会变吗?”颜玲儿倒不是有意要吓她。俞柳碧的脸色惨白,显然是惊吓过度。颜玲儿怜惜地叹息道:“倘若当日,姑娘倒毙在金陵街头,会有今日的风光吗?现在的一切虽比不上姑娘幼时的一切,但姑娘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姑娘想过没有:这一切不是上天赐与的,是先生替姑娘争回来的。先生能做,姑娘为何不肯为先生争一争?是输是赢,一半由天,一半由人,这样至少可以活一个问心无愧!”
俞柳碧幽幽地道:“在听姑娘一席话之前,奴家一直以为先生是可怜奴家!奴家只知奴家这一生一世都难以报达先生的恩德。听了姑娘的话,奴家更是羞愧难当,象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给得起先生幸福?”颜玲儿笑着摇头:“俞姑娘,今日玲儿已说得太多了,情之一字本该是由两个人去体会,局外人只能提点一二。玲儿话已至此,姑娘还未解开心结,玲儿也只能说是无能为力,接下来只能看你们二人了。姑娘此时忧虑重重,玲儿不便打搅下去,今日先告辞了!”说着起身,见俞柳碧仍恍恍忽忽地出神,她再摇摇头,走出了房门。
达奚北辰站在门外,见了她,向她深深点点头。颜玲儿知道他一定听见了二人的对话,冲他笑笑,低声道:“俞姑娘还满顽固的,先生可要加把劲。实在不行,拿把榔头敲醒也挺必要。”达奚北辰不自然地笑笑道:“阿碧姑娘毕竟不象燕侠,她性情柔弱温顺,随遇而安,从小又生长在名门望族,知书达礼,一直以来都是安安顺顺,突遭变故,令她神魂俱乱,何况不幸接连而至,她害怕也是情由可愿。避世隐居、遇事退缩不前,这也是她自保之法,姑娘不能怪她。”
“我怪她何来?要与她长相厮守的人又不是我!”颜玲儿笑道:“还是那句话:情之一事,外人帮不上忙,全靠你们自己。不过呢,倘若是颜玲儿,我一定不声不响地离开个二、三月,好叫她知道我的重要。”“我会等!”达奚北辰坚定不移地道。“那你就准备再吃些苦吧!”颜玲儿无可奈何地道。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院门外。颜玲儿施礼道:“今日打搅了,还请达奚大侠代玲儿向俞姑娘致谢,顺便道声歉。”“我一定转告。阿碧姑娘难得同姑娘谈得如此投机,还请改日来坐坐。”达奚北辰还礼。“那是自然。后会有期!”颜玲儿转身走下台阶,一番折腾,天已经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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