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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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天空,雨,像万千只利箭,密无间隙、无穷无尽地射向丛林。
它们狠狠地撞击着,在撞击中粉身碎骨,在飞溅中化成更强劲的利箭,扫荡着,与大风汇成尖利的嘶鸣——
雨幕里,狈静静伫立在虚空中,一袭的黑衣几乎使他完全溶进了雨夜。
他久久凝望着蛇、鼠拼斗的场面,当望见画睛祭出的那支骨箫时,身体向后微微地倾了倾,含糊地说了一句。
“第三支骨箫……”
不远处的狼王桐白衣闪动,伸臂扶住了他。
“狈先生……”
“回去吧。”
狈显得极为疲倦,身形转动,逝向那片珙桐林的方向。
狼王桐略一愣怔,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支白惨惨的骨箫,方才离开。
石屋外一片喧嚷的雨声,屋内火塘里燃着火,暖暖的气息柔柔地散开。
青青的石地上刻着些凌乱的卦象,残缺不全。十几处卦都是推演到最至关处断了,在明暗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几分诡异。
狈站在火塘前,衣服滴着水,很快脚下的石地汇成了一小片水渍。
狼王桐踏进石屋的那一刻,略一呆,目光很快被地上的残卦吸引住,越看心越惊。
以他的聪慧看得出,狈是在推演未知,而这种未知是狈从未涉及过的天地运势。
他向狈看去。
狈微垂着头,半晌缓缓而艰难道。
“王,我不行了……”
狼王桐怔住。
狈的声音无尽的萧索。
“自从给人类圣族行那一卦后,我再推演出的就都是残卦了……”
他话语一转。
“王此次出山,狈怕是……怕是等不到王回来了……”
“狈先生!”
狼王桐近前两步。
“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望狈先生明示,只要狼王桐能做的,定当竭尽全力。”
狈摇摇头,闪退开,恭敬地施了一礼。
“王的知遇之恩,狈应以几世相报,只是缘尽了。你我都是修行的灵物,王心里最清楚不过。”
狼王桐默然良久,长叹一声。
“以狈先生的夺其造化之法力,也不能改变吗?”
狈目光不尽的苦意。
“王,我们能弃原身化人形,早已违了天道,若在超越生死,不知会带来怎样的浩劫啊。”
狼王桐一指石地上的残卦。
“狈先生既知时日不多,何苦再劳神,该多多保重才是。狼王桐此次出山自会速去速回。”
狈平静而歉意地道。
“世事自有定数,王千万莫要急噪。狈本想为王推出下三百年狼族的福祸,看来是难以完成了。”
他顿了顿又道。
“就连狼飞所寻的法器,我也未能推算出来。”
狼王桐微笑着,安慰道。
“狈先生多虑了,飞儿即使寻不到法器,就当历练吧。”
“不!”
狈目光忽然亮了,炯炯地望向狼王桐。
“王一定要带狼飞去东北部的灯笼山,那份机缘万万不可错过。”
狼王桐一怔,缓缓点头,转身欲走。
狈忽然道。
“带上思雨梦。”
狼王桐回头,奇怪地望着他。
狈静静地望着火光。
“她资质虽差,又是残狼,可她却是在意念玉石上化的身,单是这份机遇,人类都不及。狼飞此行,必定处处险阻,就让思雨梦的大福之命助他化凶为吉吧。”
狼王桐眉心轻皱,转身走了。
石屋外的风雨似乎更大了。
狈久久望着石地上的残卦,忽地气恼的双袖一挥,卷起满室的石屑。
“天真的要变了……”
次日,雨住风停。
云开始散去,露出缕缕阳光,流泻于浓密的枝叶,晃出一地的光斑。
虫音瑟瑟,兽鸟绰绰。高大的格木连着胡豆莲,一高一低的尽头是樟树、楠树混杂林。花梨木、枫香正半遮半掩羞涩地探着。
林的边缘,是几长溜盛放的野菊。金黄、橙黄、洁白、浅红,置身盈盈的绿意中,惹得蝴蝶追逐舞蹈,蜜蜂欢快地鸣叫。
体态绰丽的蜻蜓,色彩绚美的蛾子忽闪翩飞。它们像小仙人一样,尽情享用雨后清甜的气息。
一阵沙沙的响动,从青冈丛里,前后走出鼠忌、思雨梦和火翼。
昨夜,他们怕引来麻烦没有回去,另找了一处隐蔽的树洞歇了一宿。
鼠忌昏睡到第二日午后,方才醒来。
他闷闷地看了他们一会,起身离开。
思雨梦和火翼忙在他后面跟着。
“死老鼠谢都不谢一声,早知道这样,昨晚就该把他喂蛇!”
火翼忿忿地道。
鼠忌收住脚步,阴毒的眼神直向火翼投去。
“吃老鼠的狐狸会好心到白白救我!”
火翼一翻白眼,不置可否。
思雨梦前行一步,认真地道。
“昨夜是红狐狸背你回来的,还给你解蛇毒呢。”
火翼微讶,望着思雨梦正经的样子,我哪给死老鼠解过毒!
他忽然想道,自己给鼠忌吃的那颗药丸。
其实那只是截住蛇毒攻心,让鼠忌活着醒来。小白狼以为替他解毒呢。
我红狐狸会平白救只老鼠?以人类的说法,那我得吃多少错药!
“小白狼,算了!人家不领情,全当我们没事闲放屁好了!”
火翼深深叹口气,装出委屈的样子。
鼠忌的目光落在思雨梦身上,阳光下那极至的美令他一窒。
而那纯净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坦诚,叫鼠忌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思雨梦见他盯着自己,并无恶意,又往前走了一步,火翼拉住了她。
“你手上的骨箫是哪里来的?”
思雨梦的视线落在鼠忌的骨箫上。
那一闪动的睫毛、栩栩如生的紫蝴蝶胎记,使鼠忌不由自主地托起骨箫送到她面前。
思雨梦边看边嗅。
火翼忍不住微向前探了下脑袋,装做不经意地扫了几眼。
鼠忌立刻收回,忽瞟了思雨梦几眼,纵身飞逝而去。
“他中了青竹蛇的毒没几天活了!”
火翼没好气地说。
思雨梦奇怪地向火翼看去。
“你不是给他解蛇毒了吗?”
火翼本来还为没看清骨箫就被鼠忌收回去而着恼,思雨梦又有了如此一问,他一下来了气,背过身,狠狠地道。
“他死活关我屁事!你担心就跟他去好了!”
自从火翼打过她耳光后,思雨梦便能看出他生气了。
她实在想不通,他的红狐狸怎么那么爱生气。
“红狐狸……”
思雨梦转到他面前,望着他。
狐狸脸上没什么表情,气消了,鼓鼓的小眼睛转着,不满地道。

“你干嘛对他好!”
思雨梦一脸茫然。
她没觉得对鼠忌好,一时愣愣的。
火翼拉起她的衣袖。
“好了!好了!走吧,给死黄皮子送精魄去!晚了他再急着上吊,你又怪我了!”
他故意使出怪调把思雨梦逗笑了。
快行到与黄半仙约定的地点,火翼停下脚步,拿出得之不易的精魄。
六颗晶莹剔透、又射出淡淡光彩的,圆圆精魄,在掌心上甚是可爱。
他有点舍不得。
火翼告诉思雨梦,如果没有化解为己有的方式和十足的把握,这些精魄很容易叫黄半仙走火入魔的。
灵物不同,修行不同,道行不同,精魄自然也不相同,一般来说难以与自身溶为一体。再说,修行最好靠自己纯粹的精血。
黄半仙为了助他内人增些功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可能从人类那偷学来的。那家伙总对人类牵肠挂肚的,迟早会毁在这上面!
他红狐狸怎么会干那种不明智有损聪明的事呢!
火翼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一点都没这么想。
思雨梦提起自己吃的那个蛇魄,紧张地道。
“我会走火入魔吗?”
火翼调皮地眨眨眼,抚抚她的头。
“轻则疯傻,重则丧命!”
她脸色一白。
火翼嘻嘻一笑,赶紧道。
“你运气好,喝了蛇血,吞了蛇皮,蛇又是冷血,与你的精血不会相斥。再说你也没有刻意去化蛇魄的功力,跟你吞食食物差不多,只不过它留在你的体内了。”
思雨梦悬起的心放下。
黄昏。
簇簇姹紫嫣红的繁花,沿着一溜灌木攀援蜿蜒地拦住去路。
前方是片开阔之地,归宿的各种鸟们自落辉中飞来,像零落飘飞的云彩,洒的满天皆是。
风光无限。
不多时,黄半仙携着妻子小黄姗姗而来。
“美景只应天上有,因我半仙下凡来。火翼兄,想死老弟了!”
火翼嗅着到处都是黄半仙的气味,听他一嘴的酸气,没好气地道。
“你黄皮子真该托,这穷乡僻壤可屈了你这不世之才了!”
“唉,天不长眼,我辈奈何啊!”
思雨梦每次听黄半仙说话,都笑不拢嘴。那怪怪的腔调好玩的很。
火翼怪嗔地白了他一眼,送上六颗精魄。
黄半仙看看精魄,又看看火翼,两眼发光,喜得蹦了蹦,口气也变了。
“哥们,我就知道你行!”
叫过小黄,让她用嘴收了。
“我们互不相欠了。”
黄半仙听了这话,眨巴着眼睛,赖皮地道。
“你红狐狸有情有意,当年,我——那个了吧。大恩不言谢,那个,是吧。”
火翼哼了一声,转身拉着思雨梦走,背后传来黄半仙嬉笑的声音。
“红狐狸,一直向前,有一林子的葡萄,是酸是甜我就不知道了。下次我再找你!”
他回头,黄半仙已和小黄乐颠颠地离去了。
死玩意!火翼撇撇嘴。
“走!我们吃葡萄去!”
行不过百丈,密林外,几棵枯死的老树架着屏障般的野生葡萄。
紫色、饱满、大颗如珍珠一般的葡萄大串小串,沉甸甸的,胖嘟嘟地挂在密叶繁枝间,散着诱惑的香气。
奇怪,都熟透了,怎么一串也不少?
火翼正疑惑着,思雨梦已吃了一颗,刚咬一下便吞了出来,脸皱在了一起。
火翼忙摘一颗放在嘴里,很快吐了,酸呀!真酸呀!
他感到牙倒了,舌头也木了,虽然大半颗葡萄吐出来,可还有咽下的那点酸汁,直酸得打冷战。
“该死的黄皮子!你竟敢耍我!呸!呸!”
“红狐狸,这葡萄不好吃!黄半仙没吃过吗?”
“这还用吃吗?若是葡萄甜,不被鸟啄没了,也给那些贪吃果子的家伙摘去了!还能完整地留着,分明就是黄皮子拿我寻开心呢!”
接着火翼讲了一个人类关于狐狸的传闻。
从前,有一只狐狸看到一整架的葡萄,却吃不到,就整日守在那,任谁来都对他说,葡萄是酸的。直到葡萄干瘪,那只狐狸才离开。
于是就有了“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俗语。
火翼转着眼珠道。
“都是人类瞎编的!”
他两眼望天,突然问。
“你说狐狸好吗?”
“好!”
思雨梦毫不犹豫地道。
火翼高兴了,转脸瞧见一株古木上挂着莲蓬状的蜂巢,有只半大的太阳熊正悄悄地向蜂巢使劲。
他来了主意,叫思雨梦等着他,自己身体早无声息地飘过去。
那只太阳熊可能头一次干坏事,有些不敢,又不甘心离开,迟疑地在树干上探头探脑。
火翼哈腰捡起块巴掌大的石头,从怀里摸出个小木盒,取出粉末状涂抹在石头上。他还不忘向思雨梦挤个眼儿,在她讶异的目光中扬手向蜂巢打去。
那块石头不偏不倚正中蜂巢,掉下来的时候刚好砸在太阳熊的头,黏住了。
蜜蜂们炸了锅,恼怒地冲向太阳熊。
太阳熊吓得三下两下离了树干,掉头开跑!
那笨拙的样,哪逃脱得了蜜蜂的追击,一会被包围,一会挣脱出来又被包围。
蜜蜂不依不饶,愤怒地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偷吃贼!
思雨梦惊讶地看看被追的太阳熊,又看看火翼,狐狸脸上没什么,双眼笑着眯成了一条线儿。
一会儿,火翼牵着思雨梦大方地坐在蜂巢边,吃着香甜的蜂蜜。
“好吃吗?”
火翼一手喂着她,一手抚着她的头。
思雨梦向他笑笑,点头,也不说什么,埋头专注地吃。
他想起三百年前,给思雨梦洗澡的样子。那样脏臭的狼被自己洗出雪白来,心里的舒畅时时能感觉得到。
有时火翼都不敢相信,一条残狼能化出这般美丽。
他抚过她的头,又抚了一下她的狼尾,上面竟然栖息着一只凤蝶。
火翼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深深地注视着她,把蜂蜜都喂给了思雨梦。
在他们离开时,可怜的太阳熊仍在那划着圈蹿逃。蜜蜂们翁叫着,穷追猛打。
火翼牵着思雨梦飞逝回去。他嬉笑着得意地讲起。
原来石头另一面被火翼涂上了花粉。剩下就好办了,以他的道行,打准蜂巢使石头翻过有花粉的一面,落在太阳熊头上黏住是十分容易的。
“呆会那纯家伙一出汗,石头就掉了。我可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狐狸了!哈哈!”
思雨梦瞧着他,呵呵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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