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任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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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城楼,果然看到不远处扬起的尘烟,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几十匹高头大马已来到城下,我隐隐听到守门士兵与那些人的对话声。从那傲慢的语气中,我已可以想见他们的态度。真是来者不善呢,我与宋然对视一眼,一起将目光转向城楼的梯口。
出现在我面前的罗厉几乎与我印象中完全一样。
他一身簇新的锦衣战袍,即使长途跋涉依旧一尘不染,猩红的披风随风摆动,精心打造的军刀挂在身侧,刀柄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这一切,都使他在我们这些满面风尘的将士面前显得风度翩翩,佼佼不群。我眯起眼睛:他明显比以前成熟了,但不知是因为长期在京师任职,还是因为皇兄的特别提拔眷顾,使他带了一股骄纵之气,连原本端正的五官都被这气质破坏了。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即使在我面前极力压制,仍旧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这样的人怎能用来与北魏的精锐之师对抗?
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他那一身光鲜的打扮,这么日夜兼程赶到此处,他的衣服竟然还能保持纤尘不染,看一眼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战袍,我不由想到这个家伙是否有洁癖?
大概看到我审视的目光,罗厉大为不满,立刻从怀中扯出一方黄锦,厉声道:“越凌王赵彦接旨!”毫无顾忌地直视着我,显然在等我跪下听旨。
我倒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我旁边的将领显然被他这明显无理的举动激怒了,有几个甚至握住了刀柄。这种情况下,若不杀一杀他的气焰,可就对不起手下将士还有我越凌王的名号了。
我双手抱肘,悠闲地看着罗厉,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这里可不是他该放肆的地方,若他还看不清这一点,我只好拼着与皇兄正面冲突的可能,奏请父皇更换主帅了。
短暂的僵持后,宋然静静开口:“罗将军,既知凌王殿下在此,为何不行叩见之礼?”比起罗厉的疾言厉色,宋然语气平平,甚至毫无责怪之意,却是就事论事令他无法反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着痕迹之间双方高下已然分出。
罗厉脸上怒意一现,马上识相地隐去,他还不算太笨,总算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谁了。在无数凌厉的目光之下,罗厉身子僵了一僵,终于拜倒:“下官罗厉,参见凌王殿下千岁。”看着罗厉由白转青的脸色,我实在很想告诉他气势高低不在衣服是否威风。
我讽刺地一笑:“罗兄多礼了。你是皇兄的得力干将,本王年轻识浅,哪里受得起?”
“下官惶恐。”罗厉语气虽然仍是僵硬,却恭敬了许多。
目的达到,我便不再追究,令他起身后,明知故问道:“罗兄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回殿下,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宣旨。”
“旨在何处?”
罗厉迟疑了一下道:“在下官手中。”
我迎着他目光笑道:“宋大哥还不接过来。”罗厉眼中射出怒火,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我从宋然手中拿过圣旨,展开看了一遍,又交给宋然道:“宋大哥给诸位兄弟念一下吧。”
宋然看了一眼罗厉,开始替他读旨:“越魏两国,唇齿之邦,近来边境频有战乱,念及生灵可愍,朕心实忧。今两国联姻,结为永世之好,朕深感欣慰……”
我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一边向城北张望,我安排来挑衅的“魏军”也该到了吧?
“……今特命镇安将军罗厉,暂代统帅一职,接掌荆襄大印,安抚魏越边境,保我一方平安。荆襄二十万守军,除十万留守,各调五万分散至汉口、九江,越凌王麾下三品以上将领,率本部暂调江夏任职。越凌王即日启程,返回建康,准备迎娶事宜。旨到之时,立即执行,不得有误。钦此——”
宋然话音刚落,我耳边一片嗡嗡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尽管大家早有准备,还是没有料到圣旨的内容竟是如此不留余地。
我努力忽视掉罗厉脸上露出的得意表情,向襄阳郡守尚远捷道:“罗将军一行远来辛苦,你去安排一下客房,备下饭菜,好好款待。”又向罗厉道:“军中平日不设酒宴,恕本王无法为各位接风洗尘,只好委屈你们用些粗茶淡饭了。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尚大人。”说着我就要走下城楼。
“且慢!”
“罗将军还有何事?”我转过身,冷峻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咄咄逼人地问道。
罗厉显然被我方才凌厉的目光震慑了一下,但他毕竟也不是草包,马上镇定下来:“圣旨已下,还请殿下按旨行事。否则皇上怪罪下来,下官担当不起。”
我冷冷道:“既有圣旨,岂有不尊之理?只是不巧的很,今日接到密报,魏军要来偷袭我西北大营,圣旨到前本王已部署了作战计划,今夜子时待魏军起兵便要应战。罗将军初来乍到,难道要在对荆襄军情毫不了解的情形下,替本王主持这场战役么?”不是我目无法纪,这种时候我也只好仗势欺人一下了。
“下官不敢,只是圣旨中明文下令不许荆襄再出一兵一卒与魏军对抗……”
“报——!”没等罗厉说完,就有传令兵急速跑来:“殿下,魏军急攻我西北大营!”
我嘴角一弯:“罗将军,你看如何是好?”
罗厉迟疑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殿下神机妙算,既然早已布置停当,下官无话可说。只是下官既已来到此处,便不能置身事外,接掌帅印之事还请殿下及早执行,今日天色已晚,不知殿下明日是否可以动身回京?”
这次他的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看来我倒低估了他。我冷冷一笑:“怪不得皇兄这样看重罗将军呢,你可知便算皇兄亲自来,也未必敢这样逼迫于我。”
“殿下言重了,下官只是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让下官为难。”
“好,既然如此,本王若再不将帅印给你,倒显得本王以势压人了。明日正式升帐议事——罗将军不会连这一夜都等不了吧?”
“全凭殿下安排。”
我又是一笑,快步走下城楼,将罗厉远远抛在后面。也许他以为我对交出荆襄兵权是万般不愿吧,其实我又无意跟皇兄争权,方才发怒只是为了试探一下,顺便把兵权交给他罢了。既然他无意阻止我出兵,我还留着帅印干什么?接下来与魏军的一战是顺理成章,结果也早在掌握之中,我也乐得轻松自在了。
这时候天色已晚,我吩咐侍从去替我打点准备明日动身的行装,自己则来到书房。
挑亮了案前灯光,我摊开一卷宣纸。除了行军打仗是我不可推卸的职责、练武骑射是我赖以防身的本领外,我平生爱好就惟有弹琴、写字了。说起弹琴,从我八岁起母后就请了高人来指点我,名师出高徒,我的水平自然也不差。我有时甚至想,假如我不是投胎当了皇子,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名家呢。
不过从十八岁以后,我就再也没弹了。因为我发现弹琴比较容易流露内心情绪,这对一个掌握全军成败的主帅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两军交战,难免有细作混迹其中,万一被敌军主帅掌握了我的脾气秉性可是很危险的。所以当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毅然决然放弃了这项爱好。此后领军征战沙场,更是无暇重拾,现在别说是琴谱,怕是指法都忘光了。
术业有专攻,放弃弹琴的结果就是我的书法越来越好,不管是颜平原的雄迈恢宏,还是王右军的俊雅多姿,乃至于钟体、欧阳体等等,我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难辨真假。
最近我又迷上了柳体,那种笔势间的遒劲挺秀虽不比颜体浑厚,却是风骨卓然、自成一格,深得我的喜爱。眼下我就正依着柳体的风格在雪白的纸绢上笔走游龙,写得不亦乐乎,连偶然想到回京后的遭遇都不那么烦心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从从容容地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我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头向门外道:“是宋大哥吗?”
“……”没有应答。但过了一会,门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轻轻推开了。
宋然出现在门口。
我急忙迎上前去:“我只顾埋首写字,差点忘了时间,宋大哥该提醒我一声才对。”
宋然垂首道:“我看殿下写得入迷,便没敢打扰。”
我哪管他这些客套,早拉他到我案前,拿起刚刚写好的一张,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道:“我写得怎样?几可乱真了吧?”,
宋然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遍,一脸意外道:“殿下准备让我留在襄阳?”
我不由扫兴,这个宋然,竟然只看到我纸上的内容,无视我的笔下功夫。只好放下笔墨道:“荆襄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罗厉在这里我不放心,宋大哥威信仅次于我,应该可以镇住他。待到他可以独挡一面了,我再上奏父皇将你调回我身边。你看如何?”

宋然面色依旧沉静:“殿下如此安排确有道理,属下没意见。”
我笑道:“得了吧,我看得出你十分想留下,你跟我回去便只能领个闲差,哪比得上在这里?其实这次还是委屈了你,若不是看到罗厉还有几分才干,加上我不想与皇兄太过针锋相对,否则无论如何定要让你做主帅的。”
宋然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殿下不必为属下这样挂心,属下在何处都无所谓。”
我笑了笑,坐回椅中:“宋大哥,从我少年时你便与我浴血疆场、并肩作战,便算亲生兄长也不如你亲厚,如今你却总是免不了这些客套。”
大概看到我有些失落的表情,宋然重新拿起我桌上手稿:“殿下写的可是柳体?”
见他谈论书法,我自然来了兴致:“近来一直在写,这还是第一次用来写呈文。我正要请你品评,看看哪里还不对?”
宋然虽无特别喜好,然而博闻强记,鉴赏能力却是很强,边看边道:“那属下便乱说一通了。殿下其实已深得个中精髓,一眼看去确实颇有柳公风骨,只是柳体不像别的字体般讲究横细竖粗,笔划较为匀衡,殿下日后注意这点便是了。”
我掴掌笑道:“我说怎么总觉什么地方不像,果然还是宋大哥眼力精准。”
我又写了几个字,听到宋然点头说“不错”,不由越发得意,兴高采烈道:“以后批阅公文我便用柳体了。”
不知道为什么,宋然轻笑了一声,不过马上又皱了皱眉头恢复了常态,我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说来也怪,虽然我能够逼真地模仿多数名家的字体,却很少能融入我自己的风格中。我的字太过飘逸,倒像足了我自由散漫的性子。一个统帅千军的将领还是写苍劲有力的字体更令人信服,因此凡是公文往来我从来不用自己的字体写字。能辨认出我真迹的人是少之又少,以至于很多时候都被怀疑某些公文是否是我亲笔批示,对岸的魏军就更是分辨不清了。
我将写好的呈文封好,叫来信兵命他秘密送往建康。随口问道:“宋大哥觉得罗厉此人如何?”
宋然迟疑了一下道:“罗厉来者不善,殿下对他要格外小心。”
我不在意道:“大印都交了给他,还要如何?我看罗厉还是有些能力的,只要无碍南越大局,别丢了荆襄就是了。”
“殿下,你可知楚相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这次的和亲,我南越方面名义上便是楚相做媒,太子殿下不会乐见其成的。”
我打个呵欠:“楚尚庸这老狐狸不过见风使舵罢了,朝中的事我懒得管,不是还有你义父和我三弟嘛。皇兄已是太子,皇位迟早是他的,我操什么心。”
宋然深深地看我一眼:“殿下,你果真不想与太子殿下争权么?我想三殿下也会支持你的。”
我看着他笑道:“我不是把你安排在罗厉身边了么?皇兄若想要分我兵权也没那么容易,这都是一刀一枪换来的。何况他压制我有什么好处,他安安稳稳的准备做皇帝,我替他冲锋陷阵岂不更好?”
“殿下……”宋然还待劝说,被我止住了。
我正色道:“我虽不甘被皇兄压制,但南越如今不比以往,怎禁得起萧墙之乱?更何况皇兄还不算昏庸之人,我何必挑起事端给北魏可乘之机?”
可能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宋然陷入了沉思,我又忍不住打个呵欠,向他道:“那些事想也无用,又何必费心。明日便要分别,宋大哥今夜可愿与我抵足而眠?”
宋然语气有一丝僵硬:“殿下若觉疲倦,便请先行歇息。”
就知道他会推辞,实在太困,我不再勉强,站起来一个人向卧房走去。从前我经常与宋然彻夜谈论兵法,困了便和衣而眠,从不顾及身份,不知何时起他却开始刻意回避于我。
“殿下!”宋然突然叫住我。
“何事?”我已经困得摇摇晃晃了。
“殿下可否上书皇上,回绝了这门亲事,继续留在荆襄?”
我差点撞在门框上,我没有听错吧?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然,我等待他的解释。
宋然大概也觉得不妥,不自然道:“殿下一切小心。”释释然便出了门。
直到躺在床上我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怎么还会说出这种话呢?不过除了战场上的事我向来不愿多费心思,明日再问也不迟。
本来只想小睡片刻的,谁知直睡到日上三竿我才醒来。想到奉命出战的将士们正在流血流汗,我却自己偷懒,不由羞愧难当。顾不上埋怨侍从,简单梳洗一下,我直奔城楼,远远就看到罗厉站在城楼上。他倒是积极的很。
我不动声色地走上城楼,正想找宋然将昨晚的事问个清楚,宋然却不在那里。
接着罗厉跟他的手下副将李袁便过来拜见我,我问道:“罗将军昨夜休息的可好?”我昨天叫人送了一大队文书到罗厉的住处,目的虽是让他尽快熟悉荆襄情况,却也是存心给他施加压力。
罗厉眼中满是血丝:“多谢殿下安排,休息的很好。”
我笑道:“是么?”
罗厉仍是僵僵的道:“是!”语气里却仿佛没了昨日的怨恨之意。
难道他吃错药了?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已备好行装,马匹就在东门外,到时候自会出发。罗将军只管你的事,不必相送了。”罗厉有些诧异,我不等他开口,又道:“我已奏请父皇让宋然做你的副帅,以后罗将军对荆襄军机有何处不明,只管问他。”
我不去看罗厉的别扭神色,叫过旁边副将仔细问了战况。得知除了火烧粮草时出了点意外,一切都在事先的筹划之中。
原来魏军突然增加看守粮草的兵力,如此我派去的人手便远远不够了,幸好冯栩见诱战顺利,又得知后方吃紧,临时改变战略直袭了魏军后方。他这一路人马本来便穿着魏军服色,加之冯栩为人机警,应答得体,竟然趁天色黑暗骗得了北魏守军信任,直到冯栩长驱直入与鲁达派去的五百精兵里应外合,魏军才大惊失色。
那边火光一起,这边等在江边的三万南越将士立刻渡江,将杨、元二人的兵马团团围住,杨复升回营自救不暇,只得正面迎战。奈何北魏军心大乱,注定不是我军对手。照传来的消息看,眼下杨复升大概在准备突围。
我边听边满意地点头,心想冯栩果然不负重望,要考虑借这次机会将他升为中将了。这次大战,只要损失魏军四成主力,便算让我娶十个仪真公主都值。
正想着,城外黄尘滚滚,蹄声震天,仿佛脚下城楼都在摇撼,一队人马领先驰来,高高举起的旗杆上挑着一面烈焰红旗,那是我军获胜的信号。
虽然这是早就预料的胜利,我还是大喜过望,急忙命令打开城门迎接。又过了一阵,我军大批人马赶到,尽管有些疲累,也有人受伤,人人却都是满面喜色,我立刻下令犒赏三军。特意看了看罗厉,见他也是一脸振奋,我不由微笑,凡是亲历过战场的武将,哪有在胜利面前不受感染的。现在看来,罗厉虽然有些骄奢之气,作为统帅还是基本合格的。
我在人群里看见宋然,原来他是出城接应了。想起还要升帐交付一下帅印,重新分配职责,我向宋然微一示意,宋然立刻会意,下去安排。
等到所有将领齐聚,我简要传达了一遍圣旨的意思,这次倒是出奇的安静,想必他们全都在会前听说了。然后我一一封赏了参加这场战役的将领。对于冯栩,我自然特地夸赞了一番,将他升为中将,但是罚了他半年俸禄,作为他擅自改变作战布署的惩罚。最后我宣布正式离职回京,将帅印交给罗厉,说了一些诸如像尊重我一样尊重新任统帅,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借着罗厉一板一眼安排的机会,我悄悄离开议事厅,两个事先等在后门的贴身侍卫立刻跟了上来。
出了帅府东边的角门,那里已拴着三匹骏马,牵过其中一匹全身赤紫的,身子一侧,轻轻巧巧便跨了上去,耳后隐隐传来欢呼的声音,大概是庆功宴开始了吧。我不喜欢告别的场面,就算我平时不拘小节,到了这种时候也会难免伤感的。
大战告捷,今日只应把酒言欢,我可不想令他们扫兴呢。想到这里,足下轻轻一点,身下坐骑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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