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大梦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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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寒迷糊之间,似乎有人在亲吻他的面颊,疲惫地睁眼,那张日思夜想,梦里千万次相遇的小脸正在面前,泪水点点,如初夏雨后荷花面上沾着的透明水珠。抚着他的脸,话也说不出,那双含烟带水的眼眸,却传达了太多的话语。
那一瞬间,穆寒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也想着故意板起脸来,让她回去,心中百般缠绵,只是说不出,做不到,只看着她的泪光,淡淡的一句,却似酝酿了许久,渴望了许久,说出来已带着遥远的叹息,“月儿……”仿佛是不信,纤长的指尖要触碰她的脸,手指被握住了,是一种凉凉的柔软。
“穆寒,我求你,放弃吧,不为百姓,不为任何人,只为你我,放弃了好吗?”
穆寒幽幽的叹息,最终还是让她知道了,他的保护不够么?为何总是让她担忧和哭泣?
“你这番回来,只为了这个?回去吧,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牺牲我们的幸福来完成你的野心,你这样对我可公平?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扑入他的怀抱,穆寒只觉得心口一阵发凉,她的身体,是如此的不真实,她的发,她单薄衣料下光洁的背,都带着一种寒意,仿佛只是有质感的空气,穆寒不可抑止地觉得忧伤,心里痛得发慌,思维似乎被抽取了,一些疑惑,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人在吵,有人在叫他,穆寒不要听,不要答应,不要醒来,只要一会,一会就好。身子被人猛烈地摇晃,睁开眼睛时,穆丹婷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弟,你怎么了?”
茫然四顾,是梦,竟然是个梦,明明是个很一般的梦,为什么心里却是如此的忧伤?无力地起身,不自觉地捂住了心口,“什么事?”
“洛轩好像发疯了,不顾一切的要离开邺城!”
“什么?那样他会因言魂令而灰飞烟灭的!”
“正是如此我才着急叫你,你看你是取消不许他不经同意擅自行动的命令,还是,让他自生自灭!”
穆寒忽然不耐烦起来,推开她行至窗前,碧空如洗,却带着某种肃杀之气,或许……只是太累,错觉吧。她应当在家乡过着平安的生活,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没有人能伤害的了她,这几日就要起事,过不了多久,就能将她接回来了。想着脸上不禁浮现出笑容:坏人的权力到了一定的时候,做什么事都不像是坏人了,月儿,等着我,再要一点点的时间就好了……
洛轩跌跌撞撞地奔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强撑着身体慢慢行走,额上冷汗直冒,他能在灰飞烟灭前见她最后一面么?明明知道她是仙灵,就算死去也不会怎么样,但,想到她死前的恐惧,悲泣,想到她的不甘,洛轩就心如刀割。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事……他从来没有如此的狼狈,会以何种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深至灵魂的苦痛忽然消失无踪了,洛轩赶到时只见满城的凄凉,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味,细若游丝的断断续续的哭泣,直把人的心都要磨碎了。
在死人堆中寻到满身血污的她,圣洁如她,竟然凄然倒在脏污的地上,圣灵之血同平民百姓的一般流淌。抱起她的身子,是令人心碎的凉,柔弱苍白如零落的莲花,飘零无依。泪水大滴大滴地滴进她的脖颈,孩子一般痛哭失声,“太阴,你这丑女,你这愚蠢的女人,就这样死了,你下界不是也太无意义了么……想不到,我叫你出来竟然是让你来送死,不啊,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神仙吗?怎么会这样呢!”
玉玲儿手中的东西猝然落地,没有看清楚洛轩怀里抱着的是谁,但那柔弱坠地的兰花般的手指,除了她还会有谁,不由得软倒在地,哇哇大哭。
冷月微微的喘息,几无血色的嘴唇噏动,梦呓一般,穆寒,放下吧,太多的事实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为什么,要苦苦去追寻呢……
前世,幻灭渊里的牡丹开得如火如荼,仙雾缭绕中她含笑回身看着他,带着羞赧也带着期盼,声音里竟然带着战栗,却是坚信着他会如她所愿的,“你愿与我同住天宫,享这无边的自在还是愿往人间,当那人间的宰相,辅佐君王,大定天下?”自然是如她所愿的,试问天下,谁不梦想着能羽化成仙,与天地同寿?
他将她搂在怀里,同看那幻灭渊里悠然飞去的鸟儿,目光飘渺,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郑重的询问,理所当然地:“我自然是愿为人间的宰相!”
身为神仙,普度众生,是多么伟大而遥远的事情,身为凡人,用短短的一百年,燃烧自己的生命,能做出什么来?他微微的笑,带着憧憬和跃跃欲试,一个人的自在,是多么的渺小,而神仙的爱,平分世人,世人又能感知多少?他不要一个人的自在,他要,天下自在!洛轩说错了,他贪图的不是人间的荣华富贵,他贪图的是他能不能将上天赐予的才能用至几境,他贪图的是他的热血,他的豪情,能否在这混乱的人世豪情挥洒!他的名字,并不如后世神怪笔记所写的默默无闻,他拥有一个闪耀于历史的名字。如他所愿,他以他的才能,辅助君王,天下大定,百年归去时,他是含笑而去,此生如此,足矣,足矣,那仙界的安乐,岂能相提并论?他只不知他欢笑在一个女人的眼泪里。抚尸无声而泣,谁来怜惜她的爱情?跪于炎帝面前求得下世一世,她只是想要他一世的温柔,若她为凡人,他们的爱情还会有什么阻力?还会有什么不可割舍?
人世间的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虽然她于天地开时便存在于天地间,却还是不懂得,单纯地认为他们之间只存在人神之别的界限,却不知人世间还有更多的无可奈何,更多的明明相爱,却只能相互伤害,更多她不能理解的事。
穆寒和韩岳,殷语微一同回家看望穆潇林等,穆家的府邸毕竟是老旧了,一百年过去了,那堂皇的府邸已如陈旧的马车,似乎随时会吱呀作响。
主仆三人正要进门,忽闻身后异响,洛轩抱着一个苍白的身体,和玉玲儿出现在人前。穆寒看了一眼他怀中的人儿,顿时所有的思维都被抽走了,呆呆地走下来,走下来,听殷语微哀呼一声:“冷月姐姐……”顿时心中所有的幻想都崩塌了。
一百多年前,穆家先祖本可以凭着自己的势力同其他节度使一样划立势力范围,世代富贵尊荣,听闻穆家人及其后世子孙血气非常,可镇天下阴气,大唐运势几多变数,若得穆家一镇阴气之眼,可保国运平稳。穆家先祖自愿放弃名利,举家迁往邺城,皇家感其大义,赐号忠义将军,为穆家大建府邸,许其大唐在日,永世尊贵。
穆家先祖怕后代不听管束,便与皇族约定,若穆家后代擅自离开邺城,格杀勿论!一代一代的下来,是穆家人忘记了,流失了当年的承诺,与皇家的约定只剩下那条永世不得离开!渐渐的荣耀和感谢变成了枷锁和束缚,变成了穆寒痛苦的来源。皇家没有欠了穆寒的,是天下欠了穆家的,穆家人一百多年来,代代牢狱一生,在此困禁而死,受阴气所害,大多命运多舛,不得善终。大唐的运势还有几十年,今反是反,几十年后反也是反,但几十年后那是顺天应命,现在反只能引发浊气侵天,生灵涂炭。
穆寒在冷月冰凉的颈间深深埋首,她的气息依旧同从前那样,,带着遥远的花香,让人如沐春风,而今时今日,却让他泪流满面。

方才冷月的到来究竟是真是假?是她离开人间前最后一次挣扎着,以魂灵之态入梦么?从来没有向他要求什么,埋怨什么,那一句:牺牲我们的幸福来完成你的野心,这样对我可公平……如今想来,穆寒肝肠寸断,他太自私了,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对她是否公平。一心一意地做他喜欢的事,理所应当地叫她等待,等待,却忘了问自己一句,这样对她是否公平!如今真相大白,他所要讨还的公道本就不存在,忽然间,曾经的牺牲和努力都变得那么的可笑。
洛轩眼中悲苦,“太上老君还说,那化为蛟妖的穆天行和鬼魂穆丹婷,请他们好自为之,如此的祸害苍生,待得人间浊气一清,定要来取他们的狗命!再委屈,也不能迁怒他人!她下界历经生死,只为了你,你却为她做过什么……你的委屈又何能与她相提并论!直到死,她都不忘要你放下执念,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她不是为世人,而是为你,逆天而行,只有死路一条,她只要你为她也为你自己做这一件事!你若是个庸庸碌碌,毫无雄心大志,会在天界享受逍遥的人,只怕她也看不上你,而你这样的人,是不能给与她幸福的,为什么要出现?我求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了!”
玉玲儿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大哭着摇着,“穆大哥,夫人死得很苦的,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她。但她为你连天宫都不要住了,我求你了,为她做一件事吧!她的灵魂现在无处寻觅,我知道,她牵挂你,她担心你,所以不能顺利归位,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让夫人担心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本不该求凡人的,为了夫人,我求你了!”
穆寒含泪亲吻她冰凉的耳垂,初见她时只是遥遥的一眼,真正仔细的看她,是在穆家的大厅,她疲惫而睡,长长的睫毛犹挂泪滴,如今,她再也不会苏醒的容颜依旧是当初那悲伤的模样。总是让她伤心,让她等待,长夜孤灯,一夜又一夜地灯油燃尽,既然他不能给她幸福,为什么这个傻女人还是一世又一世的爱着他?
苦笑一声,看着她的小脸,默默道:何必求我,我只要一个公道,现在才发现原来不过是对先祖牺牲的亵渎……是我错了,我想错了,我做错了,为此错误我愿失去一切,但为什么,却是失去你?月儿,你可愿随我永住这华丽的牢笼?有你,便是囚禁一世,也不寂寞了……
一种凉而柔软,由额角,顺着眉梢,滑至脸庞,似乎是一只手停留在那里,空气中有透明的泪水滑落,那股淡淡的,只要她在就会将人轻柔包裹的温柔让穆寒呆住了,某种视线穿梭中似乎有一声释然长叹。
尘缘已了,我回天界了。
抱着她的尸身转身走向穆家的大门,身后乐声隐隐,飘飘似从天上来,羽衣纷纷而下,迎接圣灵归位,沉寂许久的水精宫,缓缓地放出圣光来,重新福泽天下。
尘世的一切似乎已经了结,或许吧。
人世烦杂依旧,纷争不断,许多人也如他这般想不明白,这样的世界既然已经没有了存在下去的必要了,为什么上天还要给他存在的期限呢?许多人想过,努力改变过,大部分人最终不过是用失望包裹着卑微的身体,暴尸荒野。总有人,恰好在合适的时间,恰好的地点,做了恰好的事,成就历史给与他的名。天上时光日日相似,人间转眼已沧海桑田,她看不到,也看不真切,又一轮的长河渐落,宫女们轻拈水晶灯罩,绣口轻轻,吹熄了烛火,一痕碧烟无奈地飘飘而散。幻灭渊的牡丹抽出新芽了,浅浅淡淡令人愉悦的新绿。
人报有客来,转过身来,一大一小转过屏风,是洛轩和玉玲儿。玉玲儿就要扑过来,被洛轩拉住,玉玲儿方反应过来,笑嘻嘻地却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孩子在太上老君门下,果是学的乖了。太阴夫人反倒被他逗乐了,“你这淘气,和我还客气么?”招手叫他过来,玉玲儿欢喜地投入她的怀抱。洛轩痴迷地看着她的脸,依旧是那张超凡脱俗的脸,头上身上,是他喜欢的专属于她身份的尊贵服饰,而神情,却脱不了那份尘世的牵挂。
天界的逍遥快活,还是抵不过那份落寞么?
对她,却是死了心的,有些人只会爱一次,后来的人再好,也不能进驻她的心了,这个道理,他到现在才算明了。故意淡淡道:“近来还好么?”
太阴夫人点点头,这样的天界,这样的生活,还会有什么不好么?
“你呢,还是不愿脱魔而成仙?” 洛轩的表现,可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玉玲儿挤眉弄眼,“他那是大小通吃,坏死了!我被师父管得死死的,哪也不能随便去,他倒好,爱去哪去哪,还故意讲给我听,气我!”嘟着嘴,一副要惩治洛轩的样子,这小鬼,分明只是妒忌。
微微的垂眸,不自觉地问道:“你可有到人间去?”
洛轩心中一颤,不自在地道:“最近去了,大唐运势已衰,如今出现一个年轻的节度使,大有一统天下之势。”
玉玲儿道:“穆大哥若再晚生几十年,只怕也……” 洛轩看了他一眼,玉玲儿连忙噤口,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便即改口,“师父说过,穆大哥所做的事虽然有伤天理,但最后毕竟能为大义弃之,功过相抵,而且,他心怀仙灵,这样的人注定是要羽化为仙的,未几世便可白日飞升了!”
太阴夫人感谢他的好言安慰,心中却苦,隔了几世,能否尘缘再续?
人间,又是一年春来到,几十年过去了。芳衡渚当年冷月亲手所种的桃树已经成了老树了,满树红云,窗下庭前纷纷洒洒,飘飞如梦。树老了,人更垂垂将暮,苍老的面皮,雪白的发带着粉色的花瓣流连于地,早已看不出当年的英挺不凡。树下躺椅上迷迷糊糊的小憩,花瓣落了满头满身,干枯如树枝的手指还隐约见得当年的干净修长,此时安稳地放在胸前一块未绣完的白色丝绸上,丝绸绣了点点的桃花,栩栩如生,永不凋零。或许是因为人老了吧,分明就在鼻尖前的浓烈花香,闻起来却总似遥远,化为淡淡的甜,带着少女雪白的肤散发的温热气息。
恍惚如梦呵,外面风云几何,已全不知晓了,老了,也没有力气再想些如果如何如何的事。
一个小小的女孩,梳着双鬟,机灵的大眼睛机警地看着他的脸,小手悄悄的去扯他手下压着的丝绸,丝绸亦老了,微微的泛黄,奇怪了,这样老旧的东西,为什么这样的宝贝?
两只小手被另一双也很苍老的手抓住了,女孩儿咯咯地笑不了几声便自己握住了嘴,轻轻地随老者离开这院子。
“爷爷,为什么三爷爷不成亲呢?”
“因为答应了一个人,非她不娶。”
“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
风起烛灭,苍老的手无力地滑了下来,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大风,卷起大批的花瓣,那泛黄的丝绸挣扎着,挣扎着,无力地随风飘向天际,穆寒的梦,便在桃红零落的春天里,随着那遥远的花香而去。恍惚不知岁月,不知身在何处,隐隐约约的只看见九天之上,幻灭渊下牡丹抽蕊吐苞,酝酿着一场繁华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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