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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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毒酒,三尺白绫,人的生命其实很脆弱。铺着草席的破板车,盖不完脚的破丧布,这就是死亡呈现出的最初形态。虽然是在暮色已沉,行人稀少的时候出的门,但还是不过一夜就人尽皆知了。说起穆家的大公子,为了门庭清白就杀死亲弟和那勾引弟弟的丫鬟,邺城人惊叹者有之,惋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是不乏人在。
穆潇林不准穆府挂孝,也不准任何人哭,下人们都偷偷的抹泪,穆逸险些将他住的房子拆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哭声和着乒乒乓乓的声音,萧索凄凉。穆潇林派人守住了他的门口不让他出去。
此时的邺城外,一辆普通的马车朝着冷月来的方向狂奔而去,路途不平,车身摇摇晃晃,赶车的头戴一个大斗笠,将大半的颜面盖住了,马是好马,日行千里,他却还嫌不够快,手中的鞭子不住地抽打马身,急躁地吆喝着。
车里拥坐的两人,是那邺城人人都说死了的人,两人脸上身上满是污渍,乍看来与乞丐无异,眼神却是淡定,带着满足与笑意,还有些许的茫然,似乎还未从变故中明白过来。来时艰难,回时却是快捷,快马赶上四五天就到了熟悉的村庄。
那车夫拿出一个包裹交给穆寒,压低声音道:“大公子嘱咐全在上头,三公子保重,后会无期了。”
穆寒心下黯然,他如今成了一个流亡在外的逃犯,有家归不得,有名有姓叫不得,亲人见不得,接过那包裹,包裹甚重,触手冰凉,料得是些黄白之物。解了开来,果然是,只是无一言片纸,穆潇林的嘱咐在哪里?穆寒忽然明白了过来,禁不住泪落如珠,穆潇林一片苦心,全在这无字之字,无话之话中,打他骂他时是真的生气,真想让他回心转意,终于知道了他的愿望,穆潇林决定成全,为他达成他要的自由,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为他的两个兄弟。
穆寒遥遥对着邺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冷月立在一旁含泪注视。穆寒起身拉过她的手,“走吧。”
穆潇林沉着脸走进穆逸的卧室,卧室一片狼藉能碎的都碎了,不能碎的也几乎散了架,送来的饭菜撒的满地都是。穆逸早哭不出声音了,蜷在床上蒙着被子。穆潇林以为会看到一个撒泼打滚的四弟,没想到却是这番情景,反倒笑了,跨过满地的狼藉,坐在穆逸床上,去拉他的被子。
穆逸死死地拉住,不让他拉,穆潇林道:“你再这样大哥就走了!”见他不答,穆潇林真的起身,被子呼地掀开,穆逸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声音早发不出来了,只有眼泪还在流。
穆潇林凑近他的耳朵,声音苦涩,“傻四弟,你以为大哥舍得你三哥么?”
穆逸吃惊地瞪大眼睛,穆潇林的脸色是从来没有过的苍白,如穆寒一样温柔地抚着他的头,道:“吃点东西再哭吧,有你掩人耳目,你三哥才能走得远一些。”说罢起身要走,穆逸忽然觉得他的大哥有些苍老了,挺拔的背,在他抬头仰望的时候,不知是视觉的错觉还是真的,那身影在穆家巨大的屋顶压制下,已显得有些弯曲了,穆逸忍不住哑声叫道:“大哥……”
穆潇林没有回头,只轻轻一叹,道:“大哥累了,过些时候,待事情平息一些,再和你好好说话,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我什么也不想说。”他的确是累了,人在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的时候耐心和韧性强的超乎自己的想象,一旦这件事情失去了它的意义,积压的疲惫会忽然压下来,压下来,让人恼怒和厌烦,穆潇林所做的事情的意义崩塌了半边,但已足够让他憔悴不堪了。
让在外面等候的下人送来新的饭菜,穆潇林独自黯然而去。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普通小村,却是沸腾热闹,老老少少从各自的家里涌出来,将冷月和穆寒围在中间,握着手七嘴八舌地问问题,这些日子哪里去了?过的好不好?这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冷月一个问题都来不及回答,就被热情慈爱的乡亲们拥进了住了十七年的房子。那房子并不算是卖,冷月和李老伯说好,哪天她要是忽然回来拜祭父亲,随时可以住回老家。李老伯家人口不多,平时也用不上冷月家的房子,顶多是偶尔来客,没地方住时来住上一晚。平时大妈打扫房子,顺手把冷月家的也一同扫了,所以虽是九个月不回,家里却也干净。正是晚饭时候,饥荒年岁,他们这一片却意外地雨水丰润,并没有挨饿,做好的饭菜都还来不及吃就见他们回来了,索性在冷月家的院子里摆了长桌,把饭菜都端来一起吃,每家均下一点,也够喂饱风尘仆仆的两人了。

已是初秋,夜风颇有寒意,乡人们点了小盆的火,火光映照下一张张淳朴欢喜的脸,人们大声地说着笑着,听说冷月当了大户人家的丫鬟,乡亲们都羡慕不已,偏那几个辈分高的长者呵呵笑道:“可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那么大的福分,得我们的月儿丫头伺候。”
冷月和穆寒相视而笑,他们神态亲昵,乡亲们不禁猜测,见她带回来一个好俊的风度翩翩的后生,早就是满腔的好奇,只是来不及问,这下十几双眼睛全集中在穆寒身上,**岁的小石头人小鬼大胆子更大,三步两步上前扑进冷月怀里,仰着头嘻嘻笑道:“冷月姐姐,他是谁呀?是姐姐的相公吗?”
冷月红了脸,穆寒坦然一笑,道:“未来的夫婿,特回来拜祭岳父岳母大人,拜见各位乡亲。”说罢端酒向乡亲们敬酒。
四周先是为之一静,忽然爆出一阵欢畅的大笑,层层叠叠的恭喜之声,中间还穿梭着几个年轻小伙酸溜溜的目光。李老伯大笑道:“还担心月儿这孩子在邺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吃亏,没想到不但好好的回来,还带回来这么好的一个小女婿。”
冷月听到邺城二字一时脑中闪过许多的片段,离开此处不过才九个月,其中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好像过了很久,就像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一样。转眸去寻穆寒,他被热心的大妈拉着和他说冷月的好处,罗罗索索的,亏得他这清静惯了的大少爷也耐得住性子听,还一付饶有兴趣的样子。
穆寒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穆家一向人丁单薄,府中人虽多,却没有主子和下人一起吃饭的道理,穆寒十八年来过都太过清冷寂寞,如今才知道原来热闹是这样的好,让人的情绪随着大家一同高起或者跌落,同喜同悲,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若世间有得后悔药,穆寒一定不会再对乡亲们说实话,说他和冷月未婚。冷月没有父母,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成何体统?乡人虽粗鄙,这些伦理道德条条框框也没见得含糊。饭吃到了二更才散,几个人架了穆寒就到对门休息去了,穆寒回首叫道:“冷月……”
冷月和一些妇女收拾碗筷,笑看他不语。穆寒和冷月共处一室长达半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有人说什么,哪里想到到了这儿却成了了不得的事?这可苦了他了,**的木板床,也没个人铺床叠被,生平第一次自己打发自己睡觉,眼睁睁看着那一方白色的窗纸,板壁单薄,农人呼噜声清晰地传来,秋虫的鸣叫清晰响亮,还有刮过树梢的秋风,沙沙的叶响,也不知多少的黄叶飘飘而落。穆寒在静谧的夜里,满含笑意地想着冷月,想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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