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故国好风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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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多日的雷声终于平静,窗外雨潺潺,轻妙的落音不知在倾诉谁的心事。烟窗纱下一灯如画,秋望着纱罩上描绘的黛山水,一时失了神。
他该怎么办?
细密的眼睫微颤,覆在脸上的假面很是冰凉。他纤长的指在雕匕首上来回游移,半晌又蜷了蜷,轻轻抚上胸口。不似周围的轻软,这里的衣料略有些硬,夹层里藏着一封足矣置人于死地的密信。
“到了庆州,只要将这封信呈给重金侯即可。”临行前负责送药的接应如是说。
当着来人的面,他服下了每月一粒的解药,收好了这件内有蹊跷的衣服,然后一如既往地躺下承欢,死鱼般地任接应**。因为他知道,若反抗下月的解药也就没了。以前他也求死过,毕竟他也曾经是人,也曾经过不了畜生般的日子。可毒发时那种求生不如求死不得的滋味,让他再没勇气去做人了,再没……
直到,直到那天,那人给了他这把匕首。
“秋,你是人,不是奴。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那一刻,他本已死寂的心毫无预兆地蓬勃起来,还能做人么?他还有资格再做人么?
眼中滚着热液,秋抚着手边的书卷,一下一下地,满含珍惜。
嫁、离间,这样的手段他见得多了,也做过不止一两次。可如今却下不了手,他宁愿再尝一次不生不死的滋味,只要能跟着那位大人,只要能再过几天人的日子。
几天,几天就好,他知足了。
思潮渐定,秋拾笔掭了掭墨,照着一册黄页一笔一划地开始临摹。除了这张脸、这个身子外,他并非一无是处啊。满是伤痕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人的情感,渐浓的骄傲。
“丰使臣?”烟的窗纱投下一道阴影。
“谁?”坐在外间的秋出声应道。
“牧伯家宰钱平。”
秋气定神闲地将案头的文书收好,起身打开中门,轻漫的雨滴顺势飘入。
“有事么?”秋声音平平。
“呃……”门外的短须男子看着他有片刻失神。
这个秋明明长得极普通,却有着一双勾魂的媚珠子,实在是太不搭调了。
“家宰?”秋低声提醒。
“啊!”钱平陡然回神,半边身子已满是雨迹,“我是奉命来看看使臣住的可顺心。”
秋撇过身:“外面雨大,请进吧。”
“啊,多谢。”钱平进了门,眸子径直打量向内室,“使臣已经睡了么?”
秋奉上一盏茶,颔首道:“我家大人刚躺下。”
钱平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不想被热茶烫了嘴:“嘶…才酉时就进房了?”
秋不露痕迹地挡在内室前,谨言道:“我家大人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加上他的身子又不大好,所噎…”
“大人…啊……”内室隐约传出呻吟,板吱吱作响。
身体不好?钱平打趣地看着垂眸不语的秋,胡须微翘,怕是太好了吧。
内室的声响渐止,带喘的音调缓缓飘出:“谁来了?。”
“小人是牧伯府里的家宰,奉我家大人的命特来看看,不知使臣住的、用的可满意?”钱平趁机移步上前,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幔被掀开一个角,双眼迷蒙的丰使臣脱力地倚坐着,身后的丝被拢成一个人形。一个、两个,再加上外屋的这个,三人算是齐全了,这下他也好回去交差。
“本很满意,只是……”丰使臣的声音略显疲惫,“不知我手下那三十个近卫住的可好啊。”
“使臣请放心,小人已将他们安排在陶馆住下了。”
“陶馆?”内室叹了一声,“同使前来却分宿两地,牧伯是在防着谁啊。”
钱平眉梢微动,笑道:“使臣多心了,这汾城作为庆州州府,名义上虽然归我家大人管辖,可实际上却在老爷子的掌控中。要让使臣宿在外馆,只怕结果像上次来使的那位大人一样。”
“原来如此啊,请家宰代本向牧伯大人道声谢,真难为他如此用心了。”里屋的声音很真诚。
“一定转达,一定转达。”钱平讪笑着,“不扰使臣,小人就此告辞。”
“嗯,不送。”
钱平走到门边向秋一揖,转身离去。
这次的使臣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被他这么一说竟然信了。未及弱冠就位列二品,青国的王臣怕是被那张如笑颜迷住了吧,真是徒有其表,徒有其表呐。
轻快的脚步声没入深暗的曲廊,渐行渐远。
秋关上房门,转眸看向从内室走出的男子:“大人会生气的。”
言律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该生气的是我吧,一人分饰两角,我容易么!”
“那也不能毁了大人的清誉。”秋坐回案边,拿出未完成的书稿,继续临摹着。
“清誉?”言律扣好衣衫,坐到秋的身侧带起了假面,“那家伙的声誉都黑成煤球了,多这一样两样也无所谓。”
秋偏首瞪了他一眼,媚眸霎时迟愣,他怎么直接上了第二张假面,刚才像极了大人的那张呢?不用撕下么?
“看什么看,被我迷住了啊。”言律自恋地抚上脸颊,“嘻然是神鲲第一男子啊。”
“你……”秋支吾着。
“嗯?”言律微挑眉。
秋顿了顿,终是没问下去。“大人一个人出去不要紧么?”他调转话题。
“你也瞧过她的手段,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己吧。”言律打住口,眼神微异地看向身前的背影,“秋。”
“嗯?”他有口无心地应着,笔耕不辍。
“你可千万不要对大人动心。”
秋纤弱的身子微滞,言律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几位都不普通,你……”
“你放心,我不喜欢男人。”秋轻答。
可她不是啊,言律按捺着没说,心想这样对他才最好吧。
“他是一朵云,而我只是地上的草,能被云影眷顾片刻我就知足了。”秋将笔换到了左手,流水般挥毫,“我敬他、仰望他,但绝不会爱他。那样的人凡夫俗子驾驭不了,这点我知道。”
“你倒是个聪明人。”言律由衷地赞道,他够首瞧桌案一瞧,“咦,你左右手皆能书?”
“嗯。”
“了不起啊。”言律定睛再细看,这一炕得了,他瞪着摊开的黄册和秋笔下的文字,经珠不动,“你临摹御笔!”
“大人叫的。”
“什么!”言律压低嗓子怒吼,“她嫌命长了她!”
秋悄悄抚上胸口的夹层,菱角红唇微扬:“可是,命本来就不长啊……”
细密的雨淋湿了窗纱,烟挑染水墨,不知在书画谁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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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屋内一灯如豆,我垂眸看着架在颈脖上的长刀,运气一弹。
“叮!”刀刃即断,没入泥墙寸许。
我斜眼瞟向警惕退后的汉子们,飒然一笑,撩袍坐下:“你们义军就这样报恩?”
“放下!”齐大志暴吼一声,“丰大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凭他胡吹海扯,就是自己人了?!”一个小个子晃了晃大刀,“齐哥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金二毛,你是在砸老子的场子么!”齐大志一把将小个子拎起,“老子就愿意信他,你再敢吱呢!嗯?”
屋内的义军小头目突然没了声,一个个垂下刀,拢着袖靠在墙角。
“齐大志,你是庆州的起事长?”我自顾自倒了杯茶,慢饮着。
“是啊。”他狠狠瞪向周围,震慑得众人纷纷收起怒目。
“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做?”我瞥向他,却见他面带犹疑,“不会是想直接杀入钱乔致和钱侗的府邸吧。”
“你怎么知道?!”瘦猴子跳起脚,“齐哥你都告诉这个小子了?你就不怕他告发弟兄们?”
“娘的,给老子坐下!”齐大志跳脚道,“老子没说!”
“这还用说?”我放下茶杯,转眸横扫众人,“我离开牧伯府时看到门口有人盯梢,而你们这个哟集合的民房与重金侯府仅隔两条街,你们的打算简直是一目了然。”
瘦猴立刻没了响,讪讪坐下。
“是。”齐大志叉着腰,一手握成拳,“我们打算一举攻入钱氏的老巢,然后杀个干净!”
“你们有多少人?”我问道。
“八千。”“一万!”“两万!”报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起身向齐大志一拱手:“告辞。”
“哎?丰大人!”他身形一转,挡在我面前,“怎么突然要走?”
我挥袖冷道:“丰某不与妄言者同事。”
“丰大人……”齐大志脸微红,“三年前那一次起事,我们损失了不少弟兄,所噎…”
“我只要个实数。”
他一咬牙,道:“五千。”
一室悄然,汉子们纷纷避开眼神,面似有不甘。
“足矣。”我看着他们诧异的神,坐回桌边,“五千人足够拿下四州。”
“四州?”“说梦话吧!”
“怎么?”我敲了敲桌面,“不想?”
“想!”齐大志急急坐下,“可是光庆州的州师就有八千,更别提另外三州加起来的三万人了。”
“你们也知道庆州有八千军士啊。”我直直地瞧向他,“只有五千人就想硬闯虎**,你们是想舍生取义么?”
“只要能杀钱贼,死又算什么!”也不知是谁凛然一声,引得汉子们纷纷击刃附和。
“就怕你们舍了生也取不了义!”我重拍桌角,“这几日我趁打探过,光是钱侗的牧伯府就深院重重,没有详绘地图定会迷路,更别提屋子里的暗道机关、逃生密门了。即便你们闯进钱府也抓不到头脑,待钱乔致和钱侗顺利脱逃,再集合人马将你们一网打尽,这五千人定成黄泉野鬼!”
“别小看人!”“混蛋,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些什么?”我站起身冷笑,“我知道你们起事三次,次次失败!每每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气吃成胖子。”
我冷冷地眈向不甘而怒的众人:“我还知道即便杀了钱侗和钱乔致,西南四州的百姓也过不上好日子,钱氏爪牙遍植,掠民日久。前日我上街一趟,发现这里的馒头分两种。一种叫馒头,用的是白面,一个十五钱。一种是民馒头,掺的是糠麸,一个五钱。连庆州州府汾城的城民都吃成这样,更何况周围的农家呢。”
“如果你们只为杀钱乔致和钱侗而起兵举事,那只不过是泄私愤,而不是取大义。”我叹了口气,轻缓了语调,“并且,你们打的是为韩柏青将军报仇雪恨的大旗,若牵累了百姓,他们定会将怨恨投注到韩柏青将军的名下。”我立掌止住众人的辩解,“这样的事,即便你们允,我也是不允的。”
“那该如何呢?”齐大志挪了挪板凳,慢慢靠近,“如何两全?”
我指着中间的茶壶说道:“这里是庆州。”从杯里沾出点水在茶壶右侧画了一道线,“庆州临水,州师八千中有五千为水师,为的是防住酹河以东、青国的苜州。”再反扣三个茶盏,放在茶壶的上左下三侧,“最北为陕州连接前幽归雍的其余疆土,西边的夏州背靠雍国内陆。今日雍国大乱,钱氏为保自身必将大部分兵力放在这两个州,以防不慎。而最南的滨州面朝南洋,为钱氏逃生之法门。”
“若想杀钱贼取四州,必须分而治之。”我一摊手挡开了三个茶杯,“第一步隔众,让庆州孤立。”
“孤立?庆州可是他们的老巢,怎么孤立?”有人发问。
“前幽灭国时,大将刘忠义被韩月杀亲斩,十万幽兵尽降。自此钱氏手仲无亲兵,且钱乔致为国奸臣,杀之者无数。他回到族地为保命,不惜重金佣兵,如今四州州师与钱氏只有利之重,再无义之情。”
我轻抚腰间的玉,垂眸徐道:“时为结算上年军饷之际,我已获悉运饷的时间和路线,只消三千人就能劫银。饷钱尽没,眼中只有利的佣军定会哗变,我们也好趁机起事。”
“那第二步呢?”齐大志再问。
“第二步为联军。”我轻捋鬓发,“联合青军。”
“军?”“青军?”
“佣军即便因利忘义,却也不会任由我们行事。若其首领几分头脑,定会看着我们和钱氏鹬蚌相争,而后再杀入庆州,来个渔翁蝶。”我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大刀,叹道,“就算大家戮力而为,怕也是不敌他们的精铁白刃的。”
浓眉拧成了绳,汉子们叹气不语。
“如此只能联合酹河以东的青国,与庆州隔江相望的是韩氏族地之一苜州,苜州州师有一万五千人。酹河的入海口有一屿,名为皮儿岛,先前为海盗所居,现今为我青国水师所控。”我俯视下方,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微微笑道,“现在你们各白了,我是有备而来。”
我有些心虚,因为出使前王上曾说过,若无十足把握拿下四州,苜州州师和水师皆不会调动。换言之,如果我不率先拿下庆州,王就会将我弃子。
稍稍安抚了心跳,我再道:“最后一步,便是起事。”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愿助我?”
瘦猴子看了看身边几人,眉头锁了又锁:“只要你能拿出青军的兵符,我们就愿信你。”
“你叫金二毛吧,我朝有令文不得插手军事,我作为礼部尚书断拿不到兵符。”我从袖带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他的手中,“烦你将这封书信送去皮儿岛,交于水师统领雷厉风。到时候我所言为实为虚,自见分晓。”
我是在赌,赌雷厉风的义气。即便王上不许,他也会在起事之前赶来助我吧。
金二毛的眼珠闪了闪:“为何让我去?”
“二毛君为人谨慎,交给你自然再合适不过了。”我轻道。
他将信放进贴身的夹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我金二毛就信你一次,如果你没骗咱们,到时候我二毛子定舍命助你。”
“如此就多谢了。”我朝他一揖,长袖落地。
“别别别,礼来礼去的,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习惯,不习惯啊。”他摸捅道,引得众人朗声大笑。
“众位。”我提高嗓音,“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抽出腰间的往腕间一划,“我丰云卿愿与众位结成血盟,以后同进退、同富贵,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殷红的血液顺着我的左腕、沿着的银刃黏腻落下,土的地面绽开妖冶血。
齐大志走上前,一捋袖管,右手掠过:“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娘的,老子豁出去了!”“我来!”“我也来!”
“如有背誓,天诛地灭!”齐声响亮,直入心间。
用一碗血换得义军的接纳,这实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走出热闹的土房,我置身雨中。真是一群很淳朴的汉子,若以诚待我,我定不违约。
“丰兄弟!”齐大志跟出房门,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劫银的事?”
“改明儿你们派个人去北苑的云浪纸斋,就说是丰大人派来催货的。”我一转腕,血水共着雨水自剑身飞离,“然后掌柜会问是要阑珊笺,还是寒月无影笺。”
齐大志眨巴着大眼,静静地等候下文。
假面下的脸皮微热,我嚅嚅道:“就说两个都不是,我家大人要的是月……”
“啊?”齐大志侧耳听来,“什么什么?大声点。”
我倒吸一口气,用凉薄的空气冲散体内的灼热:“我家大人要的是月同眠笺。”
“哦。”
“大志,此处不宜久留,散了吧。”我当下转身,掩住脸上的羞涩,“陶馆里也有人监视,古意他们虽然借口去楼让你出来,可不能离队太久啊。”
“我明白。”他应了声,跟着我走出民宅。
“劫银后莫贪财,将军饷沉入江中吧。”雨水滑入我的衣领,一阵延绵而下的冰凉,“毕竟携带重金走不远,沉江谁也拿不到,这样最安全。”
“嗯。”
汾城的民舍没了前幽的精巧,光秃秃的土墙藏在奢华的楼宇后,在浅黛的里显得格外凄凉。
雨轻轻地下,静听潇潇还淅淅。
“我家大人要的是月同眠笺。”身后的大志不停地默念,“我家大人要的是月同眠笺。”

他每说一字,我的脸颊便被催热数分。
“月同眠啊,啧。”他一抚掌,“真他娘的好意境。”
这一声响将我惊飞,玄长袍迎风翻动。我急掠于屋檐楼角,二月笼的雨依旧驱不开我脸上的燥热。宋叔啊宋叔,你为何将眠州的暗语改成了这般模样,让我如何自在、怎么自在啊
避开巡的护院,我飞下墙头,快速钻进暖室。
“大人。”秋乖巧地递上一杯热茶。
我捧着茶捂了捂手:“那封信忻了么?”
“好了。”秋从案下取出一张洒金信笺。
我细细看去,不面露喜:“太好了,秋你真了不得。”
他眉宇间藏不住喜,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兀地,他收了笑,迟疑地看向一侧。
我挑眉看向难典脸的阿律:“怎么?还疼着呢?”
“你你你!”他指着我,假面泛出红晕,“你让秋临摹御笔凑成文书,上面写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废话。”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还理直气壮呢你!”他扯了扯头发,气急败坏地走来,“这下好了,就算咱们在这儿保住了小命,回去也必死无疑啊,捏造圣意,要诛九族!诛九族啊!”
“你不说,我不说,秋不说,谁知道?”我从袖带里掏出临行前允之扔来的小印,沾了沾腕间的血迹,重重盖在纸上。
“天…重…宸翰。”阿律够头看来,半晌他秘瞪大眼,“这是!这是!”
我收起方印,露齿一笑:“这是王上的私印。”
阿律散了架似的瘫坐在小榻上。
“当然了,是假的。”不过也只邮之有胆私刻御印吧,我悠哉游哉地折好信笺,烧了块蜡封口,“好了,就拿这个来应付钱氏老贼吧。”
“王上要你结交的是钱侗。”阿律两眼涣散。
“是。”我爽快应道。
“你却想脚踏两条船,搭上钱乔致。”他嘴唇微颤。
“没错。”我拆下束冠,用干布擦着淋湿的长发
他呆楞地晃着手:“所以你就要秋临摹出这封信,盖上假冒的印章,然后……”
“然后我们只要坐山观虎洞可。”我微微倾身,发间的水滴顺势滑落,“最后看完此信还能活命的只你我三人,阿律你怕什么?”
“……”阿律清澈的瞳仁映出我自信满满的笑。
“古琴台那晚你说我是空手套白狼,你的确没说错。可是你想过没,只要那两匹狼认为我没有空着手,那么想要套住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啊。”
“大…人……”
雨是云的影,是月的心情。
二月凉风晚来急,一阵残冬的影淋湿了早的心情。
…………
山含笑,碧水堪染,嫣然笑东风。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黄道二十八宿之青龙东宫显世,角宿平出于地,是为踏青赏景、乞愿丰年的好日子。
“使臣。”
我停下脚步冷眼望去,牧伯府家宰钱平微微一揖:“再往前走就出街了。”
“哦?”我向前慢移,“本倒想瞧瞧庆州的风俗民情啊。”
钱平向两侧一眈,隐身于闹市的牧伯护院霎时窜出。
“使臣,这龙节乃神鲲民俗,无非就是回娘家、农引田龙、书院授徒这些个琐事,天下皆同有何好看?”钱平端着笑,嘴角扯的颇高,“再说了出了酉街可就不安全了,使臣莫要辜负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啊。”
一番微雨一番晴,昨的雨洗净长空。澄澈的苍穹下初染,清风绿漫了柳,更绿漫了光。可,如此融融的意蕴却难沁心房。
我看着他许久,半晌退后脚步:“那就多谢牧伯苦心了。”
“使臣明白就好。”钱平笑道。
我微颔首,转身回去。
阿律贴在身侧,轻语道:“那钱侗唱的是哪出?前几天还殷勤招待,现在却把我们当贼来防,有病。”
我没搭腔,一转身走向路边的面摊。
“龙节吃龙须面嘞!”摊主大声吆喝,面团在案板上有力地敲击着,“一根不断入口中,做买卖的生意兴隆,靠天收的全成富农,快出阁的定得良人,苦读书的必能高中!不吃不知道,一吃好运到,这位少爷来一碗龙须面?”
我看着那块明显掺着杂粮的面团,不拢起眉头:“一碗多少钱?”
“淋了肉卤的二十五钱,白面十五钱。”
这么贵?在云都二十五钱可以吃两碗牛肉面了,看来西南四州的粮情比我先前所见还要糟糕。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沛,与我们韩氏族地并称天下粮仓,如今南人却吃不起白面,看阑止是钱氏贪免么简单。
“这位少爷?”面摊老板又问,“要吃么?”
我微敛神,撩袍坐下:“来……”回头看了看钱平,“家宰要吃么?”
他鄙夷地看着沸水中的黄面,讪笑道:“早上吃多了,使臣请慢用。”
“来三碗肉卤面。”我拖开板凳让阿律和秋坐下。
“啧,汾城人真寒酸。”阿律望着来往路人轻叹,“这些人回娘家还穿着补丁衣,这要在云都可都没脸出门呢。”
我顺着目光看去,街上梳着人发髻的子们衣裙带点土,她们夹着包袱好似在遮掩着什么。摩肩接踵中偶尔一偏身,包袱下露出一两块补丁,让人颇有些尴尬。
“几位爷是青国人?”摊老板下了面。
“是啊。”阿律随口应着。
“怪不得。”老板盖上锅盖,走过来闲聊,“二月二回娘家,哪个人不想穿的好些,带回点值钱的东西孝敬父母?”
“你是说……”阿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是她们最好的衣衫了。”秋平静接声。
老板叹了口气,将掌中的面粉小心地掸进袋子,不浪费分毫:“幽王还在的时候,汾城虽然也不太平,可日子却比现在要好数倍。那时我家婆娘回门都穿的体体面面,鸡鸭也是不会少的。昨儿她在家里找了好久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带补丁的。今早天不亮就出门了,不说我也明白,她是怕娘家那边的邻居看见,想趁黑回去。”
“小的时候听说前幽豪奢,经常将发霉发烂的陈年谷梁倒入酹河,酹河的水也就有了酒味,因此又被称为酒江。”阿律叹了又叹,“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老板将煮好的卤面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其实庄稼还是那么多庄稼,只不过赋税涨了几十成,农户没了余粮、小民们吃不起细粮,也就这样了。”
我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吹了吹碗中的白雾:“照你这么说其实四州的粮是不降反升咯。”
“是啊。”
“可我们沿途并没看到新建的仓。”我瞥向在玉石店里讲价的钱平。
“哼,那些粮全去喂了狗。”面老板忿忿道。
“狗?”秋含着面喃喃自语。
老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倾身俯来:“雍狗!咱们变成这样不都是雍狗害的?他们不仅害死了韩大将军,亡了幽国,还抢粮食。钱家人一个个都是软骨头,将上鹤面供奉给明王,我们却只能吃粗粮!”
是这样啊,西南四州已成明王的粮仓。
“现在雍狗窝里斗,钱家拿咱们当赌本,全下注到了明王身上。前些天打西边来了些逃难的,他们说明王已被王师围住,迟早玩完儿!”老板狠狠地擦着桌子,面微僵,“若真如此,四州怕会与之同亡啊,就连这样的苦日子,咱们都过不上了。”
我垂眸看着碗中淡淡的肉卤,嘴角微微翘起。怪不得钱侗对我突然冷淡下来,原是得到了战况,以为雍王胜利在望了。他将青国当成备用,随时可以舍弃,而我现在可谓命悬一线。
似断非断的龙须面好似当下的情境,我悠哉游哉用筷子绕起细面,一口吃下。
“没断!恭喜恭喜,心想事成!”老板兴奋地叫道。
不待我应声,就只听得街口处一阵马蹄声,行人仓皇逃窜。
“避让!避让!”镶金宝车徐徐而来,所经之处马鞭肆扬。
“是无双夫人!”老板匆匆收起面摊。
“无双夫人?”阿律拉住老板急问,“那是谁?”
“她是重金侯的长钱芙蓉!无双夫人出街巡游,汾城男子莫不心惊。只因她寡居后行为放浪,养在府中的面首不下百人,但凡俊点的男人都难逃魔掌啊。”面老板甩着衣袖,想要挣开阿律的拉扯,“放开小人吧,小人可不想被她当街掳去啊!”
阿律秘松开手,嘴角**:“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请大人也避一避吧。”秋紧张地看着渐近的宝车。
我喝下一口面汤,舔了舔嘴唇:“果然是心想事成啊。”
“嗯?”两人不解哼声。
“正愁搭不上钱乔致,就来了一个钱芙蓉。”我走到街边的桃树下,摘下一朵粉放在鼻尖轻嗅,“怎能放过?”
车夫扬起的鞭风打落一树雨,车幔半掩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
厉乱轻薄了,长发如丝飘动,我微微转眸,于青黛浅红中溢出淡笑。
那双眼陡然失神,街上不复喧闹。我平伸五指,任那朵乘风而去,任雨染了飞舞的宽袍。
一、二、三,我闲庭信步地向前走着。
“来人啊!”身后一声怪响马车骤停,一个声微颤尖叫,“请那位公子进府赏!”
耳边眼前顿起慌乱,钱平带着十几个护院扒开人群,我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转瞬便被无双夫人的家丁塞进后面那辆车里。
“大人!”“大人!”阿律和秋追车疾呼,“把我家大人还来!”
哎,谁要我只是个靠脸升的弱书生呢,既来之则安之,我真的很认命、很认命啊。
抚平衣裳的褶皱,我懒懒地倚坐车厢中,帘外传来悦耳的童谣。
“二月二,龙抬头,嫁起贴面。
穿六市,过九道,娘家就在侯府街。
挂玉环,戴金圈,爹娘夸好邻里羡。
入家门,拜祖先,惟愿高堂永康健。
…………”
…………
庭院中的芙蓉树才冒出新芽,浅浅嫩嫩的黄俏皮在枝梢,显得格外亮眼。我背着手徜徉在园中,不时接受着仆人们的打量。
这就是钱乔致的老巢啊,进来的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蜿蜿蜒蜒走了许久,钱老贼真是相当谨慎。
我走到精巧的白玉石桌前坐下,开始饮茶。刚呷了两口,就只听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我眼眸微转,冲着来人处淡笑。
丰腴娇小的钱芙蓉站在五步外,眼珠略有些颤:“你真的是青国使臣?”
我慢慢起身,拱手一揖:“在下丰云卿,拜青国礼部尚书,以正二品之位出使庆州,奉命来与重金侯交好。夫人既已将吾王的密函呈给了侯爷,就该知道云卿的身份了。”
“嗯,嗯。”她微微颔首,发间的四对玳瑁金凤钗在暖阳下熠熠生辉,“那么使臣今日是有意随我入府的咯。”
“那到不是。”我目蕴笑意地看着她,“牧伯对在下‘保护’过甚,且从未告知夫人的名讳。也因此在今日之前,云卿只知钱侗,然知芙蓉啊。”
“哼!欺人太甚!”钱芙蓉面铁青,秘重击石桌,震的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与白玉桌面丁丁相撞。
“夫人……”我敛起笑意,微讶地看着她。
“使臣不知,钱侗原只是我家家仆。后因我胞兄钱群英年早逝,爹爹不得已要从钱氏旁支中过继一子。”
钱芙蓉原是钱群同父同母的亲,怪不得瞧着眼熟。怪不得,怪不得,我胸口如有重压,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本来轮着谁都不会轮着他,我爹爹给他赐名侗,侗者,未成器之人也。后又赐字子微,由此足见我爹爹对他的轻漫。”她颧骨颇高,一眯眼,圆脸显出十足的样,“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尽好话,钱侗又岂会有如今的权势?”她冷哼一声,磨牙道,“可成事后,他却一脚将我踢开,屡屡在爹爹面前说我的不是。使臣来访他又视我于无睹,着实可恨!”
“夫人莫气,牧伯也许不是……”
不待我说完,钱芙蓉一翻衣袖,眼波流溢地向我偏首:“云卿~~”
我僵笑站定,陡然发觉风有些寒。
“云卿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小人骗了。”她眨着眼睫,扮出娇娇儿样,“他将你幽在府中,为的就是捂住你的耳、遮住你的眼,让你乖乖听他差遣啊。”
我瞪大眼睛,故露诧异。
“云卿你不知道么?最近钱侗名为去别院养病,实际上却与雍王特使笙歌。”她圆圆的身子倚来,软一阵。
“雍王特使?!”我假意低叫,果然不出所料。
“五明谷混战雍王亲征,王师一洗前耻将明王军队击退数百里。前方战况不明,有人说明王已经战死。”她的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轻。
“夫人的意思是?”我含笑睨视。
她环住我的右臂,胸前的柔软霎时贴上:“就算明王大胜,相较而言身还是更倾心于云卿啊。”
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我伸手轻抚她的颈间的碎发,俯身耳语道:“卿心如鼓,夫人可闻否?”
她身子一颤,转瞬又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使臣与身是一见钟情咯?”
“恰逢万物逢,男生情正合天时。”我不留痕迹地躲开她的投怀送抱,反手攥住她的右掌,“更何况,夫人与云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相许应是自然。”
钱芙蓉笑意微凝,圆眼微瞪。
“云卿虽居高位,可只因不是华族屡遭陷害,此次奉命出使不过是华族想借刀杀人罢了。”我揉搓着她细白丰润的手,交换秘密是结盟的第一步,“而夫人虽为嫡,可终究不敌这个‘’字。不说钱侗虎狼,就是那个不足半岁的庶出婴孩,在侯爷眼中也比夫人精贵啊。”轻轻吻上她的手背,我含笑轻问,“你说,咱们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呢?嗯?”
她弯起眼眉,眸中闪动着精光:“人人都道我钱芙蓉富贵无双,唯悠卿能真心为我着想啊。”她合起两掌,将我的手包住,“芙蓉愿与君相助癒‘病’,不知云卿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我倾身摘下一朵紫瓜叶菊,插在她的云鬓上,“喜难自抑。”
她吃吃地笑着,媚态流转。
“夫人!”园外一声急吼,“牧伯来领人了!”
笑声遽止,“知道了。”钱芙蓉面不豫,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仆人上来给我戴起了遮眼布。
“云卿莫怕,待我再跟爹说说,争取让你离开那小人的府邸。”
“如此便多谢芙蓉了。”我扬起嘴角,任她牵引向前。
“你我一见如故,何必说这客套话。”她的油滑尤甚钱侗数分,“若不是被人打扰,你我……”她攥着我的手,指间尽是动作。
“哎,云卿也很惋惜啊。”我虚情假意地叹着,心中却在暗幸。
一面半真半假地试探、亲近,一面默默在脑中记路,等听到了钱侗的声音,路线图已基本在我心中成形。
“使臣!”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的我半天不敢呼吸,钱侗这几日果然是在醉生梦死啊,“芙蓉你掳人也要睁大了眼,弄清身份!”
“哼!本夫人也轮得到你教训?”钱芙蓉阴阳怪气地加重语调,“钱侗!子微!”
“你!”我虽被蒙了眼,却能钱侗紧绷的语调中拼凑出他盛怒的表情。
看来钱侗对自己的名与字是相当在意啊,如此甚好。
“呵呵。”钱侗阴森森地笑开,“我不同‘人’一般见识。”
“你!”
“来人啊,给使臣去眼罩!”钱侗吼道。
“慢!慢!不急去!”远远传来疾呼,“侯爷有令,请青国使臣入住侯府茶苑!”
老贼终于坐不住了么,我垂下脸,唇缘抑制不住地上扬。
“可使臣来访的是庆州,理应由我庆州牧伯来招待!”
“钱侗你现在只是一州之长,上面还有一个重金侯呢。”钱芙蓉拉起我的手,冷笑一声,“犬吠也要看主人,别以为自己已经是势在必得!”
“钱、芙、蓉!”
才出狼窝又进虎**,真是甚合我意、甚合我意啊。
中庭的门缓缓关上,那一刻我听到了清风的声响。
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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