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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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开早会的时候,他才把口罩拿下来,早会时间仅有短短十五分钟,他简明扼要地说了幼儿园春季防止呼吸道疾病感染的几个要点,一面说着,一面盯住坐的最近的钱小茗,而钱小茗也正盯着他,盯着他手上的白手套。
钱小茗并没有注意自己也正被盯着,反正他是经常在早会上打瞌睡吃早餐的那类人,哪里注意园长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伍向阳从头到尾盯着钱小茗的脖子,而其他几个老师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几眼,交换着奇妙的眼神,只见那喉结边上一个五角硬币大小的红斑,大刺刺地吊起众人胃口,那真是一段暧昧的影像,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早会结束,职员散去,他重新戴上口罩。
钱小茗忍不住问道:“园长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点点头:“呃,有点头晕。”眼睛仍盯着那红斑猛看,终于也忍不住问:“你脖子那怎么了?”实际上,他想了会红斑狼疮,想了会白血病,想了会湿疹,想了会体癣,直想得愈发头疼起来。
钱小茗垂手而立,十分老实的回答:“被人咬的。”
他原期望听到蚊子叮的之类云云,一发皱眉:“哪个小朋友这么不像话?”
钱小茗面上一热,浅浅笑道:“多谢园长关心,属下铭感五内,倒是担心一下自己,实在不行就上医院看看,戴个白手套晃来晃去怪吓人的。”
“我没事的,因为感冒不好沾水,为了减少洗手次数,不得已才戴了手套。”
隔着口罩说话,声音挺起来总是怪异的,钱老师上下打量,总觉得不对劲,那外星人离去无疑,兴许还落下些什么毛病,这倒坏心眼呀!
孙富贵趴在课桌上趴了一整节课。
钱老师唤他几声,他只模模糊糊地哼一声,将他小脸撑起来一瞧,红通通的,眼神也不对劲了,一摸额头,热的烫手,心里暗叫不妙。
他把小书包收拾好了,将孩子抱在怀里就往外跑,一直跑到了园长办公室,大声道:“这节课恐怕我不能上了,孙富贵发高烧了!估计得上医院!”
伍园长正拿个小棉签擦拭手机键盘,见孙富贵红红的小脸,也吃了一惊,说:“烧成这样怎么还来上课呀?孙徽是怎么回事?!”
“就是!……先别管那么多,待会我给他打电话,孩子要紧。”
他一点头,问孙富贵:“你不舒服怎么不跟你爸讲啊?”
孙富贵摇头,眼神涣散:“……肚子……痒痒……”一面说着,小手一面作势要抓。
“怎么?肚子痒?”钱小茗放下孩子,拉开小手,撩起他层层叠叠的上衣一瞧,惊呆了,孩子的肚皮上分布着十来块小红斑,有一两个已经成形,结出透明的小水泡。
伍向阳倒吸口气,失声叫道:“是水痘!”
钱小茗也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孩子们都接种了疫苗,但免不了几个体质虚弱的依旧要发病,这病极容易传染,一旦发现一个,估计就要接连倒下几十来个,每每这时,总免不了大张旗鼓,出动校医逐个检查,还要抓紧家长那方,麻烦事一桩接一桩,早会才说这事,谁知说曹操曹操到,来的那么快!
两人不约而同地深深皱眉。
伍向阳失神片刻,正色道:“你快带孩子去吧,莫要延误了,我去找校医。”
钱小茗一手抱着孩子往外走,一手拿起手机找孙徽,劈头就说:“孙富贵出痘了!你快滚过来!还烧得厉害!你这个孩子爸怎么当的?!发着烧就送来上课啦?”
孙徽一听也蒙了,结结巴巴道:“什么?出痘子?!我,我怎么知道?!这小子贯会装病找理由,成日赖在床上不起,一早东倒西歪,还有精神嬉皮笑脸!我以为他装病来的,哪里知道他发烧呢?!”
“你少来!他前日开始感冒流鼻涕你又不是不知道!感冒又是极容易发起烧的!你这孩子他爸是怎么当的?!一点也不关心!没看他脸红的跟柿子一样?精神也委靡了!你快给我滚过来!”钱小茗站在幼儿园门口,气的咬咬牙。
传达室大爷早听得狮子吼,探出半个头来,盯着孩子,不无担心地:“哟!发烧啦?”
“出痘子呢!”他抱着孙富贵,又摸了摸他额头,将衣服领子整了整。
“痒啊……痒……”孙富贵小手乱扒。

“不许抓!抓了要烂掉!痒也要忍着!”他将不安分的小手捉住。
“哟!这了不得!要大慌乱了!”他看了一会,又说:“钱老师人真好,待孩子跟亲生一样。”
钱小茗闻言愣了一愣,遂从那紧张中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哪个孩子不是家长的心头肉?要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是找我们的不是,可要扣工资的哪!再说不喜欢孩子,哪里想要来当老师?”
王大爷连连点头,迭声称是。
孩子他爹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伸手要来接孩子。
钱小茗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板起脸孔:“我对你失望透顶!”
伍园长把被子蒙在头上,吭哧吭哧。
那人没来敲门叫吃饭,连个手机短信也没有。
今夜非常清净,清净得出神入化外星系一般。
太好了,没人来管了。没人管他浪费水,浪费电,浪费纸,挥霍地球资源。
可以肆无忌惮地洗澡洗上一两个小时直到皮肤皱巴巴,可以把一件被子洗上个四遍五遍,可以把酒精大瓶大瓶倒在浴缸里,可以哗啦哗啦大把大把抽纸巾,可以盯着天花板的污渍失神半天,哈哈!自由了!他自由了!
不过目前没什么精神开心,因为每隔一分钟,他就要拿起纸巾擤鼻涕。这些鼻涕顺着鼻黏膜纤毛运动的方向,或流向鼻后孔到咽部,或流向鼻前孔到面部。鼻子不通就只能用嘴巴呼吸,一张一合,像个金鱼。
他心里一面偷偷骂着孙富贵的喷嚏,一面担心幼儿园的水痘风波,目前虽没检查出水痘,但那些个流鼻涕打喷嚏的,统统可疑!
床头垃圾桶白花花的废纸巾堆的小山样高,眼看就要玉山倾倒,他无力地摊在床上,异常悲愤地望天:神啊!究竟为什么给人类鼻涕这种东西?!粘答答滑腻腻,一点也不美好!!!!
啊,满出来了,垃圾桶满出来了,就像鼻涕一样……
他摇摇晃晃起身,把被子上,地上,桌上天女散花般的一小团一小团纸巾拣起,丢在垃圾桶山顶上,然而啪嗒啪嗒落下地来,他洗了手,戴上手套,把那山头压平打实,拎起垃圾袋,出门丢垃圾。
头觉得沉甸甸的,走路却轻飘飘的,着实有趣,哈哈!
随着夜晚的降临,李朝东愈发不安起来。
他四仰八叉摊沙发上,漫无目的转换频道,一口一口吃光中午的剩饭剩菜,仅剩几个草莓一口一个,孙富贵的薯片连同那几个瑞士糖也三下五除二扫的一干二净。嚼着那糖果甜津津就像某人的肉,咬那薯片嘎巴嘎巴就像某人的骨头。
新闻联播也结束了,他想着,万一那人敲门进来要晚饭吃,他就脖子一横说病了,如此种种,然而并没有人敲门,更没有人要饭,今夜非常的清净,清净得超凡脱俗寺庙一般。
在电视嘈杂的声响中,他忽然听得隔壁门嘎吱开了,心里咯噔一下,犹豫一会,无声无息地扒开小道门缝往外看去,心想他或许要来找饭吃呢?
然而门外空无一人,他向走道一头看去,见伍向阳穿着白睡袍,腰里系条花围裙,手里戴着白手套,晃晃悠悠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满满是一团一团的纸巾,白花花的,量还不少。
李朝东看的真切,心想:娘的,还说不**,竟然用得满满一袋子纸巾!
忽转念一想,不对,就是他大学四个兄弟连看一晚上毛片马不停蹄一滴不剩也没能那么多啊!
这么想着,那头停了脚步,咳嗽一声,把垃圾放了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捂住鼻子用力——
李朝东恍然大悟,原来是鼻涕!
他看着那人把垃圾丢到黑洞洞里,又转身来,便慌慌张张把脑袋缩回去将门关了,手扒拉着墙壁,表情狰狞:
呵!谁叫你那么爱干净!越是远离病菌,对病菌就越没有抵抗能力!活该流鼻涕!流死你!这叫报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哈哈哈哈!!!!
他正悲愤着扭曲着,门外没有了动静,便又好奇地悄悄将门开一条缝,向外探去。
不料伍园长正站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正抽了张新纸巾放鼻子上,没有戴眼镜,看起来分外憔悴,头发也是乱着的。
躲闪不及,一时两人眼对眼,十分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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