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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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园长孤零零站在空荡荡的幼儿园里,冷飕飕的风吹得他脸上凉冰冰,踱来踱去,百无聊赖中又回到砸蛋糕的教室去,踱来踱去的看那桌椅腿,又踱来踱去的看那地板,直看的望眼欲穿,眼镜变成显微镜。
李朝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擦拭日光灯的开关,叫他也不应声。
究竟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
李朝东蹑手蹑脚上前,一把捉住他手腕,伍向阳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把脏兮兮的纸巾丢到他脸上去。
“你干嘛?!”他愕然的瞪过去,甩开手。
“你怎么还在搞卫生?!”
“没事干呗!”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李朝东陪着笑,说:“走吧走吧,已经很晚了。”说着就来拉他的手。
伍向阳很灵巧的一闪,躲开那只手:“你才带一把伞来?”
“嗯,出门太匆忙,只找到这把。放心,很大很结实,够两个人撑。”他在雨幕边啪地撑开一片天,便来揽他的肩膀。
真是一把好伞,伞面是黑色的厚尼龙,骨架子纤长坚固,遮风蔽雨正正好。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抗拒那只手。李朝东很小心的把手搭着,低头看他鸡蛋一样无缝的四分之三侧脸和忽闪在阴影之间的睫毛。
李朝东说:“话说,你这么老实的反应,让我觉得很不安。”
呼出的热气正喷吐在他颧骨上,伍向阳撇他一眼:“你是不是非要人踹你几脚才舒爽?”
“并不是。”李朝东忽而一本正经:“其实讨厌是一种比无视更强烈的感情,有时候我宁愿被踹几脚。”
他轻轻一笑:“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连昨天晚上的份,让你舒爽个够。”
李朝东扯动嘴角,似哭似笑:“你还在生气?”
伍向阳不予置否,极含糊的嗯了一声,他想到那件与李朝东亲密接触的大衣,还晾在阳台上,他想着这件衣服还能穿否,会不会穿上去就感觉像正通过衣料与**裸的李朝东间接接触,直想的他冒鸡皮疙瘩。
李朝东叹口气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你想当圣贤的话,我随时可以成全你。”
“那倒不用。”
“是啊,你已经是圣贤了,又剩又闲嘛。”
才说他老实,又活跃起来,李朝东沉默一会,叹气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雨难以避免的打在皮鞋上,裤脚湿透,贴在小腿上,冰凉而粘腻。
伍向阳看了一眼他诡异的表情,他从未提过这么深刻的问题,忍不住喷地笑了:“你最近看什么节目?琼瑶片还是棒子连续剧?这问题提的像个怀春少女,莫非青春期还没过?”
李朝东压低声音:“伍向阳,请注意伞是我的。”
伍向阳依旧笑着:“做什么事请先考虑后果。”
“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有时候是,大部分时间你深思熟虑。”
李朝东的表情微微扭曲。
伍向阳又说:“其实我看你挺顺眼。”
李朝东眉头一挑,嘴角抽搐,想笑又不敢笑。
转眼到了楼下,收起雨伞,两人走入电梯。
园长盯着楼层按键上下打量,自言自语似的说:“讨厌我的人倒是一直不少,我知道为什么,被人当成传染病原体任谁都会生气,有时候我明明知道这样对待别人是不好的,但我总控制不住自己。”
李朝东凑近一步:“可是你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太清楚。”他思索一会,“大概是上大学之后开始吧。”在电梯的灯光下,伍向阳的黑眼圈显得格外明显。
“既然有这样的自觉,为什么不考虑看医生?”
“之前一直觉得我还没有严重到不得不看医生的程度。”
转眼到了七楼,两人步出电梯,脚步凝重。
“都到了整理起房间就能一夜不睡觉的程度了,还不严重么?”
伍向阳撇他一眼,目光如箭:“我是因为失眠才去整理房间,而不是因为整理房间才失眠的。”
李朝东无畏他的目光:“可是长此以往,就会演变成一睡觉就想整理房间,不整理房间就睡不了觉的情况吧?”
伍向阳一怔,不吭声。
李朝东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能令他如此反应,也愣愣看他。
两人站在房间门口,大眼瞪小眼。
李朝东开口问:“我能进去跟你聊一会吗?”
伍向阳开门,向他使个眼色,把鞋袜一蹬,进了屋,见他眉开眼笑的踏进来,眉头一皱:“脱掉脱掉!统统脱掉!湿掉的鞋子袜子还有雨伞,不要弄进来!”

“哦!”
他一应声,利索的脱掉赤脚进来,撇见床单床罩一整套全换了新的,淡黄色的底儿铺天盖地的小碎花,几分纯情几分青春,又问:“昨天一宿没睡好吧?”
“睡个头,都是你害的!”伍向阳在房间里踱着圈子,就是不坐下来,“昨天洗衣服洗了一宿!”
“什么衣服?”李朝东往阳台一瞧,见到大衣修长的身影正迎风飘舞,依稀还有床单床罩,将不大的阳台围的密不透风。
“就那件被你污染过的风衣,你知道我洗了多少遍吗?”
“别用污染这个词好么?”他不自然的笑着,举起手,将食指和中指伸直。
伍向阳摇头,说:“我洗了五遍。”
李朝东目瞪口呆:“你这是自残!”
“每次洗完,我都告诉自己,已经够干净了,够干净了,可一转身又觉得不够干净,怎么洗都觉得不干净,不干净……”
李朝东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描述着每个细节,看着他脸上那种陌生的浅笑。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伍向阳。
伍向阳被那所谓同情的眼神灼的有些痛,抬起一手捂住双目。
“前任园长由于集体中毒事件被革职了,把幼儿园留给了我,从此我每天都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哪个孩子打个喷嚏,我就一哆嗦,哪个孩子拉个肚子,我就吓出一身汗来,结果老师们都不敢在我面前咳嗽一声。白天开会的时候,老师都在认真的想着改革方案,我却一眼一眼的看时锺上一块脏东西;每次写教案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掏出酒精擦键盘;办公室的地毯上被钱老师的烟烧了一小块洞,于是有天就盯着看了一个上午!”他越说越快,左手捏着肘子,胸口由于情绪波动大大起伏。
为什么忽然要和他说这些东西呢?
李朝东能做什么?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树洞。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整天洗来洗去,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一样干净的!到处都是脏的!这实在太可怕了!”
同学少年俱从他身边走过,辗转红尘,成家立业,袖口上沾染着泥土与春花的气味,唯他孑然一身立在后面,世界一片荒原,没有鸟语,没有花香。
他将手放下。
李朝东以为会看见泪,然而没有。不过那眼眶周围分明泛红着,眼睫下有着近乎哀伤的善良。他的眼神一直很善良,连骂人的时候,都是善良的。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伍向阳,那日阳光刺眼,白衬衫与那阳光同样刺眼,他站在窗边,皱起眉头深似海,眼中一半春风和煦,一半阴雨飘摇。
伍向阳!天杀的你怎么能摆出那种脆弱又无助,惹人怜惜又拒人千里之外的综合表情!
于是咽口唾液,柔声问道:“要我陪你去看医生吗?”
果然他斩钉截铁地:“不要,我不要看医生。”
李朝东知道,他对医生和医院有种本能的强烈抵触,又说:“向阳,你或许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集体中毒事件是食堂没有把好关,若因为这件事你就草木皆兵,那实在没有必要,全国人民如果因为绿大米不吃饭,河水污染不吃鱼,因为抢劫事件就不出门,这日子还怎么过呢,要不要生计了?你这都是焦虑过度了。”
“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
“你应该减轻压力,放松自己。”
“有。”
“什么?看书?听音乐?”李朝东看左看右,看书架,看床头,书几排,CD一叠。
“打扫房间。”
“那不叫减轻压力。”
伍向阳耸耸肩:“可我就喜欢这个。”
确实,他打扫起房间浑然忘我,精神奕奕,无忧无虑,李朝东低头捏捏眉间的晴!**,语重心长的说:“那不算正常的娱乐和爱好。”
有那么一刻,李朝东觉得他那某些魂萦梦系不见天日的什么渐渐的从心底浮了上来,沸腾的热血在四肢奔滚,萌动的意识在头脑冲撞,他一鼓作气拉过伍向阳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像长征的士兵捧着一包青稞:“相信我!我来帮你治好它!”
那一刻他觉得,握住的那双手在自己的掌中逐渐升温。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园长先生缓缓的抽出手,转身去了厕所,不一会传出用力洗手的哗哗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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