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浦城夜，亥时，戌时后一个时辰。
月崖酒楼大厅包房斗酒十千，歌姬舞娘陪欢饮宴，猜拳赌骰。
梅字号房却是一片寂聊。
子雨坐在窗口，眼望窗外，看似颇得清闲。
一个跑堂的敲门进来，问道：“公子，您在这儿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之久，要不要小的先拿些酒菜上来填填肚子？”
子雨甩甩扇子，笑道：“不必，我的朋友大概快来了，有劳。”
这一个时辰里，他已对这前来催食的小二说了五遍“我的朋友快来了”，可没有一次是真的“快来了”。
跑堂的抽抽嘴角，歪一眼关门出了去。
子雨笑笑，兀自端起桌上冷茶喝了一口。
坐了大约又有一桌席的时间，门再次被推开。
子雨看也不看就道：“再等等，她一定快来了。”
入门来的人“噗嗤”一笑，道：“谁快来了呀？”
子雨转眼一看，叹笑道：“还有谁，当然是个可恶的小祖宗了，大小姐，你终于出现了，你倒还有些良心，没有把我变成一尊石头。”
如蔓给个白眼，在桌旁随便捡个位置坐下，嘲笑道：“我又没让你等，不见不散是你说的，我好像没有答应你吧。”
子雨移脸靠近，戏道：“那你怎么来了呀？”
如蔓嫣笑道：“我害怕你没有变成石头，却变成了尾生。”
子雨哈哈大笑：“只可惜此地没有梁桥，即有尾生抱柱之信（注），也无水湮梁桥之灾。”
说完便拉着她走出梅字号房。
如蔓道：“你不叫点东西吃吗？”
先前那跑堂小二见他拉着位小姐要离开的样子，赶忙迎上来笑道：“公子，您的朋友已经来了，是不是可以上酒菜了？”
子雨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我们不吃了。”
跑堂顿时歪了嘴，不客气道：“这位公子，你在咱们的包房占了这么长时间，当我们酒楼是慈善收留站不成？”
子雨道：“我不想吃，你还要逼着我吃吗？”
跑堂冷笑：“我不管你吃还是不吃，你要是不留下霸占房间的银子，就休想踏出这里一步。”
说话之间，子雨早已从身上掏出一锭黄灿灿的金子摆在那跑堂的眼前。
跑堂的嘴一下子似塞了个巨型馒头，直愣愣地瞧着那锭耀眼的金子。
子雨晃了晃金子，笑道：“这个够不够？”
跑堂的嗓子好像突然失了效，只顾点着头，结结巴巴道：“够……够了。”
正要伸手去接，子雨又兀地收了手，道：“告诉掌柜的，本公子还会再来，下次可要睁着眼看清楚些。”
跑堂连连卑躬点头，接过金子，小心翼翼地送他们出了酒楼大门。
如蔓笑道：“你出手好阔啊，家里很有钱？”
子雨陪她走了些许路，在某家牲畜贩卖店铺里对其老板说了两句话，才答她的话道：“我要的东西随处都可以拿到，你信不信？”
如蔓莞尔一笑，显是并无不信的模样。
片刻之后，一个店中小厮牵了一匹上等良驹过来，道：“公子，您要的马。”
子雨接过马缰，对如蔓道：“是要我抱着你，还是你来抱我？”
如蔓道：“什么意思？”
子雨笑道：“没什么意思，骑马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子雨对她笑，只是笑。
如蔓想了一阵，朝马背瞥眼道：“你先上。”
子雨跨腿一跃而上，回头拍拍身后道：“上来吧。”
如蔓上马，半搂着他的腰，只觉子雨马缰，马便提足奔了开去。
路，一直向着东方延伸。
如蔓抬头望望夜旻，今天是月中十五，月亮很圆。
月中银蟾玉兔，嫦娥独居广寒宫。
孤寂是否，凄清是否？
想昔日灵药悔偷，变今朝碧海青天。
如蔓大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子雨大声回应道：“出城。”
如蔓又大声问道：“什么，出城干什么？”
子雨笑道：“送个盘子给你。”
如蔓不说话了，她在想他为什么要送个盘子给她。
城外荒郊，乱石堆砌，野芜漫生。
子雨放慢驱马的速度，信马由缰而行。
他指着前面，回头对如蔓道：“你知道那是哪里？”
如蔓摇头，她不知道。
子雨呵呵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那里有个好东西。”
如蔓下意识地脱言道：“盘子？”
子雨耸肩而笑：“算是吧。”
马蹄踱到前方，逐而出现一座不甚高却险峻无异于山峦峰脉的陇丘。
它的背阴面，挡住了一轮华月。
子雨停马，如蔓顺意下马，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座山丘？”
子雨边落脚边道：“因为我每天晚上都来。”
如蔓好笑道：“你来干什么，爬丘？”
子雨把如蔓拉到山丘前，一本正经道：“你不要笑我，因为你今天也是来爬丘的。”
如蔓甩掉他的手，掉头就走：“我不爬，真丢人。”
子雨道：“你真不爬？”
“不爬。”
子雨二话再没说，伸臂一抄，把她揽抱起来，笑道：“咦，我好像变聪明了，这次总不该再吹胡子瞪眼了。”
如蔓比昨天更为之气结，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跟个笨蛋傻子没什么区别。
她怒吼道：“放我下来，我爬。”
丘壁嶙峻陡斜，直上丘顶以后，正有一方之地足可让他们并足而立。
如蔓没好气道：“我上来了，还有什么？”
子雨看看她身后，道：“你转个身看看后面。”
如蔓转身，一个大盘子出现在眼里。
这个盘子很大，很圆，很漂亮，还很光洁。
最可贵的是，它在发光。
如蔓对着它笑一声，不知道是可笑的意思，还是好玩的意思。
她伸出手，托在盘子的底边，光把她的手臂映成了白玉色。
子雨环臂道：“怎么样，这个礼物是不是非常特别？”
如蔓摊开纤纤五指抚摸盘面，笑道：“难道你每天晚上都是来看的这个？”
子雨缓身坐下，掰着手指数道：“我来了十四天，每晚迟半个时辰来一次，月亮正好落在这个位置的时间是在亥时三刻左右，你来得很及时，不然它就等不到你啰。”
如蔓低头看他一眼，便也在他身旁坐下：“你说你来十四天就是为了今天给我看？”
子雨坦然点头道：“当然，不然我有毛病啊。”
如蔓笑道：“可为什么要十四天呢，你一个晚上就可以找到最佳时间的呀。”
子雨转头脑袋正对她，颇有怨意道：“小姐，你以为我很空吗，就连那每天的来回半个时辰也是我从吃饭睡觉上茅房的时间里抽出来的，你不知道这十四天我就跟个夜猫晨鸡一样，比那打更的都勤。”
如蔓颦笑道：“你都在干些什么？”
子雨稍一愣，似乎发现自己说漏了话，打着马虎眼道：“呵呵，没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了，我明天要离开江浦城了。”
如蔓道：“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子雨重新站起，拍拍：“走吧，该回去了。”
如蔓跟着起身又问：“你要去哪里？”
子雨笑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有了你这趟旅途肯定会愉快得多。”
如蔓眯眼一笑：“谢了，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
子雨闻言遗憾地叹了口气，欲回身下丘，觉到一只手拉住了他。
他回头：“怎么了，还不想走？”
如蔓露齿微笑：“谢谢你。”
子雨也微笑：“谢我什么，这个盘子？”
如蔓无语，看他。
子雨突发声笑道：“要谢我就让我亲一下，这个我才接受。”
话音一落，只听“啪”、“嗖”两声，如蔓已没了人影。
子雨捂着自己半边脸，苦笑自语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沉默不但是金，还是福，是大大的福。”
＝＝＝＝＝＝＝＝＝＝＝＝＝＝＝＝＝＝＝＝＝＝＝＝＝＝＝＝＝＝＝＝＝＝＝＝注：《庄子盗跖》云：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这个尾生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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