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壮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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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的海拉尔,由于二十三师团的进驻,显得比以往喧闹许多,除了驻军司令部,日本宪兵队及伪满兴安省重要机关外,其它的部门和街道没有灯火辉煌的亮丽,幽暗的街头上不时摇晃着醉醺醺的日军官兵,伪满警署的警察。几盏昏黄的红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几名倚门边嗑瓜子边向路上行人挑逗的妓女,嗲声嗲气,扭动着开气到腰间旗袍,晃动着肥白的大腿卖弄风骚,有的还故做淑女之态,羞羞答答勾引路人。当远远一见踉跄而来的日本兵,顿时有如惊弓之鸟,躲避这些从不付钱的主儿。留下孤零零的一个上了岁数,满口黄牙的老鸨,边打着酒嗝边放着响屁,毫无畏惧站在门前。
一阵皮靴的整齐声响,几个趔趔趄趄的日军官兵立时惊醒,躲进黑暗的胡同。一队日本宪兵齐步走过,一切喧嚣吵闹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二十三师团司令部的旁边一排日式平房里,师团作战处主任村田昌夫中佐正与他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好友,关东军司令部作战参谋辻政信少佐喝酒。耀眼的灯光下,村田昌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日本的清酒,对辻政信少佐说:“辻政君,前几天兴安警备军骑兵十二团团长德勒格中校请我喝酒,那哪是酒啊,简直是一团火。”
辻政信听着留声机里的一首日本民歌,或许是入迷的关系。好像根本没听见村田昌夫的话,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打。
村田昌夫笑了笑,搬把椅子坐下,打开买来的熟食,撕开一支在灯光下泛着油黄色泽的烧鸡。回手关闭了留声机,那哼哼叽叽的、叫人牙疼的曲调顿时消失。辻政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一低首,表示了歉意,开口说:“给你添麻烦了,村田君。”
两人开始推杯换盏,边吃喝边聊起来。
“辻政君,二十三师团所属的步兵联队和骑兵联队都已陆续到达,辎重部队和野战医院这几日也先后开到,一个甲种师团这个时候调到满蒙边境,一定是有大的行动。”村田昌夫喝了口酒,很自信的说。
“村田君,想当年我们在士官学校时,大家都戏称你是未来的战略专家,看来是没有错。告诉你吧,关东军在满洲的第二个杰作就要由我们创作了。”辻政信停下咀嚼,虽然是轻声慢语,但也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
村田昌夫稍稍愣怔了一下,随即默默点了点头,喃喃说道:“果然是这样,是呵,这么大的甲种兵团来到小小的海拉尔,当然是负有重要的使命。”
“大,不不不。”辻政信摇了摇头,吐出一根鸡骨头,小声说:“为了抓住战机,关东军司令部有可能会再来一次先斩后奏,堵住参谋本部的嘴。因此,这次行动必须确保成功,让人无懈可击才行,其实陆军部也有这个意图,只是没有人挑头而已。要取得必胜的把握,就要有充分的准备,我估计齐齐哈尔的第七师团大部也将奉命来此,接受二十三师团的指挥。”
“啊呀,那……就是说关东军的两个主力师团都参战?”村田昌夫惊问。
“还不止。”辻政信挥了挥拳头,又说:“关东军驻海拉尔第八国境守备队,兴安北警备军四个骑兵团及所属炮兵部队,全部归小松原道太郎中将指挥。“
村田昌夫张大了嘴巴,很久才喃喃自语道:“第七师团,皇军之花呵!”
“当然,这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现在长沙会战在即,关内急需兵力,可是陆军参谋部就是不动用这支力量,主要是用它来对付俄国人。再说了,对付装备低劣,没有战斗力的国民党军队,使用第七师团也太大材小用了。”辻政信兴奋异常,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边,指着苏联远东地区和蒙古人民共和国,说:“村田君,请看,蒙古人民共和国共有十个骑兵师,大约一万六千人,两到三个中型装甲车营,没有重炮部队,只有三个山炮野炮营。空军一个中队,过时的俄式战机。境内常驻有苏联一个加强的机械化师,当然,这是个多兵种的师团,空军一个飞行团。”
“不错,可是第七师团的到来可不是对着蒙古共和国吧?”村田昌夫忧郁地问。
“什么也瞒不过村田君。”辻政信赞许地点着头,又说:“满蒙边境谈判没有谈成的可能,武力解决是迟早的事,我们可以先小规模在局部——也就是蒙古共和国打一下,试探一下苏联人的反应。”
村田昌夫听了,站起身走到地图旁,眼睛却盯向欧洲。辻政信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继续说:“欧战不明朗,德国的战略意图到底怎么发展,苏联人也很担心,斯大林的眼睛一直盯着欧洲。远东和西伯利亚地区空虚,在这么大的区域内,仅有十几个师团,他们是首尾难顾,在这种时刻,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与我们冲突。”
“辻政君,关东军司令部是这么认为么?”村田昌夫问。
“不错,在这一点上,参谋本部和关东军的看法是一致的。”
“这不会是一部分人的看法吧?”村田昌夫面色肃穆起来,游移不定的目光闪在辻政信的脸上。
远处木楼上的探照灯扫过,两人重新落座,继续轻饮慢酌起来。辻政信瞅了瞅缄默不语的村田昌夫,知道他又在思考什么,从这个稳重少壮军官的脑子里,时常会蹿出叫人意想不到的智慧火花,这在军校时起是大家公认的。他这次来呼伦贝尔,是受关东军参谋长矶谷廉介的命令,侦查哈拉哈河西岸地形,详细论证开战所能遇到的一切困难和问题。为完善这个论证报告,他必须听取村田昌夫的意见。
“村田君,国内关于陆军与海军的战略分歧,就由陆军部去应付吧。我们做好这里的事情就可以了,村田君对目前的局势一定有自己精辟的见解,或许对我的调查报告很有用处,请多多帮助。”
村田昌夫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问:“看来北进的战略意图已经占了上风,海军部南下的主张被否定了。好吧,那么就让我们仔细地讨论一下北进的可能性。”
辻政信狐疑地打量着村田昌夫,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眼前这位帝国最优秀的军人,第二十三师团的少壮派代表人物,作战处处长似乎对北进的宏伟计划忧心忡忡。他的顾虑在哪里呢。这种情绪怎么可以,尤其是在这关键时刻,在这一线兵团的主力部队之中,不能让这种沮丧的病毒扩散蔓延下去。他放下酒杯,擦了擦油腻的双手,郑重地说:“第一,蒙古共和国的那一点军力就不说了,用满洲国的骑兵部队足以应付。问题就在于苏联军队的干预程度,如果斯大林履行盟约,日满一旦和蒙古开战,苏军必然会做出反应,首先是驻蒙古的远东摩托化步兵第三十六师。”
村田昌夫抬起手,打断了辻政信的话,插了一句,说:“这只是开始。”
“是的,可又能怎么样呢?”辻政信决心说服这个同学和好朋友,就像说服别人一样。“俄国的军队曾经在争夺满洲旅顺口的日俄战争中败于我军,一九一八年帝国的远征军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在远东又战胜了俄军。对俄国人军队的素质和战术,我们一点都不陌生,当然,近二十年来,我们还没有确切地研究过他们的变化。那么准确地说,满蒙冲突一旦展开,蒙古国内的苏军肯定参战,不然,关东军为什么要加强二十三师团的兵力和装备呢?”

村田昌夫满有兴趣地仰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滔滔不绝,手舞足蹈的辻政信少佐。他深知这个同学的宣传鼓动的才能,从学校到军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以独出心裁的,令人觉得新奇甚至震惊的理论去燃烧别人。此人是关东军司令植田谦吉大将的红人,他的观点带着植田谦吉的影子。
“第二,”辻政信一见老同学听的这么认真,当然十分高兴,情绪越发激昂,提高了嗓音,昂起了那永不知疲倦的头,说:“就双方目前力量的对比,我们占绝对优势,一旦冲突开始,苏军的一个机械化师团是顶不住我们两个精锐师进攻的。那么就出现了一个重要问题,当我们歼灭或者是击溃了三十六师和蒙古国那点可怜的骑兵部队,占领了蒙古国的桑贝斯,扎门马德一带之后,苏军会做出什么反映?增兵大打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却有两个解决不了的困难。其一,从内地向远东调兵,漫长的路途,单一的铁路线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部队的给养装备等后勤保障是他们无法解决的难题。——请注意,。这可不是和平时期呵,我们会安静地等待他们运送兵员和战略物资吗?!其二,这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欧洲的局势动荡,德国是苏联的心腹大患。如果说德国与西方英法只是利益之争的话,那么和苏俄争的就是生存的空间,这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的争斗,可不是谈判能解决的呵!”
“辻政君的想法一定是代表了关东军,也代表着国内大本营一部份人的意见。”村田昌夫沉重地点了点头。
“看来,村田君一定有不同的意见或者是补充的意见,你我又不是外人,不妨敞开谈谈,也许能更加完善我的论证报告。请多关照。“辻政信说的十分认真。
“恐怕要让辻政君失望呵,做为帝人,当然要以帝国的利益为重,绝对地效忠天皇陛下。”村田昌夫像是下了决心,喝下一大口酒,开口说:“最近研究了许多资料和情报,综合起来得到了一个结论,这就是目前我们不宜与苏联动武。”
辻政信没有感到惊讶,相反的笑了起来。“张鼓峰的战斗让村田君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吗,其实,我认为那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消耗战。”
看着辻政信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村田昌夫脸上又掠过一层淡淡的阴影,他不想再给辻政信倒酒了,起身去端茶具。嘴上却说:“辻政君想听一听我的看法吗?”
“当然,我可以不听一位师团长的话,但村田君的意见必须听。我认为村田君不应该在一线部队,到参谋处或者专门研究战略问题的部门工作,会起更大的作用。”
“辻政君太客气了,好吧,我谈谈自己的想法。”村田昌夫拿过一份资料,继续说道:“从局部来讲,在远东地区作战,无论是苏军还是我们,都存在着相同的难度。苏军的运输线太长,西伯利亚唯一的铁路交通线一旦开战,必然遭到我军的轰炸及炮击,而远东地区的平坦草原,到处都是野战机场。情况似乎是有利于我们,可是苏联在远东的十几个野战师团配备的飞机、坦克、炮兵部队一旦集中在一个点或两个点面上作战,我们要取胜是很困难的。因为既然是局部战役,我们配备的兵力火器是有限的,更多的部队无法在有限的区域展开。前几天我在侦察机上看了一下诺门罕,哈拉哈河地区,在这个区域中,双方只能投入几个师团的有限兵力。在这一狭窄的地区和空间作战,取胜的要素除了顽强的战斗精神和有效的战术以外,作战武器的优劣和后勤保障是关键问题。苏军的机械程度远远高于我军,弥补了运输线长的困难,苏军强大的军工体系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损失,我们就达不到这一点。”
“我军可以采取突然袭击,集中优势的兵员和火器,短时间内取胜。”辻政信在提醒村田昌夫。
“是的,一个点面上的胜利能解决问题吗,张鼓峰战役说明了一个问题,维持战果或扩大战果是需要强大的综合实力的。”村田昌夫叹息道。
辻政信认真的听着村田昌夫的话,不时为之动容,他感到这位老同学的思路似乎更深一步,做为参谋人员,他意识到很有必要更详尽地了解。“请继续说下去。”
“刚才辻政君说的好,欧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克里姆林宫,德国强大的军事力量让俄国熊感到了威胁。毫无疑问,由于我们陷入中国战场,所以他们并没有把帝国当做眼前最危险的对手。他们一是有限的克制,不过正是为确保不两面对敌,对于帝队行动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旦他们认为有必要的时候,这只熊就会全力扑来,给予他的对手以致命一击,而这局部有限的一击并不是扩大冲突,而是震慑对手,确保远东无战事。这样,他们就可以腾出手对付西面的威胁。”
村田昌夫的意思很明白,指出了辻政信报告中的一个严重缺陷,在远东地区发生冲突,苏军一旦顽强作战,寸土不让,战争的规模就会扩大,时间会延长,日军无论从兵员还是后勤物质供应方面,都是无法承受的。
“村田君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我认为苏军不会为了满蒙冲突而大打出手,而我们也没有大打的准备,占领蒙古共和国,苏联不会失去什么,他们不会冒着两面作战的风险。”辻政信心里不能不承认村田昌夫的判断,可嘴上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两人都想说服对方,但一时又没有合适的措辞,看到勤务兵沏好了茶,就开始慢慢品茶。
“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在村田君这里,喝到了地道的日本清酒,日本茶,多谢了。”
村田昌夫默默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又从桌上挑出一份资料,开口说:“辻政君,做为关东军的主要作战参谋,你的报告对整个决策起到重要的作用,我尽我的能力全力帮助你制定好这个报告。不过,我必须负责任地提醒辻政君,着眼全局,从帝国的长远利益出发,一定慎重地考虑交战双方的国力。”
辻政信听了一愣,不高兴地问:“难道你还怀疑我对帝国的忠诚吗?”
村田昌夫望着辻政信笑了笑,说:“有谁能怀疑辻政君这样优秀的帝人呢?我的顾虑是苏联这十几年中的发展速度,从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他们就提出了建设工业强国的口号。他们运用的是不同于西方国家的经济运行体制,当一九二九年世界经济危机的时刻,西方国家自顾不暇,放松了对苏联的控制。使苏联利用危机,乘机发展自己,他们三分之二的重工业是在美国技术援助下完成的,三分之一是在英法德意的援助下完成的。目前虽然不能说完成了工业化进程,但是钢铁、冶金、煤炭和制造业年递增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是我们的三倍。现在,苏联的工业能力仅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欧洲第一名。可笑的是西方居然还为他们提供了轻型轰炸机技术,我们的谍报人员已经证实,他们研制的新型重型坦克已经下线生产。和这样的敌人作战,是很可怕的,山本五十六海军少将的话是正确的,我们的人力和物质资源不容许我们打持久战。不战则已,站则必胜。最好的办法是等德国和苏联开战之后,我们从远东西伯利亚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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