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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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时一大片淡蓝色的物体挡在眼前,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清这是自家的天花板。没有耳鸣,没有头痛,也没有呕吐感。我就像好好睡了一觉般安然的醒来。耳边传来蔬菜下锅时发出的惨叫。我从沙发上坐起,望着厨房中的卓磊。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道。

“刚刚。”他说。

“可你怎么会有钥匙?”

“两星期以前就配好了。”

“两星期……”我推算日期,那是华出事以后的第一天。

“我睡了很久吗?”我继续问道。

卓磊摆出思考的样子,跟着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在睡了。”

“是嘛……”

“还有一个蘑菇青菜,烧好就能吃了。”他望着不锈钢锅说。

“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寂寞男人总有一两个拿手菜。”

“可照你的条件应该有不少机会吧。”

“这倒没注意,我不太在意这些的,你知道。”

“现在我也成了寂寞男人啦。”说着我想笑,但没笑成,“两个寂寞男人。”

“两个人的话,就算不上寂寞。”他将清炒一遍的蘑菇青菜取出锅,又淋上沙拉酱,端到客厅的餐桌上。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电视。在重新开通有线电视后这台电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刚打开时一点声音也没有,总要过上十到十五分钟,才会一点点传出声音。于是在前十分钟,我与卓磊边默默吃着饭边看无声电视。

频道定格于“探索台”,这点谁都没有在意。此时正在播放大象产仔的画面,下方的字幕显示,大象的怀孕时间长达两年,而且即使生下来,小象的存活率也很低。

看着小象的头一点点由产道内探出,羊水破裂,母象面无表情的样子,卓磊像在看什么轻松愉快的综艺节目般吃的津津有味。

“高中的时候,我们是生物组的吗?”由于电视久久没有声音,我便开口说。

“恩,没错。”他望着已露出大半个身子的小象说。

“那时候你好像连解剖蚯蚓都不敢,在解剖青蛙的时候索性没来。”

“是这样吗?想不起来了。”

“千真万确。”我肯定的说,“日记里记的清清楚楚。”

“那拿给我看看。”

我刚准备放下碗去取日记,可转念一想那决不行。日记这种东西,只能给两个人看,一个是自己,而另一个是自己最爱的人。卓磊不在这范围内。

“生出来了……真好啊。”他感叹一句,而后大嚼几口牛肉。

“今天看日记的时候,发现一个以前一直想问,却一直没问得问题。”

“关于我的?”

“关于你的。”我说。

“那问吧。”

“如果能回到过去,不管是多远的过去,你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他看了我几眼,仿佛对于我问的这个问题感到困惑,“我最想做的是什么?”

“唔。”我将罗宋汤舀入碗内,轻轻吸上一口。

“抢在你之前,把羽华追到手。”

“啊!”嘴里的汤差点没喷出来。

“怎么,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过,这是实话。”他去过剩余的汤倒入碗中,“可你比我先行动了一步。”

“你可以和我公平竞争的嘛。”

“可惜我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也对。”

我笑着点点头。此刻我们在谈到华时,仿佛她还活着一样。仿佛她仅仅是因为加班而晚回家,又或者遇上堵车耽搁了时间。说到羽华时的感觉是这么的亲切,亲切到她就在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在快要吃完时,卓磊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一眼时间,而后急忙放下汤碗,跑到电视旁拿起电话。

“这电话坏了。”我说,“房间里的那个可以用。”

于是他进入卧室,播出某个号码。这时电视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那感觉就如同行走在月明星稀的夜路下,忽然空中响起一道炸雷般。广告中,一个奇怪男子正努力模仿“波切利”的歌喉。

我赶紧拿起遥控器降低音量,降到合适的程度后重新坐到餐桌旁继续喝汤。

“哎?为什么有两双筷子?”刚要喝时,我的心中产生了疑问,“我一个人需要两双筷子吗?”

随后我又看了看桌上的碗碟,无论什么都是双人份的。再看看衣架上挂的外套与鞋架上的皮鞋,那全不是我的行头,究竟是谁的呢?

正想着时一个陌生男子从我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手拿家里的无绳电话,正说着什么。看见我像没看见似的朝餐桌走来。

我直直的望着他,对于他怎么能在我家这么若无其事的行走,若无其事的使用我的电话感到既疑惑又恐惧。

“喂,你哪来的?”我从水果篮内取出水果刀握在手上说,“在我家拿着我的电话,想干什么?”

经我这么一说,男子原本就显得焦急的脸越发凝重起来。只听他开口道,“我要你们现在马上来!马上!就按我刚才和你说的地址,我朋友他……又发病了。”

讲完他挂断电话,似乎想将电话作为武器与我拼个高下。

“贞胜,先把刀放下来,把刀放下。”

“开什么玩笑!”我说,“要么你马上从我家滚出去,要么就挨刀子。”

“你有病知道吗?我已经找人来了,你先把刀放下,他们马上就来。”

“好小子,找帮手来不算,还要我把武器放下,现在不放倒你难道等你帮手来吗?”我暗自思索,“再说私闯民宅,我这百分之百算个正当防卫。”

男子举起双手,像要表示毫无敌意似的慢慢朝我靠近。

“虽然不知道有多严重,可我想会治好的,现在先把刀放下来。”

“我说过,要么你滚出去,要么挨刀子。”

然而陌生男子依然我行我素的靠近,正当他离我还有一米距离时,我被逼无奈挥了一刀,而他似乎完全没有防备,左脸颊上立刻出现一条半指长的口子。

“把……刀……放下。”对于流下的血男子丝毫不为所动。相反,他变得更为义正词严起来,仿佛我成了罪犯,而他则变为正义的化身。

我愣了足足有十秒,这十秒内我像感觉到了什么模糊的场景,一幅幅的从我脑海中划过,这些场景是如此模糊,移动的又是如此迅速,我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其中到底有些什么。

我害怕了,怕极了。自己也不知为何,就是无缘无故的恐惧起来。我想象自己刚从一处悬崖上跳下,我的身体一直在坠落,一直在坠落,坠落了几天几夜,甚至更久,还没有到底。此刻我的心就是这种一直在坠落的感觉。


再注意到时,男子的右脸颊与额头,还有手腕都在往外渗血,而我手中的刀已被扔在了墙角。我站在窗边,而他正坐在沙发上,用毛巾擦着各处伤口。

“对不起,我没有仔细留意你的情况。”男子说,“其实我应该更早发现的。”

“……”

“可是这病不会太严重,只要方法得当,会康复的。”

陌生男子不知所云的自言自语。我刚想要再寻找什么武器,心中那一直在坠落的感觉顿时消失了。我清楚自己已从崖口坠入了谷底。渐渐的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无法看清坐在沙发上的男子了。我用力晃晃脑袋又用手指不停揉着眼睛,但无济于事,问题似乎来自于内部。

大约是注意到我的这一情况,陌生男子决心趁此时发起攻势,我能清楚地感到他将我按在地上,两脚踩住我的双手。而后他张开十指放在我额头上,大拇指放于我的太阳**上,随后便用力左右推拿起来。

起初我还想挣扎,可渐渐的我感到全身无力。刚才模糊而迅速移动的画面,此时开始清晰。正当我要看清那上面是什么时,强烈的呕吐感汹涌而来。

他立刻将我扶起,把我拉到水池前让我吐了个干净。我吐的时候,男子一个劲地摸着我的后背。

“卓磊……”吐完后我大口喘着粗气,回头望向他说,“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他勉强笑了笑,“来,躺到沙发上去,这样会舒服点。”

“是不是我弄得?”我躺在沙发上全身无力的问。

“你这样多久了?”他发问道。

“什么?”

“记不起人和事。”

我停了数秒而后说:“那天醒来以后。”

“把你背回家以后?”

我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可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说,“因为我在希望这样啊。”

卓磊似乎想说什么激动的话,但欲言又止。

“这些天我都过得很快乐,真的。”

“不用担心,不是什么严重的病,能治好的,很快。”

“如果我说……如果我说我不想治呢?”我把视线从他血迹斑斑的脸上挪开,投向天花板后继续说,“相比起……能想起那么多事,我宁愿不记得这些。你明白吗?”

我幅度极小的点点头。

“你怎么可能明白呢?”我笑了起来,接着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不来找我就不会发生这些事,说不定下次我会杀了你。”

“我不怕。”卓磊说,“被刺了也好,被杀了也好,我都无所谓。”

我有点想哭,但强忍着不去想那些事。

“从高中起,你就一直在改变我,如果没有遇上你林贞胜,那么今天的周卓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

“刚才我说谎了。”卓磊说,“如果真的回到过去,我最想做的是……也要试着改变你,不让你像现在一样,那么傻。”

“真的,再也别来了。”我说。

“我也没在开玩笑。我会把你治好的。”

我还想要再说什么,可他像母亲安慰孩子般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于是我渐渐感到安心。这种感觉,是我在华离去后从未感受过的。卓磊说,是我一直在改变着他,但对此,说实话我并不同意。我从未意识到自己会改变别人什么。卓磊也好,华也好,一直都是他们在改变着我,而我其实什么也没做。

不久后,我安心的静静闭上眼,但我不敢就此睡去。我害怕一闭上眼,记忆全消,自己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然而,就在这时我又想起了华。虽然在心中,我反反复复的提醒自己,要认清现实,不要像个懦夫般逃避,可实际上,我越是这么想就越要逃避。此时,我的心很痛,不仅为自己真的失去了爱人,也为即将失去的朋友,与我的生活。

当卓磊不再为我按摩后,我睁开眼看着窗外无声无息的世界,想到了日记中的场景,那是一个宜人舒爽的午后……


“哎,觉不觉得那片云很像一大片白色羽毛?”华躺在草坪上伸手指向天空说。

“真的很像。”我躺在她的身边赞叹一句,“好像正一点点朝我们飘过来。”

“恩。”她放下手继续说,“这样看着天空时,觉得天空离得好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样。可当真的身手想去抓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是很远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猛地感到,躺着看天空时,真的感觉天空离自己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抓到。

“触手可及嘛。”我笑笑。

“啊,飞机。”华再次伸手遥指天空,“好小……”

此时,蜻蜓大小的飞机正缓缓穿越羽毛云,我们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飞机云的弧线,一直到它远离了我们以后,我才开口说:

“在飞机里的人看我们,恐怕会更小吧。”

“会是什么样的人坐在那架飞机里面呢?”华思索起来,“这么一想就觉得好神奇。”

我拉起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贞胜,弹《奇幻海豚》给我听吧。”华突然说。

“啊?可那曲子我还没练好。”

“没关系,弹嘛,弹。”

我无可奈何的被她从草坪上拉起,来到电子琴前试着弹奏起《奇幻海豚》。

当时,我有没有顺利的把曲子谈完呢?坐在草地上听的华说了些什么呢?我努力回想,可和前几次一样,我深深得感到,我在想得并非是自己过去发生过得事,而是小说中的某一段平凡但浪漫的情节。


醒来时卓磊正与他的同事道谢,我猜测那些人刚在沙发旁,对我这个二流钢琴手的大脑进行了一番全方位的探索。至于得出了何种结果,我自然无从得知,但是从卓磊若无其事的表情上,我知道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甚至是糟得多。

随后,他从冰箱中取出啤酒,我们关了屋内所有的灯,边听“乔布鲁斯”的钢琴专辑《未经改编的艺术》边谈论各种各样的事。从人类登月到火山爆发;从他在医院的工作,到我为无名酒吧当伴奏。他认为七星瓢虫的背上不止长七颗星,而我则说七星牌香烟味道不错,截去半截过滤嘴后就更棒了。

那一夜我们足足喝了两打啤酒,《未经改编的艺术》反复听了四遍,而当我们在地板上躺下时,我们刚才说了什么,听了什么,喝了什么,便全然不知了。那一夜,是我过得非常愉快的一夜。我深信,在他的陪伴下,我能慢慢接受失去了华的日子。

然而,没有人会料到,那一夜,竟是我和他在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相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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