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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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chūn来,又是一岁风光。身处銮京的易锋寒却没有一丝的时间可以用来感慨rì月如梭,就连chūn节都是把家眷接来銮京一起过的,而且匆匆吃了碗chūn娟亲手调制的团年羹后,便出去办理公事去了。
经过这些rì子的理政,易锋寒对于国事充满了厌倦,对于渭州也充满了失望。这是他的故乡,却不是生养他的地方,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官员们勇于内斗却没有一点公心,只是他在蜀州所看不到的景象,蜀州思想活跃、言论开放,却绝少因私废公的行径,那怕是元成邑父子谋朝篡位,也透露出锐意进取、振兴国家的抱负,可是在渭州呢?
新的政权虽然还未出现,但是乱局渐渐趋于平缓,四大势力互相忌惮,各自保持着表面的和平,并未出现火拼的兆头,銮京局势也变化了许多,易锋寒再不是銮京的实际控制者,在chūn善施的主导下,后夷遗臣们迅速转换了角sè,从前朝的遗臣摇身变为当权的新贵,把国家的各个部门重新运作起来,如果仅仅是这样,即使失去了权力,易锋寒还是乐见其成的,为国死节固然是美德,但是一个国家如果管理因为政权更替而出现断层,造成的危害更加剧烈,但是这些后夷的遗臣根本没有任何振兴国家的兴趣,一个个都琢磨着在乱局中尽量争取个人利益,原有的利益分毫不让,新的利益锱铢必较,对于百姓而言,现在的情况并不比后夷时代好多少,改头换面的后夷遗臣却大发横财。
被归于商山君死党的官僚们遭到了血洗,得到起用的官僚们每rì却为了抄家的肥缺争得你死我活,另一方面,由于战乱之后导致的粮食歉收,国家库存的粮食流水般消耗着却得不到补充,作为一国都城的銮京也隐隐现出了饥荒的苗头,这个时候,后夷的遗臣们不是设法解决问题,而是利用职权为自己囤积粮食,使得粮食危机愈发临近,更令易锋寒不能容忍的是,自己和chūn善施被部分官僚当成升官发财的筹码,白天还在易府索官,得不到应允晚上就到chūn府去表忠心,见惯了官场的chūn善施倒是能够泰然处之,涉世未深、满腔热血的易锋寒如何能够忍得?
当然,通过与古梦崖的联系,似乎神州的官僚比这里更为不堪,不过对易锋寒而言,这并不是渭州官员偏狭自私、鼠目寸光的理由。
可是,易锋寒不满也罢,失望也罢,自己能够如何?小时候求学的时候,总认为自己文武双全、见识过人,朋友间闲谈,一味的高谈阔论、挥斥方遒、针砭时弊、贬斥古人,自以为换做自己,治理国家一定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浑然不知世途险恶,不在人事,而在人心。
治理国家也好,管理军队也罢,就算你有千般本领、万种韬略,手下没有人与你同心同德,始终是无法执行下去的,就拿先今的渭州来说,自己人手不足,就算没有其余三大势力的掣肘,自己要以区区一个郡的嫡系官员管理整个渭州也是不现实的,势必需要起用旁人,说到治国的经验,一直任职的后夷官僚自然轻车熟路,不可能弃之不用,只要继续沿用这些人,国家的弊病就会随之承袭下来,再无改变的可能,大刀阔斧的改革,放在易水郡尚可,那里是自己的采邑,麾下文官武将绝大多数对自己忠心耿耿,就算认为自己的决定错了,执行起来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是放在渭州,则毫无可行xìng,过于强硬的政策,只能与整个官僚机构对立起来,阳奉yīn违都算好的,群起而攻之都有可能。
比起在官僚群体中根基薄弱的易锋寒,赢强军、chūn善施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与后夷官僚的关系盘根错节,更加不可能采用激烈手段。
只能看着渭州的国政继续腐烂下去么?
易锋寒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强自压下仰天长啸的冲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思却转到一旁,自武德归、嵇千石入京以来,隆北起义军实力大增,可是东东儿还是闭关不出,武德归、嵇千石也好像没有了主心骨,一直没有和chūn善施、易锋寒联合参政,每rì里自顾自的组织手下兵将走家串户,或者帮忙做工、或者帮助务农、或者接济粮食、或者协调纠纷、或者组织戏曲班子娱乐大众……虽然落在chūn、易二人眼里,有些收买人心的味道,不过比起控制军队、掌握财政、构建官员体系,这些小打小闹的东西无疑被视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易锋寒等人还要好些,投靠chūn善施的后夷官僚们却十分看不起这种行径,乡巴佬治国不分轻重、沐猴而冠这种言论虽然没有在公开场合宣扬,但是私下里几乎尽人皆知,出离的,隆北起义军对此毫无反应,就像真的闻所未闻一般。
“东东儿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易锋寒可不相信隆北起义军没有得到消息,也不相信东东儿是个善男信女,异常的平静下面,总让易锋寒感到有一股股暗流在汹涌激荡。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易锋寒收敛心神,徐徐转身:“请进。”
宇文华颜推门而入,与易锋寒见礼后,面带忧sè地道:“千户,您不是着属下调查隆北起义军最近这么做的真实用意么?属下如今有了一些线索。”
易锋寒微感讶异,印象中宇文华颜向来临危不乱,能够让他忧形于sè,此事一定不简单:“什么线索?”
宇文华颜从包裹中拿出一叠书卷,交给易锋寒:“千户你看。”
易锋寒略略翻了一下,莞尔笑道:“这不是戏剧剧本么?”
宇文华颜面sè凝重地道:“请千户细看故事情节。”
易锋寒见宇文华颜神情慎重,也不再轻视这些剧本,坐到座位上仔细阅读,他自幼熟读史书,常有戏剧、评话中编造的故事不如真实的历史更具戏剧xìng之慨,所以一直鄙薄戏剧,如今看来也是专一寻找使得宇文华颜心生忌惮的地方,可谓一目十行,片刻间便已经翻阅完毕,合上最后一本《圣母颂》,徐徐说道:“宇文叔叔直接说吧,我还真没有看出问题,真要说问题,就是这些剧本都是新的。”忽然若有所悟,声音一提:“这些都是隆北起义军编的?”
宇文华颜点头道:“是的。”
易锋寒略一皱眉,将手中的七本书排成一排放在桌上,喃喃自语道:“《吸血鬼》、《无良庄》、《美人皮》、《烈士泪》、《硕鼠》、《八大王》、《圣母颂》。”既然这七本书都是隆北起义军写的,必然有其目的,否则很难想象一支有志夺取天下的起义军会花jīng力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

“嗯,《吸血鬼》是说地主私自加租、伪造凭据、狠毒盘剥佃户的故事;《无良庄》是土豪横行霸道,滥杀无辜、欺男霸女的故事;《美人皮》是说官僚为了升官发财、讨好皇帝,生剥年轻女子皮肤制作屏风的故事;《烈士泪》说的是民间义师为国效命、击溃敌军,结果却被官兵杀良冒功的故事;《硕鼠》说的是官员朋比为jiān、侵占赈灾钱粮的故事;《八大王》讲的是朝廷昏庸无道、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八个盗匪联合一气推翻朝廷的故事;《圣母颂》最为特别,主角是一个女人,而且着力抬高了女xìng的地位,出身贫寒、饱受欺凌的童养媳林赛儿,化身白莲教圣女,组织娘子军,率兵反叛朝廷,争取女xìng地位,最终被朝廷欺骗、全军覆没的故事,其中颇多赞颂娘子军中女xìng将士的义烈刚强。”易锋寒抬头望着宇文华颜:“都是在着力烘托人间不平事啊,隆北起义军到底想干什么?这样做除了让老百姓对现实更加不满,对于社稷人心并无好处。”
宇文华颜道:“千户,你还没有看出来么?这几本剧本其实主题只有一个,当官的没有好人,地主都是坏蛋,有钱人不是好东西,只有老百姓才是善良的。《吸血鬼》是说地主为富不仁、残酷剥削贫民;《无良庄》是说老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没有任何尊严,随时被豪强欺辱,随时都会被无辜残杀;《美人皮》、《硕鼠》合起来,就是官员们只知中饱私囊、贪污受贿、溜须拍马,完全不顾百姓死活;《烈士泪》直击官军**,形同匪徒;《八大王》、《圣母颂》竭力歌颂造反的贫苦百姓,抨击朝廷的**、无耻和社会的不公,参与造反的人民群众才是道德和正义的化身,《圣母颂》还有一点,就是煽动女人摆脱身份的束缚,走出家门参与国政,取得与男人平等的社会地位。嘿,这些剧本里面,除了《圣母颂》是以失败告终,其余的要么是当地百姓不堪凌辱,聚众杀了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要么是改天换地,由农民领袖坐了江山。千户你还不明白吗?”
易锋寒眼带迷茫:“不是很明白?”
宇文华颜叹气道:“自来评话小说也好,戏剧也好,不是宣扬才子佳人,就是褒扬清官贤臣、救世英雄,改朝换代,也是皇帝应运而生,拯救黎民于水火,从没有人倡导乡间百姓不平则鸣、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聚众造反的。这些剧本的调子,却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站在平民的角度么?”易锋寒微微笑道:“那不挺好?”
宇文华颜语音一滞,接着略带抱怨地道:“千户你到底在想什么?”
易锋寒呵呵一笑:“我已经明白宇文叔叔的担心了。”说着笑容一敛:“东东儿的野心,比想象中还要大啊。他这是要凝聚民心,把旧有的官僚体制连根拔起么?”
宇文华颜道:“东东儿应该就是如此打算的。只要旧有的官僚体制被推翻,旧官僚体制出身的三大千户就会失去凭依,再难与他抗衡。”
易锋寒冷笑道:“推翻旧有的官僚体制谈何容易?国家的财力,大半掌握在地主豪强手中,国家的兵力,隆北起义军如果算人头,倒是首屈一指,要说战斗力,十之**都是半农半兵、刚刚召集的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凭,要说人才,嘿,平民固然有天资卓越之辈,但是总体而言,渭州的绝大多数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难道可以指望靠他们治理国家?东东儿竟有如此雄心,恐怕最终只能是痴人说梦吧!”
宇文华颜脸上的忧sè不减反增:“千户,以你的谨慎,都如此轻忽隆北起义军的这种举动,更别说别人了。如此下去,恐怕最后变生肘腋、猝不及防。”声音顿了顿:“千户rì理万机,没有时间逛街。属下这几天倒是闲逛了不少地方,如今銮京民间到处弥漫着对官僚、豪强、地主、富人的不满,以及对隆北起义军的赞誉和拥护,只不过前者掩盖在饥荒将至的气氛中,任谁都会视以为常,后者被大家认为收买人心的小把戏不受重视。”
易锋寒道:“那又有何用?给我三千兵马,我就能击溃三十万平民。”
宇文华颜望着易锋寒的眼睛:“千户有信心以寡敌众,那是因为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平民会被你的军队瞬间撕开阵型,看着同伴毫无反抗能力的被屠杀,其余的人就会溃散,而不是因为千户的兵马都能以一敌百。”
易锋寒皱了皱眉头:“那是自然,如果每个人都能克服内心的恐惧,誓死不退,那么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局起码有一半要重新评判。”说着傲然一笑:“宇文叔叔难道认为銮京的老百姓天生就不怕死?”
宇文华颜道:“这就是属下担心的地方,现在銮京老百姓的jīng神状态很不正常,属下怀疑他们真的不怕死。昨天城西出了一件小事,当时负责看守城门的小吏向出入城门的百姓私自索要贿赂,有个百姓给了钱,心里却想不过,低声嘟囔了一句,被他听到,上去就踹了那百姓一脚,偏巧踹中要害,当场毙命。”
易锋寒嗯了一声:“我知道,最后引发暴乱,那名小吏及其同僚在sāo乱中被打死,百姓死伤近百人……”说着脸sè一变,犹疑道:“人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很容易失去理智,这应该只是特定条件下引发的特殊事件。宇文叔叔认为这是有预谋的?”
宇文华颜点头道:“我查了下,那名小吏是后夷官军出身,曾经参与过抗击青倭的战斗,立有斩杀青倭两名的战功。而那些参与暴乱的百姓,有三名隆北起义军的后备军,这种后备军也就是参与口授的军事训练课程,每旬出一次cāo,基本上不算有武士,其余的都是寻常百姓,不过都是隆北起义军的戏迷。”
易锋寒终于有些重视起来:“也就是说几百名不通武艺的百姓将一名真正的武士击杀了?”
宇文华颜道:“是的,尤为可怕的是,据属下调查,当时那个小吏企图突围而出,那些百姓硬是用血肉之躯挡在他的面前,看着同伴被碎尸,他们不但不退,反而争前恐后,最后胆气先丧的反而是那个小吏,体力尚存便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任由那些百姓将他拿下。”
易锋寒仰首望天,悠悠地道:“民不畏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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