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最后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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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叶承宗醒来,头感觉还有点晕。左手习惯的一摸,发现身边是空的。抬起头来,看见方小玉倚着书桌靠在窗前。
这里的平房因为搭建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要住人,所以里面的房子都没有开窗。房子原本就低矮阴湿,再加上采光透气都不好,就是个健康的人长期住下,只怕都会得病,更何况妻子本来身体就不好。所以叶承宗在搬进来之前,特地用石灰刷了好几遍墙,然后在东墙上开了窗,虽然窗口不大,但采光明显好了许多。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叶承宗走到妻子身后,轻轻地将她搂住。
“我喜欢夏天!”
“天气热,对你的病可没好处。我记得你前几天还抱怨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呢?”
“夏天的太阳升得总是很早,每天早上一睁眼就会发现明媚的阳光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我的心情也随之暖洋洋的。这种感觉真好!”
抚摸着她有些分叉发黄的长发,叶承宗满是爱恋:“将来我们会在美国拥有一所大房子。面向大海,房前是一片宽阔的细沙滩,房后咱们自己种些菜。因为房前很开阔,每天早上都会有阳光洒在我们床头。白天,你带着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我呢就在菜地里面忙活。晚上我们就躺在沙滩上听海。”
方小玉抿着嘴:“可是医生说,我不能生孩子。”
“医生是说了,可是那是因为你现在还生着病。你放心,等到了美国,你的病就能治好。美国的医术可是很发达的,你这点病不算什么。我只是想将来孩子多了,你一个人怎么带的过来呢?看来还得请个可靠的保姆。洋鬼子不让人放心,还得中国人。还有,你还没见过我种菜的本事吧,到时候肯定让你目瞪口呆。”
“你还会种菜呀?”方小玉其实明白她的肺病即便到了美国也很难完全康复,丈夫的话一多半是为了安慰她。不过,她不想惹得丈夫一大早就不开心,于是顺着他的话题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我当年在游击队的时候学的。我……”叶承宗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加入军统这一年多来,他混得其实并不是太如意,这也和他以及他的手下抓获的并不多有关。虽然不多,但成绩还是有的。虽然大多数都是滥竽充数的外围分子或者对国府有牢骚的普通市民以及干脆就是为了应付上面的胡乱栽赃。但除了前几天围捕后自杀的左玉明外真正能确定是的还是有六个人。
…………
其中四人都是他叛变之后,亲自带人抓捕的。这四个人全都曾是他的下属。其中两名任教员的同志,一名还曾经是他的中学同学。另有两名学生骨干,他就是两人的入党介绍人。他永远不会忘记抓捕时四人愤怒的目光,以至于他没有勇气参加提审,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直处于失眠的状态。
失眠也许算不得病,但是却很顽固的折磨了他大约半年时间。本来已经见好了。可是年前凑巧的很,他带人在和祥镇视察的时候,在集市上竟然迎面遇上了游击队的副队长老何。
老何是个老革命了。当年他刚到游击队的时候,就是老何带着他,教会了他打枪、拼刺刀、埋地雷等等军事本领。当时游击队生活很窘迫,饥一顿饱一顿的。老何常常把自己的口粮省出来,夜里偷偷的塞给他。一年后,又是老何介绍他入的党。后来,老何又主动提议他担任游击队的副政委。老何对他的照顾和提携,他就是说一晚上也只怕是说不完。老何的本事也还真是不少,种菜也是其中之一。老何还曾经起过心思要把妹妹介绍给他。虽然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方小玉在哪里?更不知道两年后就能再次重逢,但是叶承宗心里还是一直想着方小玉,就委婉的拒绝了。这事过去后,老何一如既往。但是他总觉得很对不住老何。不久,抗日胜利了,国共和谈,游击队的大部撤到了解放区,而他则主动申请留到地方。其中一个重大原因就是他觉得无法面对老何。
没想到的是在那种情况下,他们竟然重逢了。他当时有些发懵。老何不是撤到解放区去了吗?什么时候他又回来了呢?老何当时也愣住了。不过,他毕竟经验丰富,很快就反应过来。低着头迅速迎面走过来,装着若无其事的擦肩而过。
叶承宗当时很彷徨。论情义,他应该只当什么也没看到。论职责,他应该抓人。他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人最恐惧的最艰难就是第一次,一旦跨出了第一步,以后就简单了。第一次上战场,会惊慌和麻木,以后就会好上许多;第一次杀人会有强烈的恐惧和负罪感,以后就会轻松许多……听起来似乎不错,可是他现在才发现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他早已经出首变节了,抓捕自己的战友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他还是觉得心发慌手发汗,不知所措。

他知道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那么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不但军统干不下去,说不定还得蹲大牢。毕竟他的底子不干净,谁会为他辩解呢?老何抗日时是游击队的副队长,认识他的人恐怕也不会少,谁知道在这个集市里有没有人认出了他呢?
而且叶承宗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很尴尬。虽然李云峰提拔了他,但他除了变节时出首几名属下的功劳以外,其他的都还没见到什么实效。在军统里他一没有根底,二没有资历,人品又被人看不起,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即便是这样,他的位置依然不稳固。而李云峰是个官油子,看起来和蔼可亲,说起来亲如兄弟,可如果有什么事只怕不会帮他担一星责任。而他也明白自己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就真的翻不了身了。那小玉该怎么办?
最终他咬了咬牙,既然已经作了叛徒,那就要有叛徒的觉悟,要是还想着旧情那只能两头不搭,因此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对不起了,老何。
于是他转身,手指着老何,用尽力气大喊:“抓住他。”
他的五、六名手下,再加上陪在一旁的几个乡丁,只愣了一下,然后就一窝峰的冲上去。
老何的动作也很快,他一个健步冲到了旁边的一个柴摊前,一把夺过樵夫手中的柴刀,狠狠的骂了一声:“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然后举刀就抹了脖子。
老何当场气绝。后来发现老何的腰上别着两颗手榴弹。乡丁和他的下属都吓得不行,而叶承宗也是一身冷汗,要是老何用了手榴弹的话,那他们多数人只怕就算不死也得残废。当然他也知道老何为什么没有拔手榴弹,因为集市上的老百姓很多,就算能炸死他们,但是肯定会不可避免的伤到老百姓,老何是不愿意牵连无辜。
…………
事情的结果是他的位置稳固了,并得到了上峰的嘉奖,但是他的失眠更严重了,常常梦到老何的那双直愣愣的望着他的眼睛,因此不得不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如今说到种菜,他又不得不翻起了对于他来说内疚万分的经历。
方小玉看他的神情有些不对,脸变得有些灰白,赶忙岔开话:“海边的房子不好买吧?应该很贵的吧?”
“放心吧,这一笔生意做下来,我们以后的生活完全不是问题。美国的海岸先长的很,海边的小别墅可是很多的。”说到这里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松开了抱着妻子的臂膀:“时间不早,我得走了。”
“糟糕,我还没来的及给你做早饭呢?”
“不用了,路上对付吃两口就成。”说着他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对了,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
“怎么又有饭局?酒你可得少喝点。”方小玉帮他整理着领子:“还有,千万要注意安全。”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的活着。”他充满深情地在妻子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今天晚上,我的安全你就不用操心了,请我吃饭的是赵秉熙。”
“赵秉熙?没听说你和他有来往啊。”
“江道临牵的线。金圆券收齐以后,将由赵秉熙的保安旅派人送到上海去!其实这顿饭吃不吃无所谓,不过这还是看得出江道临的高明。不动声色中就安了我的心,同时也让我看到了他们的实力。”
“不是听说赵秉熙是个很正统的军人吗?他怎么也参和进来了?”
“谁知道呢?正统?如今这个时候谁不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无奈的摇摇头。虽然变节的时候国民党的综合力量看起来强过数倍,但是他那个时候就并不是很看好国民党的前途,但是没想到国民党败的这么快,这才不过一年多,他就不得不为自己考虑后路了。
“连军队都参和进来了。这国民党不败那是没有道理了。”方小玉忍不住发出感慨。
“这也没有法子的事。四大家族捞了国家一大半的钱,反正看着也撑不下去了,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说着叶承宗走出了门:“晚上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先睡吧。别等我!”
方小玉微笑着:“你不回来,我一个人睡不着。”
叶承宗无奈的摆了摆手:“随你吧!”
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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